文/春秋半步
绝版好男人北国春城的三月,清晨,乍暖还寒。年的气氛还没有走远,大红灯笼挂在农家大门两侧,在薄薄的烟雾中甚是乍眼。
这是一座高楼林立包围的城中村,村中的房屋围墙上写着红红的“拆”字,拆了一半的村庄,建了一半的楼盘,高耸入云的塔吊,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周围环境告诉人们,这是个待拆迁一夜暴富的村庄。
一辆出租车在村头的水泥路上停下,从车上副驾驶位置下来一个男人,他打开车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两个拉杆箱放在路边,又拉开车门,从车上连搡带拽地拉下一个女人,女人瘫坐在地上和男人拉扯着,死死地抱着男人的大腿不肯松手,男人抽不开身,狠狠地薅着女人的头发,拖出了一米远,女人松开了手,男人一脚踹向女人腹部,女人惨叫一声趴在了地上,男人快步上了出租车,车一个掉头,绝尘而去。
好半天,女人才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随手把几缕掉下来的头发扔在地上,裹了裹肥大的羽绒服,佝偻着身躯,拖着两个箱子,蹒跚着走了几步,又气喘嘘嘘地停了下来。走走停停,她来到村头的小超市门前,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在超市门前的一张旧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二林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刚想把超市窗户上的木板撤下来,沙发上的人吓得他“妈呀”一声大叫:“爸,妈,来人哪,这咋还有个‘死倒'呢!”
二林的一声喊,左邻右舍都奔向了小超市门前,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这一大早,哪来的死人,真是倒霉。”
“我昨晚打完麻将走时都后半夜两点了,二林窗户上栅板时没见有人啊?”
“都别楞着,报警啊,打110!”
二林爹大着胆子伸手撩开“死尸”脸上的头发,手触到脸上,脸上的余温让他快速地缩回了手,旋即他又把手放在“死尸”的鼻子前和颈部试了试。
“有气,还活着!快打120救护车吧!”
“叔……!”突然,“死尸”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声,众人听见围了上来。
“叔,二林,我……我是……凤兰,我没死,就是浑身难受,没劲……”
“凤兰?哪个凤兰?”
“该不会是高凤兰?李大伟的媳妇?不,是前媳妇?”有人上前扶起了女人,二林娘撩开了她乱蓬蓬的头发,一张削瘦没有血色的脸露了出来,两只深陷眼窝的大眼睛茫然无神地望着众人。
“哎妈呀,还真是大伟媳妇,你不是在外边发了大财了么?咋造这德行?”有人不屑地说。
“这三年前还是花一朵,这咋成了草一根了?抛夫弃子害死妈,咋还有脸回来?”二林媳妇“呸”地吐了口唾沫,厌恶地扭过了脸。
听着众人七三八四地损着,高凤兰,李大伟的前妻,低垂着头,不吭声。
二林爹摆手让众人住嘴,看着这人不人鬼不鬼高凤兰,他发愁地说:“你这样子去哪儿落脚呢?大伟那你是回不去了,你伤人伤的太深了,你哥那边,你哥能让你回去,你嫂子也不会同意。哎!难办!”
“和人私奔的高凤兰回来啦!”这消息像平地钻出一个炮仗,“啪”的一声炸响了龙泉沟这个待迁的小村庄,人们顾不上吃早饭,三三俩俩的都聚到二林家的小超市看热闹。
高凤兰的哥哥高凤武也听到了消息,他推开看热闹的人群,闷声不响地背起高凤兰,拽着行李箱,沉着脸往家走。
“散了散了,都回去吃早饭吧,这也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都回吧回吧!”二林爹挥着手,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高凤兰嫁给李大伟那年,正是千禧年。他们俩的婚礼当年在龙泉沟那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那排场那酒宴,现在有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大伟家境殷实,虽说是外来户,父母是农民,但生财有道,那时节正值城市扩建,四处建楼开盘,他家靠近河滩,靠水发财,家里开了几个沙场,挖沙卖沙,几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高凤兰的母亲是大队妇女主任,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她相中了李大伟,亲自上门提亲,把自己的女儿凤兰许给了李家。
两人成亲,可谓是郎财女貌。大伟有着东北爷们的豪爽和粗旷,大咧咧的性格。凤兰是个感情细腻多愁善感的人。婚后的日子,从浪漫到平淡,柴米油盐,烟火人生,怀孕生子,渐渐磨平了凤兰心中的小情小调。
忽一日,网络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蹭蹭地冒了出来。大伟家是第一个把电脑搬进村的人家,死水微澜的日子,有了网络的注入,变得色彩缤纷,有滋有味。小小银屏,盈盈方寸,虚拟的世界,空寂的灵魂,行行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废寝忘食地玩着偷菜种菜,打游戏斗地主,凤兰沉浸在里面,乐而不疲。
“都是虚拟的东西,别太当真了!”大伟翻了个身,看见凤兰还在电脑前坐着,嘴里嘟囔了一句,又打起了鼾声。
“知道了知道了,睡你的吧!”凤兰不耐烦地回了句,继续聊天。
已是午夜时分,凤兰在等一个网名叫“爱到痴狂”的人上线。
滴滴滴,那个灰色的头像亮了起来,凤兰心中泛起涟漪。
爱到痴狂:“哇,好久不见,真是今夕复何夕,共此网络上。”
凤兰:“?.??前几天不是才见的?”
爱到痴狂:“挑兮达兮,一日不见兮如三秋。”
凤兰:“嘻嘻,有那么夸张么?”
爱到痴狂:“相思一夜情多少,天涯海角寻芳草。为你痴,为你狂,为你咣咣撞大墙!”
凤兰:“其实,我也是想过你的……”
爱到痴狂:“三更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凤兰:“哎,奴为出来难,叫郎肆意怜。”
爱到痴狂:“哇,好想有张床,嘿嘿……”
凤兰:“切,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房,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
爱到痴狂:“哪里哪里,故人入我梦,叫我长相忆嘛。”
凤兰:“感动,真的好想见你噢。”
爱到痴狂:“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里与君同。”
凤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爱到痴狂:“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情伤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打完这一行字,爱到痴狂发了一个难过的表情,下线了。
“哎,别走啊!”凤兰被对方撩拔得心海潮汐,意由未尽,对方却走了,她恨恨地关了电脑。
一连几日,“爱到痴狂”都没有上线,凤兰看着那灰色的头像黯然伤神,痴痴呆呆的,竟忘了给孩子和大伟做饭。
大伟下班回来见灶台冰冷,儿子在写作业,凤兰在床上躺着,叹了口气,淘米做饭。
“起来吃饭吧,凡事要适可而止,一个虚拟的世界,可别当真了。电脑里的人,能给你挣钱还是做饭!”大伟把饭菜端上桌,笑嘻嘻地去拽凤兰起来吃饭。
“你就知道挣钱,一点也不懂浪漫。”
“挣钱还不好么?你看你吃的穿的戴的,哪个媳妇能和你比,享福都不会享!”
“这叫啥享福,我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外面的世界都看不到。”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就你那天真的性格,还是在家待着吧,你呀,擦亮眼被不同的人骗,擦不亮眼被同一个人骗!”
“你说啥?天真?天真是傻吧?你说我傻,我被谁骗了?”凤兰把饭碗一推,气乎乎地又躺回了床上。
“我就那么一说,网上这些事,半真半假,好人坏人都有,千万别当真了。消磨时间还好,钻到里面当真的就惨了。”
大伟的话凤兰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在心中想着,等下次爱到痴狂再上线,一定把他的电话号码要下来,有了电话就可以随时联系,省的她如此牵肠挂肚的思念。
凤兰心心念念的人,她一直等在电脑前,她等的望眼欲穿,那个头像还是灰色的。
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凤兰等的肝肠寸断,食而无味。这天,她正浏览着两个人的聊天记录,滴滴滴,那个灰色的头像闪亮了起来。
凤兰:“你去哪儿了?”她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给爱到痴狂。
爱到痴狂:“怎么啦?宝贝?”他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凤兰:“你去哪了?这么久也不露面?我都快想疯了!”
爱到痴狂:“我最近忙着创业,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没时间上网。”
凤兰:“什么业务这么忙?我能帮你么?”
爱到痴狂:“一个新的创业项目,你投进一万,一个月内会返还你五千的利息,如果你把利息和本金继续投进去,第二个月返你八千的利息,以此类推,投的越多利息越多。”
凤兰:“还有这么好的事?可是,我还没见过你,你长什么样子我能见见么?”
爱到痴狂:“这有何难!打开摄像头,就看见我了,好人坏人,你自己分辩!”
一个面目清秀文质彬彬戴眼镜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他微笑着和凤兰打招乎,“嗨,宝贝,你好!”磁性的声音听得凤兰面红耳赤。
凤兰:“好吧,我相信你了。”她忙关上了摄像头。
凤兰按照男人的提示,在电脑里输入卡号,钱数,转帐一万,耐心地等待了一个月,果然,一个月的期限一到,凤兰的卡上连本带利地回来了一万五千块钱。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钱按数打到了凤兰的卡上。第四个月的一天,凤兰给大伟留下了一封信,拿着家里存着二十万的银行卡,和网友私奔了。
凤兰抛下丈夫和儿子,和网友私奔了。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顿饭的功夫,龙泉沟就沸腾了。
凤兰的娘家妈,龙泉村的妇女主任,在女婿大伟和亲家面前,啪啪啪地自己抽着自己的嘴巴子:“我教女无方啊,丢人现眼,我还整天叭叭地教育别人,我还有啥资格教育别人,我养了个丢人现眼的闺女,对不起你们李家啊!”
望着痛心疾首的丈母娘,大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抓住丈母娘的手:“妈,你打我吧,都是我太粗心没照顾好她,都怪我!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你就是太惯着她了,把她找回来,腿给她打折了,让她和人私奔,不知羞臊的东西,这么好的日子这么好的男人不要,上外面扯犊子,找她回来,和她离婚!”凤兰妈声泪涕下。
大伟去派出所报案。警察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不立案,再说了,这也不是刑事案件,高凤兰又不是未成年的孩子,三十几岁的人了,这种家庭纠纷还是自家解决的好。
大伟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和几个亲属四下寻找。可茫茫人海,高凤兰手机又不开机,到哪去找呢?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实名制买车票,高凤兰去了哪儿也无从查起,一个月下来,没找到高凤兰,家中却接二连三的出事了。
先是凤兰妈生病了。这个刚强了一辈子好面子的女人,被女儿的私奔生生打了脸,一股急火就病倒了。送到医院一检查,肝硬化腹水!大伟听说后,急冲冲从外地赶回来,在医院里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楼上楼下地背着丈母娘检查,连医生护士都夸奖凤兰妈有个孝顺的好儿子,凤兰妈听了,只好苦笑了一下,长叹一声。
这边凤兰妈病情还没好转,大伟家的沙场又出事了。大伟的父母亲在凤兰出走之后,就在家照顾孙子,沙场就没人照看,一天天热,邻村的几个半大孩子来龙泉沟玩,见沙坑里有水就下去游泳,那沙坑经年累月的挖沙,越往里越深,两个孩子就出溜到底溺水而亡了。孩子的父母报案,大伟家的沙场既无人看管也没有标志,负主要责任。孩子家属同意私了,大伟家给人家八十万了事。事后,大伟的父亲急火攻心,脑出血去世了。
这边刚葬了父亲,那边凤兰妈听说了这件事,一着急,病情恶化,没两个月,也撒手而去,临死都死不瞑目。
高凤兰这一走,半年内,死了两个老人,还赔偿了人家八十万。恨得村里人个个咬牙切齿,尤其高凤兰的嫂子,恨的直咬后槽牙。
两年高凤兰毫无音讯,大伟在大舅哥高凤武的陪同下,向法院起诉离婚。
高凤兰回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大伟的耳里。他听着二林讲着高凤兰的状况,面无表情,内心却是翻江倒海,心绪难平。
刚出去那会儿,凤兰手里有钱,男人就带着她天南地北的游玩,出入高档会所,着实风光了一阵子。后来,男人以投资为名,骗走了凤兰的钱,再无踪迹。可恨的是凤兰和男人鬼混了半年之久,竟不知对方真实的姓名和住址。
男人临走时把凤兰卖给了一个烂尾工地打更的老光棍,身无分文又被抛弃在异地他乡,凤兰才体会到了什么是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想着从前在家过的神仙日子,她羞愧难当。
老光棍年纪大了,他盯着凤兰看的紧,晚上爬不上凤兰的身上,就变着法的折磨凤兰,后来索性拉起了皮条,让凤兰卖淫他收取钱。各色各样的下层人在凤兰的身上上下浮动,没多久凤兰就得了性病,可老光棍不管这些,只要给钱,他就逼着凤兰上床,直到凤兰下体发出恶臭味,流血不止才罢手。
老光棍见凤兰不能给他赚钱了,又怕凤兰死在他手上摊上官司,凤兰一个人回乡他怕凤兰去公安局告发他,他就打车把凤兰送了回来。
“活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出去作妖跑骚,这就是她浪张的下场!”二林带着对大伟打抱不平的口气说。
大伟皱着眉,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这时,凤兰的嫂子拉着凤兰哥从外边急火火地进屋来。
“大伟,你把凤兰接回来吧,她不能死在娘家,怎么说她也是你儿子的妈!她有儿子死在娘家算咋回事!我家不能搁她,你把她接你家,她是死是活都是自己作的,我们没二话!”凤兰嫂子说话像机关枪突突突一阵猛扫。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大伟和凤兰都离婚了,没一点关系,再说孩子还没成年,大伟家让她害的够惨了,咋能让人家管凤兰,你少在这胡咧咧,赶紧回去!”凤武去拽媳妇。
“不回!我不能收留一个扫帚星!”凤兰嫂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了泼。
一直没说话的大伟开了口:“哥,嫂子,我接凤兰回来!”
凤兰的嫂子一轱辘爬起来,拍拍屁股,太好了,还是大伟仁义,走走走,这就去我家接回来。
大伟接了凤兰回来,他先开车送凤兰去洗了澡,换上了新买的衣服,随后带凤兰去了妇产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了,性病,宫颈癌,严重贫血。及时住院治疗,还有希望,放弃治疗,那就是回家等死。
大伟一夜未眠,抽了三盒烟,第二天一早,胡子拉碴红了眼睛的大伟向儿子和母亲说了他的决定,卖房子,给凤兰治病!
“你疯了么?还是中邪了?这孩子咋说疯话虎话?”大伟妈伸手摸了摸大伟的额头,疑惑地说。
“妈,我没疯,凤兰还有治愈的希望!”
“那是个无底洞啊!儿啊,你收留她我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说啥,可你要卖房给她治病我可不答应!这开春就要拆迁了,这时候卖房子你是不虎透腔了?”
“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啊!有一天孩子长大了,问我,咋不给他妈看病,我咋说!”
“可你们离婚了,没关系了!她害的我们家还不够么,这都家破人亡了,这日子怎么过呀,没法活了!”大伟妈嚎啕大哭。
大伟要卖房子给凤兰看病的事,像个炸弹,炸的龙泉沟浓烟四起,村民全部一边倒,劝说大伟不可意气用事,对凤兰已经是仁至义尽,大可不必为了个半死不活的人搭进去到手的财富。
高凤武也劝大伟不要卖房子,让凤兰自生自灭,他二话都不会说。
大伟还是以三十万元的低价,卖了一套前门房,在村民不解的目光和质疑声中,带着凤兰入院治疗。
没有人帮大伟照顾凤兰。母亲和大伟赌气,一趟也没来,其余的亲属也嫌凤兰晦气,没人到场。
大伟没日没夜的照顾凤兰,梳头、洗脸、洗脚、换药、擦身、接屎接尿,大伟从不嫌弃,尽心尽力,把邻床的女患者感动得泪水涟涟,让她的丈夫向大伟学习。
面色红润体重增加了的凤兰出院了,大伟却瘦得直打晃,像个纸片似的,风一吹就倒了。
凤兰恢复的不错,昔日的容颜又出现在她身上,她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做好饭菜等着大伟父子回来。
五年过去了,凤兰的病没有复发。大伟妈也改变了最初的态度,接纳凤兰,她劝两个人复婚,两人一起摇头,不同意。
大伟卖房为前妻治病的事,也感动了一些人,有人就托人给大伟捎话,想嫁给他。大伟摇头,这俗话说,前老婆,后汉子,韭菜盒子两片子,这中间隔着心呢!
这复婚不复,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大伟妈也不懂两人的心思,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又一个春寒料峭的时候,凤兰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笑意,悄悄地走了。
安葬了凤兰,大伟站在村头,任风吹乱头发。春天又来了,拆迁的工作组已经驻进村里,不出几月,这里将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栋栋高楼大厦,龙泉沟这个名字,将不复存在。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腐朽、陈旧、不开心的往事,都将过去了。大伟这么想着,步子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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