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目（五）

【故交】

山神要走了。

离开前，唤八目到府中，有的没的讲了很多，八目云里雾里听了好些，都是没要紧的话，不过静心修炼、少与人争执之类。平日山神也没少说，只是这回，山神没再一板一眼地教训，而八目不是心不在焉地应付。

可话总有尽时。

山神把能说该说的说尽了，失神半晌，缓缓叹口气：离了这方天地，到底清静了......你，你去罢。

八目总觉心里有些疑虑，可犹豫片刻，只道声万望珍重，便离了山神府邸。到底是护着自己数百年的人，忽然知晓他要离开，八目心里一阵酸楚。

哭什么？现下倒想起来哭？该忧心你往后的日子罢。

八目拿袖子抹抹脸，抬头见一只白猫。白猫又道：你舍下双目时，未料到今日？

可八目只料得，阿明又得以复明七日，依旧过他青灯古佛的日子；自己将被禁足十年，待山神离开便禁足；白猫被取走内丹毁尽修为，虽余心智却只能做一只猫。

只是山神的离开却是八目从未想到的。

白猫见八目无话，冷哼：说到底，你只顾自己心愿，不管他人死活。你只顾给瞎和尚一双眼睛，却不知他是否愿复明。

八目耸耸鼻子，小声道：他想的。

白猫脸上浮现出一阵轻蔑：那条竹叶青呢？他护你半生，只为有朝一日受你所累，离了他守了上千年的地界？

八目颤颤巍巍往后趔趄两步，任由眼泪满脸肆虐，连连摆头：我绝非故意......若早知如此我，我自然......

白猫不等八目语毕，恶狠狠解恨似的道：你自然还会将眼睛舍予那瞎和尚，你还会同我动手，你还会为山神所救，你还会害得山神被迫离去，你！放开......唔！

八目委屈着抿紧嘴唇，一把拎起白猫后脖颈，施个法术让白猫再不能口出人言。一脸泪痕斑斑，自暴自弃威胁道：我便是十恶不赦，再如何轮不上你教训。你既说我只顾自己心愿，那我十年禁足也该有个物事解闷。你一只猫，阳寿不过十余年，待我十年禁足期满，你也不得几年自在日子了。

说罢，拎着不住挣扎的白猫往自己洞穴去了。

脚步声渐远渐无，慧明方缓缓自墙角绕出，微微一抿唇，消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果真是阿楚，可居然是阿楚。

慧明记得自己当初那句单薄的话：阿楚，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慧明记得阿楚那句怒意十足的话：蠢和尚快走！

也是，除去阿楚，这世上有谁人在意一个瞎子的心愿，又有何人在意一个瞎子的死活呢？

慧明只在乎阿楚，慧明只有阿楚。

故而即便知晓自己不过是承了阿楚的一汪同情，也没所谓；即便知晓自己的存在于阿楚而言并非好事，也不悔改。

眼前是阿鼻地狱，独自一人未免太过难熬。

方丈说慧明看着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可也就是看着，慧明一心所想所念不过当年那一句话，年月悠长天各一方，自知无望也就罢了。

可偏偏音尘不绝。

慧明自嘲，早该知道女施主就是阿楚，否则还能有谁那么在乎一个瞎和尚的死活。

只可惜阿楚挡在自己身前时，未能看清阿楚的样子。

慧明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得有人唤师兄，想来是在不远处的小沙弥，便应了声。

小沙弥一路小跑，站定慧明跟前：师兄可叫我好找，这山上蛇虫鼠蚁可不少，你又瞧不见，可别乱走了。

慧明淡笑：不碍事，这不是找见了么。

小沙弥努努嘴：师兄，你可听见方才这块儿有人讲话？

慧明点点头。

小沙弥状若神秘道：可方才，这儿可就一位姑娘。

慧明又点点头。

小沙弥压低声音左右瞧了瞧：师兄，你说大白天可会闹鬼？

慧明失笑：青天白日何来鬼怪，切莫胡说。

小沙弥缩缩脖子：师兄，我们回去罢，我胆子可小着呐。

慧明伸手搭在小沙弥肩头，叹了口气：走罢。

秋雨浸远客，驳笙离旧人。归鸟辞故友，水寒掩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