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田埂上,微闭双目,张开臂膀,音乐和风仿佛从腋下涌起。稻子鼓荡,如被揉搓着的面团,凸起又塌陷下去。我站在你的对面,深入稻子的内核,我看到了汗水和纷纷逃离土地的身影。内心疼痛。
我的生活是离不开这片土地的。记忆中的四月份,雨是那么漫长绵远,无边无际。江边、田畴、低矮的山峦、村庄都被雨水笼罩。父亲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哟喝着一头健壮的公牛。远远望去,田畴被雨水弥漫,像一片湖。父亲和牛的身影被雨水裹成一团黑影。我戴着斗笠,立在湿滑的路边,爸爸――雨太大了――回家了。父亲停了下来,你回去。父亲的固执出了名的。哪怕明天,杂草被雨水全部冲刷出泥面,他仍觉得雨中耕耘半天也不算白费力气。我能想见,雨水侵打着父亲眼睛、泥浆在耙中翻滚的情景。直到全家吃过中饭,父亲才从蓑衣中解出自己。衣服贴着骨骼,头发在滴水,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公鸡。
农民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劳役者。朝九晚五,面朝黄土。如果一个人把种植水稻写出优雅的诗意,那么他一定是远离土地的人。每一粒稻谷都饱食汗水,是太阳和农民皮肤的反光。每一粒谷子又都是希望,它被安置在泥土中,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浇灌着,由金黄变成嫩绿,由嫩绿又转成金黄,完成生命的交接。当我回顾青葱岁月拥抱着稻谷时,那灼热的气流依旧汹涌扑来,让我脸部发烫。对于田间劳作,我本能拒绝,但又必须用生命亲近。
二月份,天稍微转暖,柳树吐露出鹅黄。农民赤脚划破冰凉的泥水,用犁铧翻开土层。农忙开始了。农民开始整田,开始把发芽的谷粒洒在泥面,蒙上塑料薄膜。天暖就得掀开,以免灼伤;天冷又得盖上,以免冻伤。反反复复,庄稼人像照料婴儿一样照看着秧苗,一天多次地猫在田里。因为它关系全家的希望。四月末秧苗移植到田,瘦弱的秧苗,在田畴中牵出一条条丝线的绿。这时它更名为“禾”。直到布谷鸟叫时,禾苗青绿劲拔,显示出一田的生机。
由禾苗变成金黄的稻谷需要一百多天。一百多天里,农民耘田三次,施肥三次。每次施肥过后,禾苗都会蹭蹭地拔节。与它们一同成长的还有野草,其中鸭舌草、慈姑草、稗草最为顽固。每一次耘田,它们都会被踩进泥中,稍过一段时日,又能拱出泥面。这些野草是庄稼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生气起来,把它们拔除,一一甩到路基上。可它的种子不灭,在田野奇迹般地生存、繁衍,成了田畴无法替换的配角。
最难受的是双抢季节。“抢”字极妙,抢着收割,抢着植入禾苗。要是晚了,下半年就会缺少阳光照耀,容易生出秕谷。四更天,星辰还挂在天上,蟋蟀还在灶台边唱着情歌,河道边就会传来隆隆的打谷机声。母亲早就做好了早饭,父亲催着大家快快起来。一家人匆匆食过,拿起镰刀和簸箕、蛇皮袋出发了。天空灰暗,月光清冷,镰刀咬着禾把,唰唰唰,唰唰唰。身体在田畴起伏,太阳被一寸一寸地拱出来,圆而恢宏,近中午,亮的发白。稻谷在扭动,热浪在四野翻滚。多年以后,我看到了梵.高的油画《秋天里的劳作者》,多么亲切。我们从早上五点忙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接着干,直到太阳西坠进山里,才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每每这个时刻,父亲的那句俗语就容易跑出来,农夫好做,屎都好吃。
插秧更为难受。长时间浸泡水中,腿脚容易失去知觉。蚂蝗就容易得逞,饱食到自己滚落下来,抓到岸上缩成一团,像发绿的来尿珠。有的水田蚂蝗多,四五条吸在腿上,用力还难扯下来,腿肚子淌着鲜血。父亲就会用一根泡软的稻草捆住伤口,继续干活,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午时的太阳最为毒辣,白晃晃的,一眨都不眨炙烤大地。田水都发烫。背上烤着,脚下蒸着,人就容易中暑。母亲就用热水冲泡蔗糖给我们喝。或者叫来发秋大妈给我刮痧。轻微感冒是不可以告假的。
大半个七月,乃至全年,农民背负原罪的苦痛,被奴役到田野,孤独无助。他们的脸庞瘦削呈蜡黄之色,头发呆白蓬乱,背部弯曲。他们留下一副悲苦的农民肖像。
三崽姨夫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长得粗壮而矮,挑一担谷子,箩筐差点擦着地,当时小外公很不乐意把水香姨嫁给他。后来媒婆说人家实诚,给你当半个儿子,生个男孩跟他姓。小外公动了心。可也并不走运,水香姨生了一个又一个,都是女儿。小外公没等到香火相续的时候撒手人寰了。三崽姨夫不相信自己生不了儿子,在计划生育抓得紧的当口,带着水香姨东躲西藏,直到寿喜的出生,他才吐气了一回。像个真正的爷们在村子里大声说话。他骂大队干部是疯子,生儿子没屁眼。那时的大队干部异常彪悍,搬电视、牵人家的猪、捣房子, 还要畚谷子。那可是活命的谷子。我眼见一个女人同大队干部争抢谷子,袋口散了,谷子撒了一地。她跳起来撕咬对方,像只疯狂的野兽。几个和事佬圆了场,扬长离去。那个女人头发凌乱地蹲下来,还有她的两个女儿,畚泥巴洗谷子。我第一次领略到了生活的残酷。
电视剧《朱元璋》有个类似的情节。朱五四(朱元璋的父亲)苦苦哀求长官给他留下谷种不得,最后吊死在家中。
我有时想谷物是什么?它不能等同自尊,等同骨骼,它是我们苟活着唯一物质。对于我们的胃部而言,谷物最为亲近。杂草根、观音土,最终把我们扯向死亡深渊。道德说教,也许是所谓文明人的遮羞布。真正灾难来临,人性赤裸。道貌岸然的人会撕下伪装,麻木地看着周围人死去。卖女儿、用身体换粮食。只要能活下去,道德坠地。活下去成为唯一动力。所以能在灾难的年成里,从牙缝中省下粮食,来周济我们的人,是太阳。每一年清明,大伯领着我们给山坳里的一座孤坟扫墓。里面住着我们的远房姑婆。三年自然灾害时她从牙缝中抠下粮食给了我们,才有了今天的李家,才有了你们。人不能忘本啊!大伯语重心长。来,磕头。我们撅起屁股,双手持香抵在额头,把身体弯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对于一个生活了八十多岁的人,我会怀有无限崇敬。他是一部秘史,历史风云嵌入年轮的褶皱里。八十岁,他们经历了打土豪分田地、乡村的解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政治风波、改革开放、新农村建设等运动。现在,如同一棵苍老的树木,迎来人生的晚秋。农村,已经不是以前的了,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离开土地奔向城市。当年集体垦荒的土地,长满竹子和野草。老一辈农民并不兴奋,反多了丝恐惧。肚子挨饿的经历让他们每天都早早起来,给禾苗拔草,看到杂草就多锄几锄,在适合种植庄稼的路边又垦出一块荒来。他们还种植粮食。
天顺老伯发现自己身体不行是从抽烟开始的。天顺老伯爱抽烟,高兴时抽,烦闷时抽,结婚前抽,结婚后也抽。烟是他唯一的嗜好,没有女人可以,就是不能没有烟。烟是他生命的爹娘。每次见他,三分之二时是在抽烟。他是村里抽烟最有滋味的人,吞云吐雾赛神仙。他儿媳告诉他,咳得凶时就别抽烟了。他怒目圆睁,你还不如夺了老子的筷子不让我吃饭叻。他的媳妇就不敢说话了。
有一天,他在田埂上劳作,这地有湿气、宽,可以种一畦长豆。他挥动锄头觉得手上没有力气,就歇会抽了根烟提振精神。可是烟抽了两根还是没力气,整个身体松弛着,只好回去躺会。这一躺下人就塌了。到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子女吓的不行,各个医院周旋,天顺伯一天比一天消瘦。他知道大限之期快到了。他唤来儿子,交代后事。有田,就能产谷子,有谷子就能活命。在外面赚再多的钱也不能荒了田,哪怕租给人种。他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还夭折过两个。儿女齐刷刷地跪在床前,含泪记下了老人的话。精力好时,天顺伯会到田畴处转转,有时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眼望稻浪,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有次为了一点田埂的事还同人吵了起来。一想到是个将死之人,村里人就看着他把田界移过去一尺。从发病到死,天顺伯在家只闲了一年时间。像大多数农民一样,田园耗费了全部精力,死时成了天灯冈上的一抔泥土。
一粒稻谷的命运是提前安排了的/只是它不知道/每天与这个世界争执/与那个吵吵/跌跌撞撞,撞撞跌跌/有一天,它出人头地一般挤了出来/大地一片肃杀/晚秋来临
这是我多年前写给稻谷的诗句,这里用做结尾。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冥冥之中就有的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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