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告别秋野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1-12-01 08:40 被阅读0次
“一个完全离群索居的人,肯定不是天使便是魔鬼。” 古希腊 • 亚里士多德

        沿着被藤蔓草丛纠缠遮掩、深沟突石阻挡塌陷的崎岖蜿蜒、如汀步虚线、鸡爪羊肠一般的山间小路,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攀爬上大山的峰巅。

        千百年来的民间古训:“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被彻底遗忘,人们断然抛弃青山、竹树、溪流、池塘和农舍、炊烟、鸡鸣、狗吠,纷纷攘攘涌进森林一般群楼中狭小的居室,拥抱着聒噪陌生的文明,似乎要把无限膨胀下去的城镇填平塞满;祖祖辈辈为生存而披星戴月、挥汗如雨乃至付出鲜血和生命开垦、改造的山川原野,变得空荡陌生、寂静安详;人的足迹,像山涧小溪流水渐渐远去,只留下干涸的印记;被毁损的大自然开始修复自己本来的容颜。屋场、田园、陇亩、道路、水渠被斑驳的苔藓地衣、蕨类植物、藤条杂草、树木青蔓一块一块蚕食吞噬,这些野生植物怀着不可征服、不受奴役的心,从四面八方同举“反抗”义旗,坚定不移且越来越迅猛地为飞禽走兽、蛇蝎昆虫们重建一个全新的家园,收复失去已久的故乡。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将告别与我朝夕相伴,与我的情怀思绪水乳交融的破屋、山坳和秋野。生活的前路迷茫又坎坷,心中的依恋,化作隐隐的痛楚和忧伤,使我感到不是离开一个与我的过去和将来毫无关系的临时栖身之地,而是背井离乡,一去不返到远方去流浪。

        伫立在越过林木冠顶巨大的灰黑色岩石之上,微微的山风拂面而来,吹散了我黑中夹了灰白、沾满了汗水和污垢的酸臭的掩颈乱发。野生植物的气味更加恬淡,沁人心脾,把我的悲凉一扫而光,我感到一种超凡脱俗的轻快惬意和神清气爽。

        蔚蓝的天空,到了白云低垂的地方,已经变成一抹七分灰三分蓝的颜色。苍穹之下,乱峰之中,氤氲着暗淡微红的雾霭岚气,很难分别哪儿是天色云雾,哪儿又是山峦峰岭,只见一条涟漪似的黛色柔线,从天山之间掠过,让人想到“山在虚无缥缈间”的好诗句。由远及近,便是一片片的苍蓝、一片片的墨绿、一片片的鲜红、一片片的枯黄。

        辽阔的旷野,除了风声、枝叶碰撞刮擦声,和偶尔飘逸的鸟鸣声,都沉浸在寂静之中;过不了多久,这里将银妆素裹,冰封雪锁,举目空茫,寸步难行。孤零零的一个人,脚下幽谷阴森,身边怪石狰狞,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它来自于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底层。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我们人类是何等的渺小、脆薄和柔弱。风驰电掣又日新月异的文明一路飞奔,席卷起轰轰然歇斯底里般的傲慢和偏见、狂妄和无知的喧嚣。

        姑且不说达•芬奇在《绘画论》中,具体形象地描述的妖怪似的凶猛巨人,如何藐视渺小可怜如蚁群般的人类,仿佛一片苦心,用隐含着讥讽寓意的神话故事,对芸芸众生的婉言相告;只需重温一遍梅特林克一针见血的实话,就好比用一大桶冰冷的清水劈头盖脸地淋下去,使昏愦的头脑清醒一些:“我们还得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排在创造物中最缺乏保护、最赤裸、最脆弱、最容易破裂粉碎的生物之中。比如,拿我们和昆虫相比……就拿蚂蚁来说吧,您可以在它身上堆起是它体重一两万倍的东西,它依然不会觉得不便。您再瞧瞧鞘翅目中最虚弱的鳃角金龟,称一称在它的腹部环节被压裂,鞘翅甲壳出现弯曲前,它能承受多大的重量。鞘翅类昆虫的抗力,竟可以说是无限大。因此,与它们相比之下,我们,以及大多数哺乳类动物,却是一些未凝固的、胶状的、十分接近原生质的生物。只有我们的骨骼,就像给我们定型的草图还有些坚固。然而,这副骨骼可怜巴巴的,就像是个小孩子搭起来的架子一样!”

        我们凭什么号称“万物之灵长”?又凭什么主宰这个蓝色星球?我们确实是“武装到了牙齿”,傲慢自负,目空万物、横行霸道、残酷无情。然而,我们就真的是永恒无敌吗?真的是伟大雄壮吗?真的是笑傲星球吗?不用说“人鼠之战”还未见分晓,连更加微弱的“人蚊之战”,也还不知道最终鹿死谁手。也许当人类在灭顶之灾中绝望嚎啕的时候,鼠蚊们正在举行盛大的狂欢!什么蹦极、攀岩、翼装飞行,我们自视甚高、大吹大擂的所谓极限挑战,在燕雀、山羊、野猫们的眼里,也许就像蹩脚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我们拥有强大的思想和灵巧的双手。如果失去了思想,我们真的不如在摇摇欲坠的枝头迅捷稳健、如履平地的猴子!然而,贪婪的欲望是疯狂的刽子手,思想在它手里就堕落成了血淋淋的屠刀!只有让自由的思想飞翔,让贪婪的欲望坠地,我们才能是所有生命的朋友。可悲的是:在不停顿地对仿佛逆来顺受的大自然的索取和掠夺中,欲望把思想打翻在地,并死死地扼住它的喉咙!

        我站在高山巨大的肩膀上,缓慢又沉重地转动身体,让投向远方的目光环扫着辽阔的山野。    

        暮秋是非常丰富又纷繁的时节,生存与死亡、枯萎与荣华、昌盛与衰败,全都赤裸裸地共存在这荒野之中。山坡上的青草被枯黄乌黑侵蚀,半人高的艾蒿,只剩下失去了色泽的枯黑细杆,大片大片的树林,叶子已经凋落尽净,枝柯交错杂叠,光秃秃地伸在半空中,仿佛大地伸出的枯瘦如柴的胳膊和手指,向苍天呼救。悬崖深涧的幽冥深处,断枝残叶已经腐烂,散发着阴冷霉湿的气味。然而,起伏不已、络绎不绝又巍峨伟岸的山岭,却更加绚丽、更加多彩多姿;墨绿的松林,碧翠的竹篁,血红的木梓树、金黄的银杏树,有如点点星火、高悬着的猩红柿子和“胖胖娘腿”,那一株被绿草簇拥的紫色花朵、那一个在阳光下盘旋的红蜻蜓、那一只悄无声息滑过小树林的飞鹰,都在跳跃着生命的律动;还有无数的树木荆棘,依然茂盛和葱茏;连片成屏障的藤蔓野草,顽强覆盖守护着身下的土地;那盛开的、迟迟不肯低头凋落的野菊花,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淡妆浓抹,铺天盖地,在明媚灿烂的阳光里金光闪闪。      

        连绵起伏到天边的广袤的山野,尽管失去了曾经晶莹鲜活的光彩,但却更加雄壮、粗犷、深沉、丰满和绚丽。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所有的植物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生命的坚贞不屈。一层层落叶,一片片荒草,一丛丛枯枝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生命们紧紧地拥抱偎依,相濡以沫。这中间有在早春二月冲开冻土,而吐出嫩绿鹅黄小芽的野草,它经历了温暖的春、火热的夏;也有姗姗来迟、含苞欲放的花蕾,对着蓝天白云、翠鸟绿叶显示自己别具一格的娇美。满山遍野的植物,构成了生命波澜壮阔的世界,它们仿佛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踏着先倒下去的同伴的尸骨,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走向朔风的绞架,冰雪的刑场。

        我相信,我此时眼里喷向这山野的光芒,绝对充满了敬仰。不甘死亡的生命们啊,妩媚秀丽的生命们啊,你们已经身陷绝境,濒临深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两足动物,只有少得可怜可悲的你们的朋友。我极其渴望,此时此刻,突然之间,天塌地陷!悠悠苍天,茫茫大地,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最后一息顽强生命的磅礴恢宏和灿烂奇丽,这途穷末路英雄豪杰的坦然从容和壮烈辉煌!

        可是,一切又依然是那么宁静、安详和寂寞,早已浸透在我血液中的一种意识,在沸腾中流遍我的全身。暝暝之中,大自然的灵魂就在这里,它创造和奔涌出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环境和气势,穿透我的肌肤,闯进我的骨髓,让我的心灵受到雷霆万钧的生命意志冲击力的震撼。

        苍茫的暮色中,灰蓝的天空上,铺满了殷红浓烈的晚霞,仿佛勇士仆倒时、溅射出的、正在慢慢冷却凝固的、热红的血雾……

图片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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