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晓英目送晓华背上她的书包去上一年级,12年过去了。24岁的晓英,个头快赶上了她爸,手宽脚厚,成长为了一个典型的长年劳作的女子的模样。她不是多么俊俏,却胜在皮肤粉白,那是从妈那里继承来的。农村风硬,整天面朝黑土,家里家外忙活着的晓英,仍旧有着水蜜桃一般滋润诱人的肤色。可晓英还没有婆家,不是没有人要,是她爸妈,不想让她嫁。
十二年,是十二个春夏秋冬。春有春的过法,冬有冬的过法,晓英遵照着历来的规矩,没有逾矩,也没有创新。她也没有多少特别的记忆,因为每一天都似乎是前一天的重复,过来过去,无非是一摞一模一样的日子。不过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能回忆起来的,一个是长江的升学宴,一个是晓华的绝食行动。
长江小时虽然讨厌,但人还是挺聪明的。他轻松地考上了高中,又没怎么费力地考了个大学。那几年,长江爸着实在村子里头出尽了风头。他走路步子都是横着迈的,下巴翘到天上去。
升学宴定在了8月6号,就在他们家的院子里。雇了乡上大篷车的队伍,从原料采购到桌椅置办一条龙服务。红蓝白条相间的塑料棚子底下,一水的十人座圆桌面摆了二十桌,计划正午那顿饭吃三轮。更不要提提前一天就到了的远村的亲戚,近村来帮忙的邻居,实际上从5号中午就摆开了宴席,热闹非凡。灰绿色的啤酒箱子靠墙摞了几排,谁想喝随便就喝。大篷车上开了一个灶还不够用,另外在院子西南角上又搭了一个临时土灶,咕嘟咕嘟冒着浓白的烟,热锅肥油滋啦啦地响,空气中弥漫着爆香的葱花味。厨师脖子上搭着块白毛巾,一手几乎不停地擦那光头上流淌下来的汗,一手还要快速颠着大勺。
桌上的食客,各个吃的嘴上油亮亮的,各个都在夸奖长江妈生了个好儿子,有出息,仿佛那油是蜜糖一般。晓英在这样的忙乱中,自然是有着作为邻居的任务,她要负责这栋房子里的所有的卫生,窗子擦干净,桌椅时刻要收拾利索,赁来的碗碗盆盆的更是要看管好,免得有那小心眼的塞在衣服里带走,东家是要赔的。
在那夕阳西下的时候,这宴席的主角,长江终于回来了。他是去车站接他的同学们,结果年轻的孩子们表明了讨厌这农村宴席的吵闹,在乡里下车以后,直接就进了新开的一家KTV,发泄着满溢的青春的蓬勃生命力。直耽搁到这时候才打打闹闹的嘻嘻哈哈而来。
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去,金色的光芒笼罩着这群年轻人,使他们看起来真有一种天之骄子的感觉了。那光鲜的衣着,新潮的打扮,而尤其是他们浑身散发出来的一种无畏的气息,震慑住了院子里忙碌的众人。皮肤粗糙的种田的农夫,脸儿晒得黝黑的小孩儿,即使那特意打扮了才来的、戴了金耳环金项链的新婚小媳妇,相比起来,仍透着明显的沾着灰的土气和俗气。
晓英看到长江穿着白色运动衫,红色的运动裤,雪白的运动鞋似乎沾染不上那泥土路的灰尘一样,白得耀眼。新修剪的整齐的黑头发,更衬得他没经过风吹日晒的脸孔,白皙俊朗。还有几个女孩,有穿着紧身的牛仔裤的,有穿着短裙的,长头发笔直柔顺地飘在肩头,远看着好像都闻到了那清新的香味一般。看的晓英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头,黑头绳胡乱地把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而一天的擦洗忙活,凌乱的碎发,油腻黏糊地贴在汗津津的前额。她觉得自己全身都不舒服起来,她没办法面对那一群光鲜亮丽的同龄的少男少女,和他们比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100岁了。
天黑以后人群散去,晓英拖着麻木的两条腿回到家里来。这种热闹的场合妈向来都不参加的,她给她从长江家带回了晚饭。她收拾好自己,就睡在了北面的床上。自从12岁那年,弟弟晓雨出生以后,这张临时搭的床,就没再拆过。经过历年来爸的修修补补和晓英的精心布置,这就成了她在这个家里永久的床了。她躺在床上觉得很困倦,可心里又空空的似乎丢了什么,那种思绪像一根飘荡的蛛丝,一忽看的见,又抓不住。好不容易熬到了迷迷糊糊的,忽的心里一惊,想起来回家前,长江妈交代她的事——跟她们家借20个鸡蛋,明天要给长江的同学们做早餐用。“这些上学的娃,都是用脑袋的,哪能给他们吃买来的那些饲养蛋鸡产的蛋。一定要吃农家鸡下的蛋才行。”这是长江妈的原话。
晓英匆忙掀被起床,从鸡蛋篓里挑出来20个又大又红的鸡蛋,拿一个不锈钢盆装了。在院子里看出去,长江家东西屋的灯都还亮着,柔和的光芒在院子里投下两大块长方形的区域,仿佛是待演两个舞台。塑料篷布在微风中窸窸窣窣。为了省事,晓英还是准备跳墙进院。
就在她曾经踩出过豁口的那个位置,她准备跳过去,可前脚刚一踩上石头,耳边却传来异样的声音。就在长江家房山墙的暗影里,有两个抱在一起的人,正忘情地吻着。她一时慌了神,脚底滑了一下,装鸡蛋的盆差点就扣翻在地上。听到了声响的那两个人,也急忙分开了,晓英分明看到了,那男孩就是长江,他匆忙把手从女孩的衣服里抽出来时,回头的目光正对上了晓英的眼神。
晓英顿时觉得脸上像烈火灼烧一样的,如同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她逃回了家里,逃回了自己的小床上。拼命按着自己要跳出来的心,用冰凉的手一遍一遍企图给滚烫的脸颊降温。可第二天天刚亮,晓英还是急忙起床,没忘了把那一盆鸡蛋送了过去。
也许是受到了长江考上大学所引起的轰动带来的刺激,也许是她本来心里就已经想好了一切,晓华在第二年的中考前,说什么也不听爸妈的话——报考一所本地的师范中专——而坚决要考高中,考大学。爸妈不同意,她就不去上学,也不吃饭,蒙头睡在炕上。
爸妈以为她只是闹一闹,故意把菜炒得更香,吃饭的时候也故意弄出大嚼大吞的声音,以诱惑她自己起床吃饭。不奏效以后,妈又想出了绝招,拿起她那拐杖,作势要打晓华的屁股,又不舍得真打,自然也没什么效果。三天过去了,晓华明显嘴唇发白,脸蛋凹陷了下去。
妈这下着急了,正巧五一劳动节,长江从学校放假回家。晓英妈拄着拐请来了长江,“你和晓华一样是念书的,你帮大娘劝劝晓华。俺们家没钱供她上那么多年学,不像你家是独生子,就供你一个。晓雨学习也挺好的,我和你王大爷拼死拼活,怎么着也得让晓雨上个大学,像大侄儿你一样有出息。晓华就上个中专,早点出来挣钱,帮帮家里。”
长江满口答应着,一进门,就把晓英爸妈都推了出去,“我劝她,你们别在旁边,你们在旁边她下不来面子。”
长江做坐在炕沿,晓英给他端来一杯水。他上了大学,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进门的时候,低着头才能躲过她家低矮的门框了。衣服还是那么白的亮眼,连指甲都干干净净,手背光洁细嫩,胜过她这个大姑娘。长江接过水,故意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晓华啊,你说你咋这么不听话呢?”
晓华直接翻给她一个白眼,拉过被子蒙住了头。谁料长江马上就换了个语气,悄声说:“我觉得你抵抗的对,我支持你。绝食,和他们抵抗到底。你放心,你爸妈不会让你饿死的,你坚持这一次,就获得了永久的胜利。”
听了这话,晓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为了保证你有力气抵抗,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晓英,你也应该支持晓华,大爷大娘不在家的时候,应该给晓华弄点吃的。”
这次轮到晓英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说客”成了叛徒,竟然还要拉着她一起当叛徒。她嗫喏着想表示拒绝。还没等把不字说出口,又迎来了长江的一套说辞。
“你是不是不敢啊?唉,晓英,你也太胆小了。你就那么害怕你爸你妈啊,他们不能怎么样的。你看看你,像你爸妈养在笼子里的动物,离开了这个笼子,你就活不下去了吗?你要活出自我啊!”长江正为自己能脱口而出这个绝妙的比喻而喜不自胜,又嘻嘻哈哈和晓华说了好多,说了上大学以后的种种轻松,自由,美好的生活……
可晓英都听不见了,她脑子里就只想着这一句话:"你就像笼子里的动物……你就像笼子里的动物……”她心里被这一句话填的满满的,心里装不下,顺着胃肠升上来,直到达眼窝里,化作泪水,像那装满了的水桶,轻轻摇晃,就能溢出来。
又过了两天,晓英爸妈缴械投降,同意了晓华报考高中。晓华立马掀被站立,直接在炕上就蹦来跳去。她抱着晓英,趴在她耳边说:“姐,谢谢你。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晓华终于如愿以偿上了高中,如今在北京上了大学。她每次打电话,都会对晓英说,“姐,北京真的太好了。有一天,我一定会带你来北京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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