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

                            醉翁之意

        这是个小之又小的乡村卫生室，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医生来了又走，现在只好交付给在当地蛮有名望的赤脚医生王有生的手里。一栋开着朱红色大门的两层楼房，门口邻居家的歪脖子枣树将半截子身子倾倒在卫生室二楼的一扇窗户前，夏天更是密密地筛出斑驳的树影投在门前一溜滚烫发白的石阶上。一进门是一张剥脱了颜色的桌子，上面收拾干净了，血压计体温计统统收进抽屉里了，左侧墙是一溜长椅，供病人用的，一张蓝色的简易诊断床，床头摆着一个脏兮兮的布枕头。王有生医生中午吃了一盘子毛鸡蛋就着两杯白酒下肚，别提多惬意了，此刻睡在药房隔壁的值班室床上鼾声大作。他的二十岁的小儿子王仲毅正在药房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合计着一上午的收入。强龙难压地头蛇，刚毕业的新手医生往往难以在这个小集镇卫生室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要求调走，所以镇子上的卫生院的领导几次三番地做工作，终于把岌岌可危的卫生室承包给了父亲。一家人就搬过来，生意却出奇的好，他和父亲做医生，姐姐在药房，他的女朋友云霞在注射室，一半天忙忙碌碌，一千多块钱就收入囊中了。这天母亲投其所好地为父亲做了毛鸡蛋吃。父亲就喜欢吃这些非主流的东西，他连看都不忍看。父亲不喜欢云霞，他觉得她长相一般，个子不高，而且拙嘴笨舌，实在不适合做一名诊所里大名鼎鼎的医生太太，做个小家小户的媳妇都勉为其难的。一个月前他打发两个人到城里姑姑家逛逛，姑姑可是他王家能做主的人，他指望姑姑拆散这一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希望姑姑说服执拗的云霞，让他知难而退。甚至不惜放出口风，说这个姑娘在外面口无遮拦地说他王有生就是个酒葫芦。姑姑闻说当然是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在饭桌上就质问:“你这样子到处说你王叔是个酒葫芦，目无尊长，连家教都没有吗？”云霞脸一阵子红一阵子白，紧咬嘴唇半天没有说话。王仲毅勉强笑了笑说，姑姑，你别听爸爸胡说。云霞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上周她还给爸爸买了一瓶好酒呢。名字叫什么，汉光酒呢。爸爸还逢人就夸她孝顺呢。姑姑白了他一眼说，你别护着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们王家是不允许那些骄横跋扈的女子进门的。你母亲一辈子勤勤恳恳，从不惹是生非。云霞连连点头称是。饭后姑姑当然是拉住侄子掰着耳朵一番训话，希望他能够悬崖勒马，放弃这一段不为长辈看好的感情，重新选择一桩对家族发展对人丁兴旺有利的姻缘，她说村西头书记的小女儿就不错的，人长得好，而且一村子人都和他们联络有亲，遇到难事了就不愁不迎刃而解。而且那女孩听说很是中意你呢。仲毅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姑姑，哪有那事。我和云霞卫校同学，脾气性格都相投，为什么你们非得棒打鸳鸯呢。好好好，你要是固执己见，谁的话都当耳旁风，以后你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姑姑，将来大事小情也不用通知我了。他们两个就这样被姑姑下了逐客令。云霞一路哭哭啼啼，眼睛哭得红肿，不论仲毅如何劝慰，都止不住那夺眶而出的眼泪。

        仲毅也知道云霞家住在更偏僻的村子里，父亲不在了，只有个读五年级的弟弟和得了白内障左眼几乎看不见的母亲，靠着五亩贫瘠田地过活。他知道她对自己将来的生计帮助微乎其微，可是她也是学医的，将来两口子同心协力劲往一处使，是远比娶个家族势力强大的书记千金要便宜的多，父亲为什么就想不到呢。再说了，娶一个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感情的瓷娃娃，当做菩萨供在家里，不过是摆摆阔气供人瞻仰，可是时间长了，看似幸福的生活，琐碎的生活是落在地上的稀疏影子，你永远都抓不住隐藏在影子里的本质。仲毅不愿意做别人的傀儡。他不信他和心爱的云霞就创造不出来一片幸福天地，那些捷径，那些后台，统统不要也罢。云霞倚在他胸前哭着睡着了，泪水把他雪白的衬衣弄湿了一大片。她真可怜，不知道自己如果狠心放弃她，她会怎么活下去。可是父亲那一关显然是难以跨越的火焰山，不借来芭蕉扇恐怕扇不灭那熊熊火焰。他苦思冥想。

        回的家里，父亲依然是面无表情，甚至正眼都不看一下云霞。对待他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他账目算错了，还有一大摞未交费的处方，其中有十多张合计九百多元的欠账都是一个叫做什么江牛的人欠的。提到这个江牛，姐姐都气不打一处来说，他每次都喝得醉醺醺地跑来要葡萄糖，一拿就是十多盒，而且声称口袋没钱，欠账，欠账，拳头把桌子砸得震天响。稍一迟疑，就趔趄着冲到姐姐面前，拳头晃来晃去，酒气熏天并且脏话天。前一任药房的小琴就是被吓走的。姐姐无法，每次也是让他拿药走人。和一个醉汉较劲，这不是明找吃亏不成吗？姐姐就接过父亲的话茬儿说，得了，这个无赖，谁能讨得回钱，爸爸，您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做饭也有撒颗米的时候，你就不要为难弟弟了吧。我发出去的，您就扣我工资吧。王有生也是三杯酒下肚子了，脸红通通的说，你有多少工资可以扣，不过是靠着老子吃碗饭，离了我，你们都扑腾不了两下的 。怕一个酒鬼。一个酒鬼都摆不平。长此以往，这还得了，他不天天寻事。我就说你仲毅也是翅膀硬了，如果听话，听我安排，和书记攀上亲，谁还敢到卫生室撒野，吃了雄心豹子胆了都不敢。说着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角落里默默吃饭的云霞，气哼哼的。云霞装作没看见。静静地吃完饭。院子里的夜来香幽幽暗暗地散发着香气，借着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云霞看见那火柴棒儿似的花茎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仿佛苍白的天就是滑火板，有人在不住地一擦，噗嗤，火就绽开了，香气就弥漫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