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以退为进
莫州虽然是一座边境的军城,仍然是一个是非之地,在传播流言蜚语这方面来说,跟汴梁、成都这样繁华的大都市,并没有任何区别。
尤其是碰到和美丽女子相关的香艳消息,简直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喜欢谈论的话题。
莫州经略铁使相,堂堂的铁骑军主帅,在微服私访之时,于市井中遇到一个绝代美女,就此色授魂与,连做官的体面也顾不上了,立刻就把人接走金屋藏娇的故事,像风一样朝莫州各个角落传染蔓延开来。
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想象力都异常丰富,所以流言也像不长脚的风越吹越离奇,很多场景都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对话更是编得活灵活现,成了无数人亲眼所见的必然。
好在这些夸张的故事,一时半会还没传到偏僻的铁骑大营里,所以故事的主角铁珩,仍像处于世外桃源,任凭外界再怎么乱,他这里还是静的。
他一回到营中,先去找了李立清,再就是把剩下几个地字号的铁骑都聚了起来。
他三言两语说了芊芊的事,几个人都吃惊不小,张着嘴不能做声。
“人我给强行接出来了,既然这小娘子是云谦的人,怎么也不能有任何闪失,叫他们用家规族规给处置了。”铁珩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倦意,“狄先生临走还撂下一句话,怀的七成是个男孩。”
兰满仓身子半倚在椅背上,闻言咋舌道:“老二不愧是神箭,才一次就正中红心。”
话虽说得好笑,却没人笑得出来。
岳朗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以他对邢襄的了解,他半夜偷偷从营里跑出去幽会,肯定不止一两次。
“人虽然接出来了,必须得给她家人一个交代。”铁珩的下一句话,几乎把岳朗的魂儿惊掉了一半,“我已经决定娶她进门,刚才跟立清商量过下聘礼的诸端事宜,他去张罗准备彩帛三金,明天就找个官媒送过府去……”
岳朗睁着眼,瞪了他小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二哥是为了我才死的,要娶这沈家小娘子,也该我娶才是。”
铁珩丝毫没有回避他,目光深深地看过来:“我现在是莫州经略使,又新封了靖远侯,本朝惯例,三品以上封妻荫子。如果芊芊真能一举得男,这孩子不光可以承袭侯爵之位,而且一出生就享正九品的薪俸,就算今后我们都战死了,他们母子依旧每月有米有柴,从此再不愁立身活命。如果不情愿,也不用去南邾邢丞相处寄人篱下……”
岳朗不出声,只见脸上的咬肌绷紧又放松,他小心翼翼地呼吸了好多次,才开口道:“哥你已经想得如此周到,方方面面,一辈子都照顾好了,还叫我们来商量什么?”他笑了一声站起来,顺手拍了拍兰满仓和陈影,“两位哥哥都成过亲,这些什么送聘礼合八字的事儿,想必知道一二,就帮着我哥筹划一下吧。”身子一转就要出门。
“岳子明,”铁珩心中涌上一股惶然,忍不住叫住他,“小朗……”
闻声岳朗绷着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一点,身子却仍然冲着门口:“哥,我真得走了,新兵刚见过血,这几天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嘴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铁珩,“你不会还要我跟着你具体谋划,怎么三媒六证,风风光光地把人娶回来吧?”
“去吧。”铁珩挥了挥手,“把兵带好,这些事还用不到你操心。”
“是!”岳朗应了一声,推门而去,门板在他身后轻轻撞在一起,宛如有风初起。
铁珩颓然地阖上眼,只觉浑身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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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傍晚,远山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薄雾之中。
水淀旁边的洼地里,两队新兵衣分青红,相斗正酣,不时传来弓弦急响,钝头的羽箭在空中交织,飞过来又飞过去。
“两边剩下的人都不多了!咱们得加倍小心,熬过这一会儿红衣军就赢了!”林霜将身子伏在一丛灌木后面,尽量把装饰红缨的帽子压到最低。
“小林子哈,你只要照顾好秀才,别人冲过来都不用你管,都包在我们几个身上哈!”聂水话说得轻飘飘的,握着铁弓的一双手却异常结实,他左右看了看,“哎?秀才呢?”
“不知躲哪去了。”岳五慢条斯理说道,“肯定是藏起来等人过来,出其不意用一下他的袖弩。”
“秀才哥的那一对袖弩可真好,把我馋死了!”黄咚咚说得一脸艳羡。
吴为的袖弩是新近专门为他装备的,只有一般弩弓的一半大小,费力也不多,可形制虽小威力却不小,五十步之内足以穿透皮甲,是陈影特地为吴为量身打造的防身利器。
“轮到他出手,得我们这些人都死绝了……”岳五哼了一声。
从来不说话的薛铁忽然抬起头,冒出两个字:“当心!”
几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全神贯注朝对面青衣军的阵地看去。
山石灌木静悄悄的,只有湖面残阳一道鲜红似火。
他们正严阵以待,却没防备从头顶的大树上飘下一个人,他的动作轻盈流畅,就象微风吹拂田野,浮浪卷过礁石。
出手也如风般迅疾,人还没有落地,四个人就纷纷中了招,两人被钝头箭射中前胸,两人被木剑划到咽喉,竟然一起“阵亡”了。
岳朗在暮色中站稳身形,淡淡地说:“全军覆没,罚你们去西淀跑上三圈,不为过吧?”
“可是,你又不是青衣军的!”黄咚咚不服,急急申辩道,“不是说我们跟青衣军对垒……”
“呦呵,你这心还真实诚!”岳朗笑道,只不过平素骄傲跋扈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一股不能诉说的伤心,“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一探身,几乎凑到了黄咚咚的脸上,轻声问道,“你个子长这么大,难道头一回遇到有人说了不算?”
黄咚咚梗着脖子,被岳五默默拉住胳膊,拽着一起朝湖边跑去。
岳朗抬头看了看暝色半染的天空,只觉残阳都充满了晦涩凄凉的气息。
他垂下头,拖沓着脚步往湖边走,忽然背后传来兵器破风之声。岳朗反应极快,拧身飞闪,却仍觉得肩头轻轻一震,已经被打中。
木剑在身后划了个半圆,几支钝头箭纷纷击落,岳朗一个箭步上前,从芦苇丛生的小水塘中抓出一个人来。
是吴为!
吴为浑身都是泥水,还被呛到了,正在不停咳嗽,头上依然顶着借以隐藏行迹的破树叶。
狼狈至此,他手中的袖弩还一直对着岳朗,只是上面再也没了箭。
岳朗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眼睛定定地看了好半天,突然问道:“这么拼命,值吗?”
“当然值!”吴为万分不屑地甩了一句,“你又怎会懂得……”他本来准备了一串天地正气,文人风骨的长篇大论,正想兜头盖脸砸死这平时狂妄自大的承宣使。
却忽而惊异地发现,一向骄狂恣睢的岳朗,眼神中充满了心灰意冷,身上恍惚嗅到一股近乎绝望的悲哀:“我……我……”吴为磕巴了一下,才说出冲进脑子的第一句话,“我射中你肩膀了!”
“是,”岳朗松开他的衣领,“所以你不用受罚。”
吴为看了看身上拖泥带水的号衣,又看了看远处湖边奔跑的同伴们,再不多言,转身朝他们跑去。
齐景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我简直有点佩服这书呆子了。”
“知道自己要什么,更知道怎么去争取。”岳朗轻轻舒出一口气,怅然望着空濛的天空,“比很多人都强……”
齐景很仔细地往他脸上看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岳朗低头一笑,眼底却是一片酸涩:“齐景,我饿死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吧。”
灯光昏黄,煮汤饼的大锅热气升腾,咕嘟咕嘟翻着水花,营造出一片温暖。
齐景端着酒杯,铁骑大营左近偏僻的街角,也确实买不到什么好酒,喝在嘴里像是刀片割着喉咙,他呷了一口后就没再碰。
岳朗坐在他对面,一刻不停地狼吞虎咽,不大一会已经消灭了五碗面条。
看样子,还真是饿得狠了!
直到他吞咽的动作慢下来,齐景才斟了一杯酒递过去。岳朗挑起眉毛看着他,齐景道:“看你的样子,应该喝上一点。”
“奶奶个腿儿的,我什么样子啊?”岳朗轻笑出声,摇了摇头,“营里禁酒,你刚才喝了一口,我权当没看见。”他端起面碗,一口一口饮尽了剩余的面汤,一下仿佛喝出了烧刀子的架势来。
一摞空碗摆在面前,岳朗再不说话,只是凝眸于沉沉夜幕,嘴唇抿得几乎失去了血色。
“齐景,我一共存了多少钱?”
“有个上千贯吧?”总算是开了口,齐景暗暗压下一腔担忧,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你想干什么?”
“走,拿上钱,把我上次看中的那个买下来。”岳朗再不多说,站起身就走。
齐景赶紧往桌上扔了一串铜钱,跟在他身后:“你不是说要晾一晾卖家,好再压点价吗?”
“来不及了,”岳朗凄然一笑,“这一单买卖已经注定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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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绵软缱绻的春日,最容易在不经意中匆匆飞逝。
岳朗推开铁珩的房门,身不由己地愣了一下。
就这么些天没见,铁珩明显又瘦削了些,眉目间更是深邃如隽。
听见门响,铁珩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铁珩,两人眼中都是喜忧莫辨。
“你有事要说?”终于还是铁珩先开了口。
“哥,你也该能骑马了吧?”岳朗问道,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射箭冲锋肯定还不行,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想带你出去转转。”岳朗笑道,只不过那笑容平白带了点孤勇的意味,叫铁珩怎么忍心拒绝。
于是在这个令人困倦的午后,他们两个谁也没带,马蹄缓慢地踏过莫州的街巷,不多时已经来到城西,停在一处高大的院墙之外。
岳朗细心地把铁珩扶下马,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黑漆大门。
眼前赫然一个洒落庭院,虽然不大,确是尺树寸泓,大有丘壑。
沿着院墙长满高大的青桐,院中架着一个花棚,一半爬满白木香,另一半垂着紫藤,累累花朵开得正好,清香四溢,引来无数蝴蝶飞舞其间。
花架下摆着石桌石凳,旁边有几只硕大的陶缸,荷叶细小如钱,才刚刚浮出水面,底下间或游出几条金鱼吐着泡泡。
岳朗拉铁珩穿过花架后的月洞门,眼前是一排五进的青瓦房,与东西厢房之间以画廊相连。
“这是什么所在?”铁珩站在院子里,只觉一头雾水。
“是你的新房,”岳朗抚摸着中庭里老树的树干,眼睛乜斜,“你总不能把人家沈家小娘子接到你铁骑的土房子里去吧?”
“福成的娘子正陪着芊芊在城东守孝安胎,还到铁骑去干什么?”铁珩轻声说道,“房子是你买的?”
“嗯,”岳朗抬头盯着老树纵横伸展的枝丫,微笑道,“费了不少唇舌才从原房主手里买下来的。”
“这礼物太贵重了,”铁珩望着满眼的廊柱飞檐,庭树深碧,心神再也不能宁定,“我不能收下。”
岳朗低低地叹口气,走上前来,双手拉住铁珩胳膊,幽深的眼里浑不见平时的锋刃,只有无边寂寥:“第一眼看见这房子,就觉得你该住在这里。哥,你不收下怎么成?”说着还像儿时那样,央求地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
阳光透过老树的树荫,丝丝缕缕都像流水,无声无息渗入铁珩心中,叫他心底一点点绵软无力起来。
他敛眸低眉,把目光也投在老树斑驳的树干上,良久才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杏树。”岳朗语声温暖而低沉,“我听原来的主人说,这棵树每年都开很多花,很漂亮,可惜我忘了问结的杏子是甜是苦。”
“我就想着,”他趁机把钥匙塞在铁珩手里,声音更是低得悄不可闻,“假如没有江南的杏花林,有一棵杏树也是好的……”
不等铁珩说话,岳朗径直转身而去:“我……先走了,你四下看看,缺什么东西记下来,我已经告诉石海,叫他一会来接你回去。”
铁珩怔怔的,在老杏树下站了好久,才推开正房的门。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洗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木头都发着柔润的光。
屋里还没有什么家具,唯有墙上砌着通天的书架,大幅的罗幕如烟似雾,随风飘过来又飘过去。
桌案上放着一个螺钿箱子,正是当初他为岳朗存俸禄的那一只,里面有晶莹华美的琥珀镶珠带,点翠的白云如意冠,成对的白玉凤纹掌梳,嵌宝琉璃赤金簪……这是送给芊芊的妆奁。
窗台上静静地放着一对素瓷花盆,里面的蕙兰修叶细长,随风微动,素白的花朵盈着淡淡的幽香。
铁珩呼吸一滞,俯身伏到桌案上,只觉胸口疼得几乎吸不进气来。他垂下头,把脸埋在冰凉的手心里,喉咙中剩下些无意义的字句,嘶哑不堪。
庭院寂寂,只听风吹花枝,叶落无声。
屋外的春光依然明媚开朗,却仿佛已经被美梦摒弃,静静流转着无数种不再可能的人生。
TBC
我觉得这几章越写越崩啊,呜呜,怎么办?
不过,小岳弟弟你这个心机boy,你简直叫我老怀大慰,嗯,好孩子,摸摸头。
对不起大家,休假回来以后身体状态一直不太好,耽误了码字的计划,这一切大概跟我回国两周半吃了二十斤荔枝关系非浅,但是我最爱荔枝,所以再怎么样也无怨无悔!
隆重感谢 @月舞银蛇 妹纸给我写的长评,实在是太感动了,谢谢你,我觉得我的故事配不上你的评论,呜呜,我会继续加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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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岳弟弟这栋房屋的礼物生生是扎在了铁哥的心上了啊!
岳弟弟的隐忍让我读得心里好痛,那不是喝酒干架能够遮挡的痛啊!
忽然觉得,你真的够狠!
当然,对自己也够狠!
一天一斤荔枝,这是啥节奏?有种世上再没有荔枝的可能!!
为了铁哥多健在些日子,你得好好爱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