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痛

作者: 清水葉子c | 来源:发表于2020-11-30 08:18 被阅读0次

     远方的天一丝丝微亮了起来。是鱼肚的浮白,一层层淡淡地从启明星边的灰蓝中褪了出来,淡金色的微光散在云边。小辰拉开酒红色的帘子,昂着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丝帘垂在两边,框住了这崭新的、朦胧的一切。

    小辰的旧靴子在接连几天的暴雨轰击下终于开了胶。她拖着四下离散的鞋底往教室踱去,凌晨5点半,她热爱这孤独的时刻,这让她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每个人都不甘平凡的吧,她想。雨水混着污水汩汩地在下水道闷声流着,掺着河里净化水质用的喷泉倾洒的声音,竟也显得不那么阴暗了。只是下水道早已被不知名的塑料袋或是一些其他异物堵住了,豁口不够呼吸,于是那些污水和其余发臭的垃圾一起,回旋上升,然后汇成一团黄白色的液体缓缓浮上来。像是免疫时倾泻出的脓液,昭示着克服感染的成果,或是被同化的结果。汩汩地流着,一层一层慢慢涌上来,似乎要把小辰吞没。那些异物,不断的,发黄的,淌着血液的,肮脏的,又是谁的?

    小辰抖了抖脑袋,那些如梦般荒诞的想象淡出了脑海。她踮起脚,故意用舞蹈演员般轻盈的步伐跳往前方。

    小辰出生的年代是一个愤青横行的年代。若干年后的人们假使回忆起20世纪中国的文化史,都会记起80年代兴起的中国愤青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其实愤青这个东西古往今来从不稀奇,从求而不得的孔子到圣人苏格拉底,都是它忠实的信徒,但在小辰生活的中国,这种仿佛惊雷般燎原的愤怒在荒芜的土地上被空前剧烈地点燃了,继而在每个不甘平凡却又再平庸不过的青年人心里炸响。

    小辰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不可避免的,她也浸润在这片她自以为特立独行的风格里。在年少无知的少年时代,她常以锋芒毕露为荣,痛恨一切在邪恶前畏缩的人事,从不避讳捍卫公平与正义,对不满的现实保持愤怒。任意哪一点都决定了她血流满地的未来。

    她打开教室的日光灯,刺眼的白昼像是在割裂什么。小辰把书包整整齐齐地挂在椅背上,挺直了背开始准备温习数学短平快。不断有人提着食堂热气腾腾的各式早餐跨进教室,本就逼仄的空间里洋溢着烧麦、煎饺、灯盏糕交融的气息,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小辰抽出纸巾轻咳了两声,眼角瞟到了一抹衣角。是林寒。小辰不自然地涨红了脸,故意转头不去看他,这边悄悄拿出了抽屉里的《西西弗神话》,盖在了数学习题上,撑着脸颊聚精会神地看着,时不时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郑辰,英语笔记看下。”林寒磕着笔头仍是写不下回头练,皱着眉转了过来。“欸,加缪?”“是啊,我很喜欢他。”小辰细细地回答,低着眼,像是不敢打破这蛋壳般薄薄的静。“这么巧,我也是。”林寒惊喜地笑了笑便回过头去。小辰怔了好几秒才晃过神来,继而也绽出了笑颜。就那样盯着林寒的发尖傻傻地笑着。

    “想什么呢,小花痴?杨洋还是抖森?”阿长刚哼着歌跳进教室,一把勾过她的肩,不怀好意地打趣着。小辰慌忙摇摇头,自顾自地收起了《西西弗》。“期末答题卷即将到达战场,心态可要稳啊朋友。”“别贫,看你物理及格没。磁场五位小数算出来了?”阿长“嘁”了一声,将凳子偏回去,马上又偏了回来。“李响又抄答案了,你听说没有?”“那又怎么样,又不能拿他怎么办,也没有证据。”小辰一边和阿长愤慨地詈骂着李响的不择手段,一边接过前排传来的英语答题纸。翻到李响的那张,撇撇嘴,刚想往后传,心里的弦却是一紧。小辰伸出的手变得僵硬,缓缓缩了回来,翻开李响的英语作文,把答案排在旁边细细地比对。末了,她攥紧了拳头,屏着一口气,把答卷的一角箍得死死的。“喔对了,辰辰,有个特大秘密跟你share一下。我昨天……”“等一下,我出去一趟。”郑辰不耐烦地打断了阿长,她感觉到自己在燃烧,无可自拔地燃烧。“欸欸欸,要早自习了,你去哪儿?”“办公室。”

    郑辰冲进段办,把李响的答卷和标准答案掼在办公桌上。“段长,请你处理一下。”已经半秃的中年人眯着眼看着,“这是……”,继而敛了声,翻回来看了看姓名栏。王明皱了皱眉,紧抿着嘴,继而松口:“其实年段里早就怀疑了,李响这孩子成绩起伏太大。”小辰仿佛看到火的炼狱在消融,热度逐渐温和,众生开始起舞。然而这一切马上又烟消云散了,幻化为历史的车轮辘辘而过,就这样进行得轰轰烈烈而又寂静无声。“但是现在高三是敏感期,各方也不好协调。学校不好处理。不过我们会就这件事对李同学进行批评教育的,这样好吗?”被段长灼灼的眼神攫住,郑辰几乎快要妥协,不如就承认言语的无力,也承认自己的无力好了。可她不甘:“但他上次期末考六科全是抄答案的,考了段一,情节难道不是很严重了吗?”中年人开始显得不耐烦了,用五指在洁白的办公桌上敲着:“郑同学,我上次已经和你强调过了。那件事情你没有证据。再说了,又没影响到你什么,抄就给他抄呗。你要做的应该是安心学习,而不是老搞这些有的没的,心都散了。就这样吧,好吗?”他摆摆手,开始自顾自地汇总手上的细分表。小辰还想再力争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明白这个重重受锤的过程宣告着她愤青理想的破灭,随之而来的是自己胸膛里一堵墙倒塌的声音。在荒原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霎时被一场大雨浇熄。或者说,它早已被现实浇熄了,只是困于自我樊笼中的小辰才意识到,自己该是告别了。

    “好。”或许这不是她的时代。也不是愤青的时代。胡冬没有去巴黎,最后到了伦敦,没有犯事也没有无证驾驶;那个曾经反复吟唱“妈妈,我恶心”的朴树也走上了商业化运作的道路,扔下了身后的一片白色孤独。或许自己太过虔诚了,小辰想。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愤青梦想从一开始是否就是一个错误的前提。她耷拉着头踱进教室,早自习刚下课,一片喧闹化作尖锐刺耳的嘲笑声,似要将她吞没。

    突然,她被一个拥抱紧紧箍住,跟着黑暗挪到了走廊上。“辰儿,你可回来了。我跟你讲,你不要太激动。”阿长松开手,异常神秘地凑到郑辰耳边,细细的呼吸声在耳道挠着痒,小辰想笑,但嘴角动不了。阿长也没给她犹豫的时间,往她的耳朵里轻轻地灌进一句:“我昨儿和林寒告白了,我俩在一块儿了。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Mr.right,意外吧。记得保守秘密喔~”郑辰一愣,望着阿长花儿似的脸庞,不知为什么就流下泪来。“欸,辰儿,你别哭啊。我不会见色忘友的。欸欸,咋了,别哭别哭。”她慌忙将郑辰挽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郑辰感到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但她又是如此沉溺这宽慰般的温柔。她在无力改变现实的绝望里摇摇欲坠,她曾经渴望智慧与潇洒,但如今只留下重重矛盾与伤痕累累。她瘫在阿长的臂弯里,一下一下地抽泣着,紧紧攥着阿长的衣角,像是要攥一辈子。

    “你不是可喜欢他的文章了吗?我以后可以让他给你发私集,好不好?”阿长低下头,眨巴着眼。郑辰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形成一重面具,模糊了眉眼与表情,稀释了情感与态度。她望向阿长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她也曾经像这双眼睛一般,把一切都看得清明。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望着。终于深陷其中。“好。”

    她一直没有告诉阿长自己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从见到林寒的那一刻起,她就幻想着他会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骑着摩托车载着她从瑞湖路的空街上轰隆隆地开过去,废气冲天,马达声声。她坐在后座抱着一束水仙花,笑得比月光还美丽。

    这天晚上小辰翘了两节自习,决心给一切做个仪式性的结尾。天色阴沉沉的,潮气闷在身上让人难受。她在路过的烟酒店买了包中华和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小心地摸出了一支,点了两三下都没有点着,索性又塞回口袋里。小辰走着走着,就上了一座桥。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龙首桥,桥下常年流着一条清清亮亮的河。不过这清清亮亮只残存在小辰微薄的童年记忆里。现在这条河已然是瑞城里最脏的一条河了。十几年来的故事和垃圾,都堆积在这儿。现在连同小辰的一起,埋葬在这片无人探寻的土地里。这股沉重几乎压得小辰喘不过气来,她皱了皱眉,又摸出了那包中华。这回她终于点着了火,她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一圈氤氲开来的烟云,最后满意地靠在了桥上。慢慢弥漫开的白烟和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相融合,最后遮蔽了她的视线。真好,她想。

    盛夏的炎热蛇一般在空气里穿梭,在闷热与烦躁间,小辰做出了这个决定,刹那间心里仿佛有些豁然开朗。她将不再是愤青,也不再是对一切美好抱有虚妄幻想的孩子。有些伤感也有些安慰,这样她可以放下许多东西,在失去梦想的时候可以暂时解救她的绝望。她曾暗暗骂自己,骂自己是懦夫,骂自己没有决心与勇气在那条死胡同里继续耗下去,骂自己最终屈服于现实的表面平静屈服于自己的无力。她就这样和自我争辩着,企图让遗憾的心灵找到新的平衡点。但她最后还是说了“好”,承认自我的失败,接受屈服也接受懦弱。她决心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关心物质,在这个她曾经不满的世界里活个油头粉面,决心在一切不公面前保持冷静,决心在一切妄想前保持铁石心肠。只是千帆过尽,还是有莫名的余痛在她心里作祟,针尖般时不时刺着她脆弱的心脏。

    这根本还是一个浑浊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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