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石雕：剑客•美人•雕塑师

一

一枚棋子，圆形光滑，通身雪白，紧贴于手指，缓缓落入棋盘。

莫泛舟以手托着下巴，看着眼前的棋局，似乎在冥想着下一步的去处。终于，他口中嘿嘿一笑，执黑子封住白子下盘。他对面的女子轻摇着头，露出笑意，执一白子斩住黑子末端，棋面渐成围困大龙局势。

女子见莫泛舟手中的黑子停在半空似落未落，不由催促道，倘若这是剑客厮杀，你这呆子早就因为犹豫不定而被刺了七八个窟窿。莫泛舟手一滑，“嘭”的一声，棋子掉落下来，溅起局面一阵散乱。他心中更为烦忧，干脆起身离开桌盘，嘟囔道，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是你赢，没一点意思。

女子一身翠羽黄衫，衫边的丝带被从窗外钻进来的风吹的起舞，她把手搭在莫泛舟的肩膀上，眼神充满关爱，轻声细问：“夫君，下棋时你神游物外，又兼心烦意乱，如何赢得了我？”她见莫泛舟没有说话，又继续询问。

“是不是最近剑术上遇到瓶颈了？”

“不是。”

“难道是当年师父的劲敌范山河重出江湖了？”

“也不是。”

莫泛舟望着女子脸庞，叹了口气，神色尽是怜爱之色，他淡淡的说道：“雕刻以为尊的赵无奈赵大师要举行石雕大会，这次大会赵无奈将会把所有石雕作品进行公开展览，入会者不是一方富甲就是武林大豪，传闻早已隐居洞庭君山的渔波钓廋都欲赶入会场。”

赵无奈有两只手在江湖上享富盛名，一是回春妙手，二是石雕玉手。前一只手让他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成为倍受尊敬的人物，毕竟人在江湖飘哪会不挨刀，谁没个刀伤中毒之事，讨好了赵无奈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而另一条手却让他成为令人敬仰的石雕大师，在他的雕刻刀下，任何一块顽石都会充满生命。有好事之徒曾把他的这只手与吴道子的丹青圣手相提并论，说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不被这两只手给刻画出来。

赵无奈却对此嗤之以鼻，说吴道子的人物画虽好，但缺乏立体之感，只能够欣赏而不能把玩。而我的石雕美人却不仅相貌、神态、气质相似，还可抚摸、研究，仿佛是创造了另一个生命。

莫泛舟深知赵无奈雕刻手艺极好，江湖人士无论是附庸风雅还是真会欣赏都想一饱眼福，他忧虑的对身旁女子说道：“落花，届时天下英雄齐聚，赵无奈的石雕美人一出，必定吸引众人目光，我怕那时，那时……”

那名叫落花的女子看到莫泛舟这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反倒宽慰了许多，说道：“人家赵无奈办个石雕大会，展览个石雕美人这不很正常吗？可夫君你却整天疑虑重重的，即便是当年大战魔头莫山河也没见你如此之态呀？”

“落花，你可知赵无奈平生最得意之作是什么？”

“八仙过海？”

莫泛舟摇了摇头，否定道：“八仙过海虽然刻画的栩栩如生，看了之后好似当真有八位仙人立于面前，但其功力却并不能完全显现出赵无奈的手笔，不然他也不会让此石雕多次供他人观看。”

“那就是嵇康奏琴，据说当初赵无奈将之完成时，曾说男性人物刻画再无人能出其右了。渔波钓叟就是看了这件石雕，这次才愿意重出江湖想再饱眼福。”

“何止如此？就连嵇氏后人看了后都觉得祖宗再世，愿花三千两黄金购买，可赵无奈却只是淡淡的说，这是我对嵇康一生遭遇的怜悯，并无求财之心，此番令你观看只是为了验证石雕是否成功罢了。”莫泛舟又继续说道，“可即便如此，嵇康奏琴石雕仍算不上是他的镇府之宝。”

落花看着莫泛舟放出两眼金光，听着他口中喃喃道：“这镇府之宝是一个裸体石雕，名字唤作落花美人。 ”

二

远方的青山衍着远方的明月，远方的明月洒向远方的青山。

赵无奈坐在鲜花遍布的楼阁中，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茶盖，茶盖轻抚茶水，他小酌两口，将茶水放在一旁的茶几中。他望着远方的明月，宛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明月也如今天这般，透过乌云洒向人间，一对花季男女搀扶着一个一脸乌青、奄奄一息的老者走来这里。

赵无奈永远都记得这三人的身份。老者是有着“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美誉的韩老夫子，男子是如今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剑客“轻飘剑法渺如烟”莫泛舟，女子则是如今已为人妻的“落花仙子”林落花。

那晚三人走进这座楼阁，向他请求“攻心毒”的解药。赵无奈始终不能忘怀林落花当时楚楚可怜的眼神，湿润的眼眶放出真挚的目光，如雨后的清荷，煞是动人。他也还记得林落花散乱的青丝与青木色的裙边被风吹起来的姿态，他感觉他所有的石雕作品都比不上初见她时的模样。

“攻心毒是莫山河的独门秘药，中毒者若超过十二个时辰没有得到救治将会化为一摊血水，如此猛烈的毒药除了我，天下无人可救。可是我若施救，势必会有内力上的接触，那么我也难免会因此重伤。韩兄的为人我非常钦佩，大战莫山河更是天下仅有的气魄与胸襟，但毕竟与我无亲无故，我又何必冒着重伤的风险为他人施救？”

赵无奈的一番话让莫泛舟勃然大怒，挺起长剑，一记“笛声何处”攻其下盘。赵无奈为医术与石雕花了半生功夫，拳脚功夫与之相比难免疏松，不过十余招便被莫泛舟逼入墙角。赵无奈从未有过如此狼狈时刻，心下一横，反而笑道：“你杀了我呀，你只需将剑在靠近一点，我的命就交给你了，可是你的师父呢？”

莫泛舟不知如何是好，“哼”的一声，没有说话。

林落花把韩老夫子扶到椅子上，看着他那黯然无神的眼睛，又见赵无奈如此冷酷无情，心中焦急，泪珠子不由的打转。晚风从窗外吹拂她的脸庞，青丝和裙边被吹的起舞，她诚恳的求道，赵大师，你行行好……

赵无奈此刻回想起那晚的情景，清晰的记得林落花颤抖的声音与凄苦的神色，犹如发现了一件艺术品般惊呼。

“你可知我赵无奈除了医术精湛之外，雕塑技艺也是独步天下吗？自从“嵇康奏琴”之后，我再也寻不到素材供我创作，可你却让我发现一条我从未发现的路。”

林落花听他语气，已知晓赵无奈的目的，回道：“我愿意。”

赵无奈高兴的忘乎所以，用手扫开横在胸前的剑，缓缓的说道：“我要创作的是裸体美人石雕。”他完全忽略莫泛舟身上的杀气，静静地望着林落花眼睛，又加强了语气，“我看韩老夫子的伤势，再过三个时辰，恐怕就是我也救不了了。”

“一言为定！”

“今晚过后，落花美人完成，雕塑技艺已至绝境。”

三

赵无奈收起回忆，望着远方的青山与明月，欣喜说道：“八仙过海是群像巅峰，可缺乏细致的豪气；嵇康奏琴是男性人物巅峰，却没有阴柔的灵气；而落花美人作为女性人物之巅峰，无论是豪气、灵气都将不可超越。”

所谓的艺术追求于赵无奈而言，便是生命的全部。可当赵无奈发现石雕技艺已被他走在尽头时，顿觉高处不胜寒，人生再无乐趣。他这一生因为学医，成为世间最受尊重的人物，因为石雕，又成为了江湖厮杀之中少有的匠师。

他本以为既然生为江湖人士，就定要学会卓越的武功，成为人人敬仰的侠客。可当他医术略有所成时却发现，原来侠客也会因为生死求他，这时武功高似乎也并没多大用。于是他追求石雕技艺，他天资高，人也勤奋，又从不乏上好石料，不过短短数年就雕刻出“八仙过海”这一杰出作品，然而到了“落花美人”之后，便再也无法突破。

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超越以前成就，可是每当面临“落花美人”时，便感觉一切都是徒劳。他正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这样时，莫泛舟的出现却唤醒他灵感的闪现。那是在治好韩老夫子的第九年，莫泛舟再次深夜闯入他家，恳求将“落花美人”带走。可结果一如前八次一样，无疾而终。

赵无奈家的机关实在建的太好，莫泛舟始终找不到“落花美人”的藏身之所。赵无奈本身的用毒功夫也是极深，每当莫泛舟靠近赵无奈时，眼前都会出现幻想，一群赵无奈闪过，莫泛舟施展横笛剑法，衣袂飘飘，剑光闪动之处尽是桌椅板凳坍塌之声。

赵无奈躲在楼阁看这一场景，不由联想到数十位武林高手同时决战。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静态的石雕技艺已无法突破，那么动态的石雕技艺呢？

“离赵无奈的石雕大会还有两天，我一定要将落花美人拿回！”

快马长鞭，甘凉道上，道路上的粉尘被马匹溅的纷纷扬扬。林落花听着莫泛舟的话语，眉头一紧，宽慰道：“夫君，落花美人虽好，但毕竟不过一块石头，你又何必苦苦追寻？”

莫泛舟说，但这块石头是赵无奈的石头！

言语渐落，一道黑影呼啸而过，莫泛舟看黑影颇具鬼魅气息，立马识得这是渔波钓叟。他扬起长鞭，重击马臀，加快了脚力。

五

艳阳，微风，翠微湖畔。杨柳拂面，人头攒动。

渔波钓叟已不是第一次见识“嵇康奏琴”了。早在十余年前，他便应赵无奈之邀来此翠微湖共赏石雕，发出惊叹之声，惊为天人。也还记得嵇氏后人在“嵇康奏琴”面前痛哭流涕，意欲以三千两黄金换之而不得的失望。

如今再度见到“嵇康奏琴”，内心的波澜丝毫未减，暗自觉得此番出山没有白来。他把目光移到他人身上，看到嵇氏后人盯着“嵇康奏琴”眼眶发红，看到湖北阮家三兄弟为“八仙过海”着迷，看到许许多多的成名好汉沉醉在赵无奈的石雕面前。

唯有两人例外。渔波钓叟不由奇怪，看见一男子作出随时拔剑的动作，一女子则是护在他周围，他仔细一瞧，原来是莫泛舟与林落花夫妇。

渔波钓叟心想，看这二人行事倒不是来欣赏石雕的，而是来寻衅滋事的。如果趁机大闹，我倒要浑水摸鱼，寻一件宝贝回去，嘿嘿。又过了一会儿，渔波钓叟见赵无奈抱着一重物出场，知道定是其新作，眼睛放出光来。

赵无奈掀开披在石雕上的布匹，众人见这石雕凹凸有致，气韵非常，灵气动人，好似，好似落花仙子林落花。渔波钓叟第一眼向莫泛舟扫去，见他青筋暴起，脸有愠色，又见赵无奈似笑非笑，不知这二人之间有何矛盾。

突然，眼前一阵大乱，渔波钓叟看见大家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互相砍杀，嘴角嘿嘿一笑，抱起“嵇绍奏琴”就跑，却怎知此刻有七个赵无奈挡在面前，他心虚，也不多战，只想找个空挡溜走。

然而眼前的赵无奈却是一个个的跟着，渔波钓叟弃下石雕，一套泼墨杖法耍将开来，一杖化九点，功向九个不同地方，可赵无奈却仿佛刀枪不入，丝毫未伤。

莫泛舟看到渔波钓叟都已发疯，赶紧和林落花一同屏住呼吸。数次夜夺“落花美人”的失败，令莫泛舟明白，赵无奈定是施放了有毒气体，让大家产生幻象，从而发疯。

林落花手指着赵无奈，叫道：“快看！”

只见赵无奈正对着发疯的众人刻画石雕，此时已稍微出现了众人互相砍杀的形象。莫泛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赵无奈为了新的石雕作品，竟然以石雕大会为陷阱，让众人自相残杀，从而创作具有动态美的石雕。

莫泛舟越想越是惊恐，挺起长剑，往赵无奈的方向赶去。

六

“夫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这落花美人。可你知道，它的原型就是我，有我天天在你身边，你又何必想着这石头玩意呢？”

“我不是喜欢这石头，我只是不喜欢我的女人一直被他人观看！”

“铛”的一声，“落花美人”随着长剑劈开，碎落一地。

“从此过后，世间再无落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