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

（一）

秋日入夜，层层云影的深邃中，月亮愈发的明朗起来，当孟羽从村里的卫生所出来时，月儿已经照过门前那座铁青的小山了。

四下人声寂寥，仅有不知名的虫鸣，以及远处不知谁家的犬吠。零星灯火散开在大地上，灯火处，又要过一夜的祥和。这般时节，乡间田里的风总是凉爽的，却又没到袭人的地步——行在南方的秋田里，总能感受到夜里凉风携着的绿意，静静地淌过全身。

孟羽行在通往家门的水泥新路上，摸着头顶上的创，只是看不见，他把那双发红的肿眼往头顶上够，看到的却只有不近人事的月亮，月亮愈是寂然，心头愈是愤恨。脚下也重重踏起声，在鸣响的田里又回荡开来。

今日早些时候，孟羽进城办理离婚手续，走出民政局，险些遭一辆轿车撞了。这原本是车主下车道歉就完了的事情，可孟羽见着是日产车，那车主又是一副欠身致歉的模样，心里头竟愈发得意起来，皱着五官操着口音，冲车主骂了几句糙话，又说着要撞也要被国产的东西撞。对方赔礼后听着这话，便要和他讲道理，孟羽见撞了人还能如此气盛，竟这般无法无天了，更不说不开国产的东西本就罪在一等，于是极尽所学，替老祖宗教育这位车主，是要说他“崇洋媚外”的！没想到却因此挨了车主一顿打，头上也是裂开一道口子。

“嘿，这么想来，定是那蛮人急了！是被说中了才动手打的我！哼，得亏我今日状态不佳，施展不开拳脚，不然我定用这传武收拾那条洋狗子！”

披着满月，孟羽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忽地想起李太白几个妙句，下了决心去超市买烧酒，今夜临着家门前的小河，凭月消解一番。

到家时，墙上挂钟所示已是戌时两刻。

这钟是孟羽特意在网上订制的石英钟，将原本的罗马文数字换成了十二时辰，他对此颇为得意，有客人来必要明里暗里让他们看一下这钟。客人来的不多，也没几个识货的。

孟羽只是在小桌前闷着酒，酒劲又逼着他回想了下午的事，心火借得复燃起来。

“那样的蛮人，呸，不用国产的本就崇洋媚外了，哼哼，又听不得我的指正箴言，是妈妈的罪加一等！绝非好人也！……”

下肚半杯，继而满上。

“崇洋媚外者，非好人也啊！是……是…汉奸之类的，对，是小人，是汉奸。”

下肚半杯。

“今日被这小人打了……被小人、汉奸打了，不得施展拳脚。妈妈的，我愤恨难平啊！”

……斜目思忖状，半杯快饮。

突然想起《八十棍打的我冲天愤恨》中的“冲天愤恨”一词，拿出手机搜歌播放起来。满上的烧酒映出的影子污浊不堪，满月前牵过几缕游云，在地上投射为阴影，随着曲声将田垄房舍割裂开来。

复而尽饮。倒酒。

“这是不是如果世上没了小人汉奸，历史上也就没有了败仗？就能争略四洲了！嗯……这是一个好的研究课题的，不……这是真理！”

“可怜多少英雄死于小人汉奸之手。呵，绝不是什么好人！”

小抿。

“今个我也是被这样的小人汉奸占了拳脚的便宜，还见了红！啊呀，我这一身传统武艺难以施展啊！我心里冲天愤恨啊！何以消解？！嗟乎！他妈妈的……”

复豪饮数杯，不觉计有八两。

孟羽看着桌旁的果，想拿起来吃几个。这果子是镇上新老师送的，听说这老师深造过，还留过洋，为了支援乡村教育事业，来此地支教三年，而孟羽平日里就喜欢结交一些他认为有才干的学子名士，对于普通乡下人，他一概是不大多理会的。只因他们大多未受过传统教育，用着外国产的拖拉机就乐呵呵耕地去了，简直不可理喻，孟羽常常这样想。

“如果是那个新老师的话，那肯定会赞同…会在课堂上讲我的这些道理给学生们！哈哈哈哈，又能有人识得英雄泪，又能推动教育发展！好事！好事！”

“昨天初次见面，他这不还送了我东西，也算是识得的熟人了，我现在就去找他！”

孟羽想到这里，披起一件外套，就往校舍走去。

月光下，影子顺着石子路延伸，路上只有一条拉出的长影。

（二）

校舍一楼，静谧的长廊尽头流出一屋灯光。灯前，一个年轻人伏案而作，一看就是一个精干明练的青年啊！他粗糙的手中，钢笔飞舞着，在准备明天上课的教案。这位金老师突然看见窗外的大门处，保安大爷拦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朝这边招手，好像还大声喊着老师老师。

金老师披起衬衣，向门口走去。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前天上来说是结识自己的大叔，好像姓孟，不知道这么晚了找自己有些什么事情。

“老师，我特意来拜访您！我和您说啊。”中年男人压低了声线，“我发现一个真理啊！”

“金老师，您看这么晚了，这人偏要来见您，我也拦不住。而且我和您说啊，这人……”

“诶，谢谢大爷，这大叔我认识，让我们讲几句话吧。”

金老师见怪，这么晚了有些什么“真理”要非说与他听不可。这孟大叔，现在有些突发兴致夜起访友人的意味，说不定还真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毕竟学术的突破总会让人一时头昏脑热嘛。

“行吧，金老师。”

大叔整了一下刚刚被大爷弄皱的衣服，给了一个白眼珠险些翻过黑眼珠的眼光，然后跟着金老师往院子里的一棵树下走去。

“啊…那个……金…老师，金老师。”孟羽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我和您说，我发现一个真理！说不定能写进书里去呢。您明天上课，也可以和您那些学生说说。”

“孟大叔。”金老师看他这模样笑了笑，“您不用紧张啊，您说吧。”

然后，这位大叔将自己的事情全部说与了金老师。只见得金老师眉头缓缓紧缩起来，风微微略过，他闻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酒味。

“大叔，你这……”

“大叔啊，这‘师夷长技以制夷’，咱们内心是国产的，是坚定爱国的，那不就好了嘛。”

“总之，他们就是小人，是汉奸！金老师，您肯定理解我！”

“老师，我今天被这些人给伤了，你说我算不算也是被迫害了的大英雄啊！”

金老师看着眼前这个酒气熏天的人，想到了一个词“嘴脸”。他抿着双唇，不想与这个大叔再过多辩驳什么。

“大叔，我老实和你说，你自己想想身边有什么东西不是含有外国文化的吧！”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大叔，您先醒醒酒吧”

“这……金老师…！……”

金老师只觉得空期待一场，心情摔下来丧失了兴致。于是，就裹着衣服回自己寝室了。

只留下中年男子一个人在树下，月光透过树影在地上斑驳，风动，明暗在他的身上摇曳。

（三）

“什么老师，误人子弟！”

孟羽走回家中的路上，踢着石子，口里含糊地骂起几句糙话。

“哼，说不定，他也是小人汉奸吧！毕竟留洋回来的，肯定被西方那些东西洗了脑了！洋狗子！不知祖宗是什么的东西……”

孟羽摸了摸自己扎手的下巴，又碰了碰头上的伤。伤口像是更痛了，好像还有脓血渗了出来。

“对啊！这小子姓金，外族人！这人祖宗都不是我们这一边的，怪不得崇洋媚外的这么严重！！！”

“啊！可怜娃娃们啊！将来都是些什么二腿子啊！”

“呵，还有他那可笑的话，到处都不应该有外国的东西，我们自己的东西就是第一的！！”

抱着验证的心态，孟羽决心要上网查一查，搜集证据来证明自己是真理，自己的东西是第一的。

他看着屏幕的答案，眼珠子布满了血丝，渐渐的又消了下去，直到双眼空洞了起来，剩下一具躯体在月影中游走。

屏幕前慢慢都是外国的东西！！！甚至现代人说的话，都用了外国的文法！不可理喻！

孟羽看这屏幕，只觉得上面的简体字要将他啮食进去，立马黑屏，想到手机也是外国的东西马上丢进河里，“去你妈的！”可马上捂住了口！他发誓再也不说现代汉语！自己真是破了戒，造了孽！

孟羽只觉得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是对不起前人的……突然间，周遭猛地旋转起来。

满月的周遭难得晴朗了起来，他的脸上却是死气，月色也无法使他的面色明白起来。

“吾体皆是污浊！”他心里嘶吼着。

于是，脱下西方款式的衣物，决心以死明志！是“前圣之所厚！”

投江！水方能洗清污浊，而且最崇拜的诗仙李太白！也是逐月而亡！

四周静的异常，他甚至听不见秋虫在一旁鸣叫，听不见远方人家中的犬吠……

这样，孟羽向着江心的月影处走去。

长夜漫过了江心的月影。

（四）

次日，有人报了警。

尸体被警方打捞上来，周围观众看着这具男尸，惊讶又觉着厌恶。后续，有几人向警方说明了身份。

尸体的面部十分扭曲，痛苦。警方初步认定，应该是水以及泥沙进入肺部导致的。

可无人知道，他在双脚踏空的一霎，眼里是月影中李太白西域人般的身。

（注：关于李白是西域人这个，我不支持陈寅恪先生的观点，具体为什么可以查一下知乎，上面说的蛮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