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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自己,平生对人世的感知向来愚钝,对人情世故也总是慢了半拍。这有明显的表现作为佐证:他人在兴致勃勃地探讨、分享某个花边绯闻时,神神密密地眉来眼去时,甚或直接唤我的名字时,我大多可能正专注地望向远方,没有目标,只有一缕幽香的思绪在心中弥漫。若在野外,他们唤我时,我或许正在攀着柳枝,细心地拨弄一只柳牛。我这样说,是为了表明,相比于人情交往,我更愿意欣赏自然风物,看彩云流过夕阳,听风过草丛传来的虫鸣。那是我最沉浸的时刻。
草木世界育出草木性情,而起居其中的鸟们和虫类,则兼具着草木性与天地灵性,是天地生发的自然灵性。花开叶落,草木焜黄,啁啾相鸣,远山含黛,一派天清气阔。此处不染红尘,也远离了喧嚣,好似世界的源头,是亘古的山水。山水常萦绕心间,鸟鸣回响耳际,不由心花盛开,旋即转入静谧,跌入空濛,继而化为满腔的悲悯。
口腹之欲源自天然,人们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自不可得,驴肉亦非等闲。好在有另一说法作了替补:“要吃飞禽,就数鹌鹑”。比较易得的野生鹌鹑身价倍增,被捧上了宴席,作为飨客的佳品。鹌鹑一族,不知是喜是悲。总归不会是福。
最初见到鹌鹑,在儿时的麦收时节。天刚蒙蒙亮,东天一团乌蓝,眼前待收割的小麦齐刷刷立在田里,没有风,原野无比静肃。人们都不说话,趁着不可多得的凉爽,只顾挥动镰刀,埋头割麦。我不时咧嘴直起腰,频繁地回头看看身后割倒的麦子。重新弯下腰时,在镰刀的锋刃前,忽地出现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顺着麦垄一南一北迅捷地跑开去。我不禁惊呼一声,镰刀脱手扔向半空,落下时砸折了好多麦秆。母亲告诉我,那是鹌鹑。想不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初识鹌鹑。
功夫不大,再次看到了它们。它们实在太小了,浑似鸡雏。土黄带黑的毛色,秃秃的尾巴,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它们有那么大的名声。邻人捕得数只之多,边庆贺自己当天有了口福,边乐呵呵地把它们放进地头的背篓里,上面盖了一件衣物。我们都没抓鹌鹑,默默地放任它们惊慌地逃逸。鹌鹑的窝很随意,在麦垄间,或麦根处,找个稍微凹陷的地方,叼来杂草围起一个圆盘,深不及寸;再衔些柔软的麦叶铺在上面,就成了两只鹌鹑的爱巢。也常见,在矮树下的草丛里,甚或树桩上的低洼处,现出一个个鹌鹑的空巢。同样很简约,一个圆盘儿,几茎细草,静静地在阳光下等待着,任风穿过,任时光流过,颇具隐士风。
山居时日,时见树丛中极速飞过的小身影,不知是不是鹌鹑。后来听到了它们的叫声,才明白那确然就是它们。当时只是聆听百鸟的鸣声,决没有与“可食之物”产生关联。(即使想一想也是一种暴殄。)
鹌鹑是候鸟,河北,山东,内蒙古等地的山林,坡地,草甸,树丛,都是它们的繁殖地。家乡初夏的田野,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布满了成双结对的鹌鹑。那时候,高空的大雁回来了,斑嘴鸭飞掠村庄,灰雁落下来觅食,新燕啄泥建巢。大人指给孩子们看,哪是什么鸟,它们会在哪里安家;孩童们仰望天空,欣然喜乐又充满了希冀。但不会见到鹌鹑,鹌鹑双翅短小,为避戕害只能夜间低飞。它们总在适宜的地方停下来告别同伴,寻一处简朴之所安身立命,而后精心育雏。然而它们既被列为美味一属,自难逃脱被族灭的霉运,现在若想听到一声鸣叫,要到山里去,那里山高林密,利于它们藏身。鹌鹑的先祖或许也很美,在长期的自然进化中却走了偏锋,远离了雉类,若非如此,它们大可与绚丽的蓝孔雀一比高下,毕竟那是它们同宗的兄弟姊妹。如今,它们只得作为膏腴,飨了贪食者之吻。
第一次品尝到鹌鹑,是近日雪后的那个傍晚。下班时,老马(马处长)告诉我,老罗回来了,晚饭到他那吃去。老罗是工程监理,与老马都是包头人,这次探家回来带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其中有马处长从老家捎来的鹌鹑。零距离观察鹌鹑,这是继多年前割麦时初遇后的第二次,不过这次看到的,是被脱毛煮熟的肉食品,一盘盛放了五只。它们太瘦了,纤细的小腿儿,毛细的小爪爪儿,简直比我还瘦。与餐桌上肥美的烧鸡比,与鲜红的小龙虾比,它们的品相实在不佳,只是暗红的一坨坨。然却它们的口感与味道,是足以配得上《诗经》为之扬名“鹑之奔奔”的,松软细腻,异香绕颊,虽然《诗经》的本意或非如此。品了两口,眼前忽地掠过夏日山谷间飞逝而去的身影,那是全毛全尾的鹌鹑——急切地飞去,饱满而灵动。现在,听着清脆的“咔吧儿咔吧儿”声,发现他们俩竟是连肉带骨一同吞咽了下去!意象中出现末日巨兽,张大饕餮之口,咀嚼着人类的婴孩。我艰难地吃完了一只,把它细小的骨骼排放整齐。觉得虽在物理意义上,我吃尽了肚子里,却难以进行生化反应,它不会变为我的热量,还臆想着它会不会在我的肚子里重新组合起来。老马催促我再吃一只,我摆摆手,转而喝了一口酒,吃起了蔬菜。突然又嚷嚷着说我鹌鹑吃得太浪费,要把骨头吃下去,不剩渣渣。我只好苦笑着据实以告:臣妾吃不下呀。其后,在只有我俩的餐桌上,老马一再好心相劝:你三只我三只。我总会说:“其实我更喜欢吃辣椒酱,你知道的。”
后来我想到,对于吃鹌鹑,我主要是不忍。那么稚纯的生灵,那么细弱的骨架,让我顿生同病相怜的悲情,仿若是自己的另一面,吃鹌鹑就犹如生啖同类。
还是回到最初吧,鹌鹑一边沐浴着上古的灵光,一边夜空低飞,“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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