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第三章 青枳(2)

作者: 路小桑 | 来源:发表于2018-07-11 13:13 被阅读2次

    5

    火车进入云贵高原。喀斯特地貌以奇特的景观向世人展示着岁月着痕的历史沧桑。怪石耸立,地下溶洞贯穿东西。傍晚,火车抵达昆明。这个四季如春天般温暖的城市。

    在小茶馆里停息片刻。紫薇花盛开。城市被一群群簇拥着的浅紫淡粉点缀。傍晚的夕阳透过树叶的罅隙斑驳的洒在大地上。像极了一颗颗被遗落的星星。小时侯在南方的说法,紫薇树是极其害羞的植物,用手轻轻挠树的主干,紫薇花叶便会羞涩地颤抖。这些植物都是具有灵性的,它们有思想有感受,只是人们在大多时候忽略了它们情感的存在。我非紫薇,怎知紫薇无心?

    翌日清晨,搭乘班车前往昭南。

    盘山公路,车辆行驶10小时之久。旁边有带小孩的女子晕车,不停作呕倾吐。小孩安睡,醒来又吐脏女子一身。汽车里充溢着香烟和呕吐物混杂的刺鼻气味。行到中途,大雨倾盆而下。前方山体滑坡,塌方。车辆停止行进。人们套上塑料袋去古老驿站寻找厕所。驿站标志是一块耸立的民末牌坊,长年失修,已经字迹模糊。这不禁让我想起落城,青石小路上洋溢的民国情怀。潜藏在幽深的青苔丛中,先人们的足迹。而我,在辗转流离后,毅然决然地来到这个孪生相似的地方,已是别有一番情意。换上塑胶凉鞋,走下车,奔跑到青砖石板搭建的简易厕所,雨水冲刷大地,污水横流,漫过脚踝。

    汽车在这荒山之间滞停一夜。身旁小孩不停哭泣,女子脸色煞白。我决定把座位让予她。女子不停感谢,微笑着露出垢黄不洁的牙齿。这是常年生活在云贵深山地区的女人的牙齿。

    我把塑料袋摊在座位下,头倚靠着背包。问司机借了手电,在微弱的灯光下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想活的人就活下去吧。正如人有活下去的权利,人同样有死去的权利。我这样的想法没有一丝新意,是极端理所当然的,而且这才是原始的本源,但一般人莫名其妙地害怕,不明明白白说出来而已。”(摘自《人间失格》)

    深夜降温,女子友好地把小孩的斗篷搭在我身上。有微微的婴儿尿液气味,生命最始初生发的气息。

    凌晨5点,山头泛起微弱红光。是晴的征兆。我下车,在路边点燃一根烟。想象着在这深山之中踽踽而行。绝尘而来,山河两望。

    天刚亮,司机叫醒所有人。公路塌毁,乘客必须徒步过去,已通知车辆接应。我依旧穿塑胶凉鞋,女子示意让我换鞋。山里的水混有粪便之物,浸入皮肤会使之滋生肥水泡疹,恶痒难止。我应她的意,双脚套上简易袋,穿上女子的胶鞋。二十多个人,沿着塌毁的公路边缘徒步行进。女子背着小孩,我尾随她身后托着小孩双脚。

    走过这段艰难的路程已是晌午,烈阳打在皮肤上有焦灼感。上车后不到三小时,便抵达目的地。群山环绕。昭南像极了躺在子宫里被孕育的婴儿。三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建筑鳞次交错。在小城边缘依旧保留着民末的低矮房屋。有古城之感。历史的洪流淹没那些生发着原始气息的地域。所谓古都却已不再古老。而昭南,是历史车轮下幸运的逃生者。它落后,而古老。小城周边一望无际的绿色烟草,葳蕤繁密,是我想象的地方。

    6

    在女子的引领下,入住在一对老人家。老人是一对同居情人,没有实质上的婚姻。当地人对此避讳不谈。30多年前,男人爱上了这个善良淳朴的女人。男人曾经是别处镇子里令人歆羡的粮站工人。女人做朴实的粮米生意。相恋10年,男人抛妻弃子,做出大胆的决定,带着年小10岁的女人来到昭南。与我同行的女子,便是男人与前妻的小女儿。后来得知,她也是男人3个子女中唯一来探望过老人的。我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待眼前的老人。有怨恨,有鄙视,有思念,有挂牵。在这二十多年里,男人一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从未抛头露面。女人担负起家庭所有的责任。在老人的事迹曝光之后,曾经有多方媒体前来采访,企图挖掘真相,甚至夸大其辞,公诸于世。而老人纷纷拒绝,掩面避谈。在许多人看来,无法理解男人这样的行为。甚至觉得男人懦弱无担当。而谁又能真正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幸福与苦痛。情欲的满足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而男人,用二十多年的阴暗生活来赎罪与解脱。这种超乎常人的定力和担当,在这二十多年里,只有女人能够看到。她说:“几十年了,日子清苦,甚至见不得光,但也这样过来,依旧觉得很幸福。”在老人质朴的脸上,我看到了最原始最真切的满足。这种满足感奠基在一切物质浮华之上,声誉之外。

    那一夜,梦见自己吞下数只针头,撕裂的疼痛梗塞在喉咙里。我拼命地求助,拼命地呐喊,却也发不出半点声响。有人说,在梦里,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如果你感觉到了,一定是有病灶在体内生发。

    醒来已过吃早餐时间。老人在桌上放置一盘烧土豆和一杯清水。土豆对半切开,中间放有辣椒粉和葱花。这已是相当贴心的早餐。而我喉咙干痛,实在难以下咽。头晕目眩,想是一场暴雨身惹寒气。背包里没有备药。第一次离家,没有任何经验和准备。

    昭南的医疗相当落后,小城里唯一一家医院建立在城尾的中心镇上。确定自己去不了医院,便拖着蹒跚的步伐随老人来到不远的一个老中医那里,捡了药,回去时又突然下起大雨。

    这年头天仿佛被戳了个窟窿,大雨下个不停。

    那一场雨下了两天两夜,昭南被洪水淹没,污水四溢。种在山脚下的蔬菜和鲜花大量被毁。

    夜间高烧不止。喉咙干痛。半夜起来熬中药,害怕打扰别人,自己生了半天火。突然好想念父母。小时候生病,不吃东西,父亲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蛋糕。母亲把南瓜切成各种可爱的形状,煮熟放在粥里。哄我喝下。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叛逆不听话的孩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家。

    整夜高烧,全身滚烫却又觉得寒冷。坚持到清晨。老人看我憔悴不堪的模样着急不已。迷迷糊糊中被送去医院。确诊为肺炎。也是那一次肺炎,我认识了陆一行。

    7

    曾经阿家的离去,让我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会不会有能够让我感到亲切的女子。我时常告诉自己,或许在这个地方,我会找到阿家的影子,甚至是真正的阿家。她一定会遵循我们的约定,寻着地图来到这个我们曾经相约的地方。听她的声音,昭南,我回来了。

    小时候的阿家,与母亲相依为命,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冷漠,她与母亲时常争吵。在这个残缺的家庭里,物质与感情捉襟见肘。偏执,贫困,让阿家从小遭尽冷眼嘲讽。孤独的灵魂漂泊不定,阿家淡漠无助。可她生性倔强,寡言凉薄。在学校,班级,这样的阿家并不受欢迎。性格极端,言辞尖锐,直戳人心。同学们都不喜欢她。甚至被冷落到午睡时被锁在寝室里。阿家说,她无法去上课。独自呆在寝室里。折了好多纸飞机从窗户飞出去,希望有人看到给她开门。可是没有。她大声地敲门呐喊,声音响彻整条空旷的楼道,依旧没有人给她开门。

    阿家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是程子。程子个性开朗直率。她说她不介意阿家的刻薄。其实阿家知道她是介意的。如果程子真的不介意,那她就不会用“刻薄”来形容阿家。她只是太过直耿,以至于无法与其他人正常来往。人以群分。阿家和程子注定不是同一类人。后来程子渐渐与他人走近,与阿家渐远。此后阿家便孤身一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像程子一样的人太多太多,聚了散了,也都是随性而已。

    一行告诉我,阿家曾经与他相识。也是阿家,他才会来到昭南。

    那一年阿家15岁。因为拨错了电话,打给了身在拉萨的一行。一行说,因为无聊,所以和阿家聊了好久。阿家告诉一行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说那么多的话,连她母亲也不愿意。问她能不能时常给他电话。一行喏喏答应。就这样,阿家每个星期都会给一行打电话。偶尔一行想到她时,也会打电话到阿家寝室。每次听到楼管叫电话时,阿家都会兴匆匆地欢跳着跑去。

    生活让阿家感到无助,她需要一个人来拯救她失落的灵魂。在阿家看来,这个人便是一行。阿家喜欢他沉稳的声音。喜欢这个无线电波穿过漫长的介质抖动的频率。阿家,阿家。她喜欢一行反复地叫她。阿家觉得她飘忽不定的心找到了停泊之处。

    阿家决心去找一行。这种懵懂的情感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动。阿家说,从来没有人让我这般想去拥抱他。偎依在他的怀里,感受他均匀沉稳的呼吸。

    那一年,青藏铁路尚未全线开通。阿家只准备了简单的行囊,便从成都出发。为了节约钱,她住进了一家私人的小型旅店。经济间,二十多人卷地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来自不同地域的人,口音各异,男女混杂。阿家告诉自己不能害怕。越是害怕,越能给人可乘之机。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能克服所有的孤独和艰难险阻。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尿液混杂的刺鼻气味。被褥潮湿,生发恶臭。阿家紧紧裹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与人群长期对抗的心难以与他人迅速融合,时刻充满警惕。

    漫长的夜晚终将过去。

    幸而遇见同行的人。21岁的南方男子。他说他去拉萨只是为了一个梦想。阿家说她也是去寻找梦想。阿家太小,太过天真与极端。她并没有想清楚这样走一遭能够给她带来什么。失去学业,孤身游离。除了那个泡影般存在的梦,阿家心中空无一物。

    男子说,他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在向往。徜徉在碧蓝天空下,嗅着干燥的空气,看牛羊成群地在草原上奔跑。五彩的经幡随风拂动,生发出飒飒声响。热烈的阳光照拂大地。租一间藏民的院子,院子后种一大片格桑花。跟随那些虔诚的朝拜者,一步步向天堂匍匐。

    男子计划一路搭车行进。阿家告诉他自己没钱。男子决定带阿家同行,两人一路上相互照应。

    从成都乘大巴到达康定。再从康定搭车经过折多山,新都桥,最后到达理塘。在理塘休息一夜,翌日从理塘出发抵达芒康。阿家身体出了状况。空气过于干燥,缺氧,是高原上的反应,需要大量喝水。

    他们在芒康暂留,住进藏民家歇脚。阿家极少说话,男子给阿家烧开水。

    阿家月经来了,有轻微感冒,需要休息数日。男子对阿家说,感冒是不能继续行进的。问她是否坚持。阿家讷讷地望着他,瞳孔涣散。她点头,说:“去。”

    之后有货车入藏。他们随行。到达八宿时,气温骤降。阿家添上了唯一一件厚实的棉衣。经过怒江,公路崎岖多拐。有车辆行驶过急,摔落江中。瞬间消失。

    阿家亲眼目睹汽车摔落,心中顿生忐忑。前途险象环生,到底要不要出发?阿家问自己。

    要。一定要。

    在与这个庞大的世界相对峙的日子,单薄的阿家四肢受缚,无法动弹。胸口拥堵,难以呼吸。坚持行进。这是阿家时刻告诉自己的话。

    随货车翻山越岭。11月初,山峦已积满皑皑白雪。走走停停二十多天,终于抵达林芝。

    见到一行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仙足岛外的拉萨河边。冰冷而皎洁的月光照拂大地。气氛凝固。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阿家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干燥的脸庞。

    那一瞬间,阿家泪流满面。流过黝黑的脸颊,流过干裂的嘴角。

    “一行。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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