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之城（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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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告诉程城？
这个问题简直没有在吴忧脑海里出现，就被她自动屏蔽了。
结婚后，吴忧一向习惯对程城报喜不报忧，从不愿意拿事情去麻烦他。她知道，他监区里的事已经很让人伤脑筋，他每天都头痛如何解决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问题：上级考核要准备，罪犯活动要组织，罪犯扯皮闹事要解决、“三无”（无来信、无电话、无人接见）罪犯越来越多得关心、多进宫罪犯油盐不进……程城有时候说梦话都在和罪犯谈话。
这不过是件小事情，嗯，就是这样，等我和高浩云，不黄平见了面，问清楚他的情况，以后再让程城多关心他。
只等到晚上快九点，程城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吴忧给他盛上饭，告诉他自己下周二去给罪犯上心理健康课，想明天和他一起去监区先了解一些资料。
程城很高兴可以和老婆一起去监区，只是一想到另一件事，脸色不由地暗下来：“听说周成飞还没找到工作，带去的钱也花光了，让周嫂寄钱过去，你知道周嫂子那人的，自己打麻将可以，给周成飞钱那是心疼死了。”
“说实话我真不想再去看周嫂，每次都不停地抱怨周成飞不该辞职，可是小宝都大了，她也不肯出去找事做，成天打麻将，你说周成飞怎么找这样的老婆？”吴忧随口说。
“哪里人人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找到你啊。”程城一把搂住正在收拾碗筷的吴忧，给她脸上“啵”了一下。
第二天，当吴忧打开黄平的档案，看到那一手漂亮的小楷字仍是觉得一阵心惊，仿佛身边的人和物都在隐去，自己又成了那个站在黑夜树林里的女孩。她使劲揉搓着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
黄平的自传赫然就是一部悲惨世界加苦儿流浪记：黄平，曾用名高浩云，从小父死母走，唯一的奶奶过世后就跟着远房叔叔生活，户口落在叔叔家，名字也改了叔叔的姓。跟着叔叔去收债，结果失手将债主打得重伤，被判刑入狱。刑满后还是帮叔叔收债，再犯故意伤害罪入狱。
自传里当然没有提到吴忧记忆里的那个夜晚。
档案里的照片，手拿名牌、剃着光头的黄平表情冷漠，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当年的少年半点影子。十多年的光阴，究竟发生了什么，将这个内向木讷、文静无争的少年变成如今可以挥刀砍人的凶徒？
吴忧习惯性地打开黄平入监时的心理测试表，结论一栏清晰地写着：说谎值高，测试无效，建议民警加强控管，防自杀、伤人和逃跑。
此前，吴忧曾经看到许多份罪犯心理测试都有这样的结论。吴忧知道，人心难测，何况是罪犯，做入监测试的民警自然也懂得，他们所填写的报告是指导民警管理罪犯的重要依据之一，如果日后哪名罪犯出了问题，而这份报告没有预测到，那填写报告的民警是要担责任的。所以，大家都习惯将每个罪犯的问题写得严重，而这样一来，警告和预测的作用也就失去了意义。
那么黄平呢，吴忧仔细地看测试原件，确实说谎分值很高，而焦虑、恐怖和抑郁分值竟然都在正常范围内，这是典型的多进宫罪犯心理测试结果。说明了黄平已经不再害怕刑罚，他的心已经是铜墙铁壁，轻易无人可以进入。
我该如何去面对他？
他会如何看我？
我们还能说什么？
吴忧心里有无数个问号。走出监区内勤办公室的时候，正碰到程城从监院大门出来，她冲冲程城点点头：“程队长，出来了。”
“吴老师，忙完了？”程城也点点头。
监区长在一边看到了不禁摇头：“你说你们俩，不认识的人哪知道你们是夫妻。”
这是程城的要求。他说工作时两人见面要注意形象，最好互称职务，不要工作和家庭拎不清。
起初吴忧觉得这人好生奇怪，谈恋爱时恨不能天天粘乎在一起，真在一起了又要划清界线。但转念一想，也是，两个穿警服的人，见了面当然得客客气气打招呼，难不成还去表演卿卿我我？
这样一来自然也闹了一些小笑话。一次程城顺便到吴忧办公室帮监区内勤拿录制好的广播光碟，他俩也是一幅公事公办的口气，其他同事都习以为常。恰巧新分来的另一个监区内勤小谢也来拿光碟，待程城走后，小谢一脸花痴地问吴忧：“姐，刚才的帅哥是哪个监区的，有女朋友没有？”
荣丽乐坏了，问：“没有的话你想怎样？”
“当然是去追啊。”小谢毫不含糊。
“小姑娘真勇敢！”元元对小谢竖起大拇指。
“你们别逗人家了。”姜姗冲吴忧呶呶嘴：“小谢，刚才的帅哥是你吴忧姐的人，你就别费神了。”
小谢闹了个大红脸，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吴姐，没见过你俩夫妻搞得像地下党夫妇似的。”
吴忧反而觉得理亏，不好意思地安慰小谢：“对不起，对不起。”
好在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这对夫妻的相处之道，特别是许多领导反而看不惯那些腻腻歪歪的小夫妻，经常让人家向程城和吴忧学习。
程城送吴忧回去。
“我明天来上心理健康课，你给我安排下吧。”吴忧对程城说。
“放心，我已经让宣鼓做了准备，你来就行了。”
“嗯，我想麻烦你个事。”吴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你还真拿我当同事了啊。”
“我刚才看了黄平的档案，这个人好可怜，从小父母不在身边，跟着叔叔过生活肯定很不容易吧，你能不能多关注一下他，多鼓励他……”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罪犯了，哪个我都会鼓励，再说了，你几时变这么多愁善感，哪个罪犯背后没个可怜的故事。”程城不以为然。
“反正你答应我，特别关心一下他，他的字写得很好，肯定还是好好上过学的。”吴忧急了。
“行行行，按吴老师说的办。”程城向吴忧敬了个礼。
这晚，吴忧把讲了很多次的心理健康课教案又仔细看了一遍，她在想，这千篇一律的教案有多少罪犯能听进去呢？高浩云，不，黄平证实了是自己会怎样想呢？她该如何提到那个夜晚，如何为自己的胆怯和软弱道歉，这个迟到的道歉还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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