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法杖的和尚站在院中,看着满院的狼藉和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年轻人,用力一震法杖发出“铃铃”声响。声止时院中的雾气也消散尽,小院露出原有的模样。和尚把法杖倚在墙边,抱起地上的人走进屋子。许久后,和尚回到院中,把缠在各处的丝绳解开团好,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槐树树梢,和尚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到屋内。掀开层层纱账,一个脸色苍白的人静静的躺在床上,衣襟处沾了鲜红,像盛开的妖艳的花,衬得人更加清冷孤独。和尚用勺子舀水蘸湿开裂的嘴唇,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解开那人手上缠着的纱布。一层一层揭开,几道细长的伤口渐渐显现,手心里的伤口道道深得可见白骨。和尚小心地刮掉昨晚敷上的草药,再轻轻仔细地涂上新的,然后又一层一层的缠上纱布。
“阿尼陀佛。”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呻吟,和尚回到院中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
夕阳的余晖落在法杖上,金光闪闪。和尚面朝西边,盘腿打坐,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被拇指捻过。
“老和尚,你怎么又来了?”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倚在门边笑嘻嘻的对正在念经的和尚说。和尚睁开眼睛看向来人,阳光斜斜的照在那人身上,把他从胸膛处一分为二,上部份阳光里生机无限,下部份黑暗里死寂无边。
“醒了就好,感觉如何?”和尚问道。
“又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人走到和尚身旁,随意坐下,抬头望残留在房瓦上的阳光,“谢谢你啊,麻烦你以后常来帮我收拾院子。”
“和尚以前告诉过你,阵法凶险定要谨慎,轻则负伤,重则丧命。”和尚闭上眼睛,“我老了,会有迟到之时,望小心。”
那人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坐着。视线越过屋顶,到更高更远的地方。黑珍珠里闪烁着光芒,倒映出天空晚霞,屋檐槐叶。夕阳用最后的光编成金线,在他的眸中勾出一个人的模样。
“我这次见到她了,还是和当初一般模样。不同的是打人的力气大了不少,话还是很少。和尚,我改了事情的经过,可是结果还是没法改变,她还是去世了。”泪水包裹着金光跌在手背上,“我啊……我还是迟了。”
“阿尼陀佛。白也,和尚知道你做了很多努力,但是你要知道,结果是什么依旧是什么,无论因何开始,有何经过,都不重要。若你下次再强行改变,和尚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和尚看着白也的侧脸,担忧满怀。
“老和尚,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白也笑吟吟地看着和尚,四目相对。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流光璀璨,“可惜了,我还是迟了。你先别走,今晚帮帮我好不好?”
“世间一切皆言缘,你何苦执一念守一生?那姑娘愿你如此?你的母亲呢?”和尚把目光转向槐树不去看他。
“我不像你,我只有这一世。你何尝不是执念一人,用这不老不灭的生命守了无尽日月。为什么这时要劝我?”
院子里的阳光尽数消失,只剩天边火烧般的云朵。头上的天空变成墨蓝色,槐树叶子染了黑,静悄悄的藏进院中。和尚起身手持法杖一步一步走进屋里,白也看见树枝上缠着的红线,再看看院子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新系上的铜铃,心里顿时明白老和尚今日为何要劝他放弃。
“吃饭了。”和尚的声音伴着晚风入耳。白也捡起遗漏在脚边的槐树叶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颜色青绿,脉络清晰,饱和盈满,断口整齐。看来昨晚的风是片片刀刃,我想做的事真是难上加难。
“老和尚,你看。”白也把叶子放在桌上,“你有什么办法吗?”
“和尚给你的阵法本就是一半杀机一半危机,你已经很幸运了,用了这么多次还能有命活至今。”和尚边吃边说。
“我手上的伤口是被朱砂线割伤的。”白也把手举起来,“昨晚的风把东西都毁了,可是我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所以……所以我想问问你,我是不是那个有缘人?”目光急切期盼。
“吃饭吧,吃饱了早点休息,其他的以后在说。”和尚顿了顿,眼睛里有不知名的东西一闪而过。
旧村庄的夜来临,古老的院落里昏黄的灯亮了。白也把天窗打开,顺着梯子爬出去,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满天的星辰入眼,今晚又是一轮新月,北斗七星在靠近心脏的地方闪耀。满天繁星此时在他眼眸中只剩北斗七星,他看着看着,思绪飘远又拉近,再回来又出逃,越走越远。
阳光照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昨晚的大雨把一切冲洗得干净明亮,太阳一晒,蒸发的水汽里带着泥土花草的清香。斑驳的红漆木门虽没了往日里端庄大气的模样,但多了岁月留下的痕迹而显得深沉稳重。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出现一个衣着简单的少女,她跑到门口伸手牵住门外的人,然后拉着手来到桌子前,倒了满满一杯茶水给她。
“你现在这等会儿,我去楼上拿东西。”少女说完就跑上楼了。
站在桌前的人端起杯子抿一口茶,“真苦。”葵亦可皱着眉头说。抬头打量房子,被熏黑的墙壁,却看不见灶台或者火炉,空旷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桌子四张长椅,桌上一个茶壶四个杯子,再无其它。葵亦可觉得无聊,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后,面对着门坐下。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头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可一直不见那名少女下楼来。葵亦可有些出神的看着青石板上的阳光,心里在想她到底在拿什么东西要多长时间,是不是被藏起来找不到了?
“咚咚咚”楼上又传来脚步声,葵亦可迅速看向楼梯口,期待有人出现。一切又恢复平静,空气中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葵亦可无奈地把下巴抵在桌上,呆呆地看着门外的阳光。
“嗯?”一个人从门口经过,虽然只是一眨眼间,但是葵亦可认得那人。她跑出门去想确认是不是看错,探头查看时,那人刚好拐进另一条小道,可是凭侧脸还是可以确认那人就是迎自己进门的少女。
她不是在楼上吗?什么时候出门了?
葵亦可疑惑地望着屋内,此时楼上又传来脚步声,心中一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楼梯口。
上去看看吧,可以上去吗?不经主人同意随意走动会被责骂的。上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葵亦可揣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一步一停顿地上楼,边走边说:“对不起,我想上来看看你是不是需要帮忙?”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咚咚”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葵亦可踏上最后一节楼梯,抬头,二楼之中空无一物。呼吸一滞,全身僵硬,想走却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有声音隔着木板传来。葵亦可提心吊胆的往房间的深处走去,自己的身体能动了却因为好奇心而不逃跑反去靠近。趴在木板上,透过缝隙看见说话的人。两个穿着古老朴素的女性,面对面站着,手里忙活不停。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下点好东西给我们。”背对着葵亦可的女人说。
“希望有。老幺不知道拿到东西了没有。”另一个说。
“都这么久了,那女孩会不会起疑?”
“起疑就起疑,就算跑了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
葵亦可的心脏嘣嘣地快速跳动,用手按住,生怕再大声点会被木板之后的人听见。蹑手蹑脚的离开,大气都不敢喘。当阳光再次落在身上时,终于觉得暖和一点。强装镇定,不快不慢地走在来时的路上。
“你要去哪?”身后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女声。葵亦可回头看着少女,她换了身衣服,白色短袖上衣,黑色运动裤,和自己穿的一样。只是她两手空空的站在阴凉处,满脸笑容,而自己在阳光下感觉寒意从四肢开始蔓延,直击心脏。
“没有,我没去哪。”葵亦可回答她。少女走出阴凉处,慢慢走向葵亦可,头发上系这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音。葵亦可没有站在原地等她,脚步越来越急,身形一歪拐进另一条路。回头不见少女的身影,可是铃铛声清晰入耳。葵亦可心慌害怕,不顾一切的狂奔,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好像没有尽头的青石板路,地上的影子只剩脚底的一小团。汗水浸湿额前的头发,她还是没有要停下的念头。
“回去!回去,往回走!”震耳欲聋,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葵亦可捂着耳朵继续跑,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回去,不能回去,要一直跑,跑到熟悉的地方。
“你要去哪?”
“别走了,回去吧。”
“快回去!”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葵亦可大口的喘气,累了,跑不动了。她捂住耳朵蹲在路中间,眼睛盯着青石板,嘴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走,不能回去,不能动。渐渐地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紧接着眼前的青石板变得扭曲,慢慢失去原本的样子。葵亦可闭上眼睛,不去看它,不管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回去”……要回去哪里?
树叶“唦唦”声响,额前的头发被掀乱。风来了,带着草木清香,抚过被晒得发疼的皮肤。葵亦可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青石板变成水泥路面,伸手触碰,粗糙硬实。
“你来啦。”
葵亦可闻声抬头,可不见任何人。
绿色的稻海被一条银带一分为二,银带的一头高楼林立,繁华热闹,另一头木屋院落相依有致,平静祥和。
葵亦可和父亲开车行驶在银带上,窗外的水稻绿油油,风吹出一层一层波浪。葵亦可把车窗摇下来,右手手掌伸出窗外感受远处来的风。葵先生把空调关掉,打开所有车窗,风自由的穿梭,舒服惬意。
“哎呦,又塞车了。”葵先生远远就看见长长的车龙一动不动地趴着。
“每天要去城里的人真多。”葵亦可望见远处的高楼。
葵先生的车慢慢靠近车龙,为自己即将成为其中一节而焦急。果然,几百米后成功变成“龙身”。
“等等看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畅通。”葵先生问。
“我都好。要是不等的话我们明天再来一趟吗?”
“看见前面那棵大树了吗?”葵先生手指着左前方,“那棵大树后面是一条小道,直通市区。”
“会不会也堵车了?”葵亦可担忧地伸长脖子向前望。
“很少有人知道那条路是通向哪里的。嘿嘿,我有九成的把握不塞车。”葵先生自信的拍拍胸膛。
“那就走吧。”
葵亦可换上一张新的唱片,一会儿车载音响里传出经典的老歌。窗外的稻海,舒适的风,喜欢的音乐,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
“唦唦唦”音响里只剩噪音,一张唱片播完。
“终于到了。哇~一个多钟走了一百多米。”葵先生说着打亮转向灯,拐进小道。
一路畅通,一路颠簸。一路向前行驶,一路与一节节“龙身”告别。到达市区时依旧不见“龙头”。
“你先下车,我去找地方停车。”葵先生看着被停满车的道路两旁,忧愁的说。
葵亦可点点头,打开车门下车。看着父亲的车渐行渐远,收回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高耸的建筑挡住大部份阳光,天空只剩一尺宽,白云无处可寻。从街道深处而来的风吹起地上的包装袋,浮浮沉沉路过眼前,一股酸臭味从脸上一扫而过。葵亦可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拢在脑后,戴上帽子,看着道路对面的拱门决定离开下车点去别处逛逛。
相似的街道,相同的连排建筑,五花八门的广告,大小不一的招牌。葵亦可穿行在这座用钢筋水泥筑成的密林里,人与人并肩前行或相错而过,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道路条条通往各处,看似在眼前的目的地却要花很多时间走很长的路才到达。突然想起自己和父亲来这儿的目的,慌忙赶回下车点。
一朵巨大的乌云从绿色稻海上空飞过,飞往城市上空。高楼间留下的缝隙被遮住,整座城变得黑压压。狂风肆意,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滴嗒嗒掉下来。突然袭来的大暴雨,街上的人迅速寻找避雨的地方,拥挤推搡。大幅的广告牌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招牌上的彩灯不停飘荡。葵亦可被人群困在某家店前的雨棚里,陌生的男女,沉闷的空气,吵闹的周遭。一声惊雷,她拨开人群,低头一路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多远,空旷的街道上只剩她一人。雨水打湿衣服,帽子不知何时掉了,头发湿哒哒的粘在肩上。
雨势似乎在一瞬间变小,再一眨眼间云开放晴。葵亦可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天空,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回到下车地点并没有看见父亲,葵亦可伸长脖子望向车子离开的方向。父亲的身影没有出现,但是他的车子却出现了。葵亦可疑惑的看着车快速的经过她,而驾驶座上坐的人正是父亲。
“我在这儿!”葵亦可看见车子拐弯进入另一条道路,大喊一声后开始追赶。
汽车在马路上飞驰,葵亦可用尽全力奔跑,但距离却越来越远。疼痛的肺部,无力的双腿。她慢慢停下,大口喘气,眼睛盯着汽车消失的地方,眼泪和着汗水不断流下。
“哇”的一声,葵亦可大哭。她站在夕阳下人来人往的街头,毫不顾忌的大声哭泣,积攒了多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大河,河水奔腾而出,一发不可阻挡。
她总是感觉不安。
母亲希望她是一个文静优雅的女子,可她却更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子;母亲喜欢她穿粉红色的小裙子,头发绑得又漂亮又整齐,而她更喜欢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运动裤,勤快时绑上马尾辫,想偷懒时便披散着头发;母亲渐渐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愈不喜欢她,她也从不知怎么办到害怕和母亲相处。
她伤心。
仿佛睁眼闭眼间,她便失去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好像一步一迈后,她身边的人就离开了,剩她一人在老地方痴痴的看着远处的天空。
她是个无助的孩子。
在医院的通道上,白色的布晃动着,衣摆舞动着。病床上的人满身鲜血,身体被干净的被单完全罩住。床边的人叫喊声渐渐消失,身体脱力瘫倒在地上,失了生机。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听不见声音,吸进鼻腔里的空气是消毒水和血腥交杂的味道。
她的世界慌乱不已。
最爱她的父亲就在刚刚把她留在这条街上,她拼命追赶,大声呼喊。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声音吞没,连同她想拦下的车一起吃掉。
她在雨后的晴空下大哭,在陌生的街上大哭,在一望无际的人海里大哭。泪水滂沱,仿佛是想流尽从前到今天甚至是往后的日月里的泪水。
眼前的光被挡住,一只手轻轻覆在葵亦可的眼睛上,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在啊。”
葵亦可用双手紧紧抓住覆盖在眼睛上的手,生怕慢点、轻点,这只温暖的手就会不见。
风自稻海边上的林间里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行进另一座林里。
白也听见身旁有声响,把掌心已经湿透了的左手从脸上移到后脑勺后枕住。
“老和尚,屋顶坐塌了的话你要赔偿的。”白也跟来人开玩笑,声音有些低沉。
“坏了的话和尚免费给你修好。”和尚早就习惯了,“今晚月色正美。”
“嗯,像不像个冰皮月饼被吃得只剩最后一口?”
“哈哈,像。”和尚看着天上的月亮,“也很像他和我最后一次看的那个月亮。”
白也收回他的嬉皮笑脸,缓缓开口,“在她离开之后,我再拥有的关于她的记忆都成了我一个人孤独的回忆。太多时候她总是害怕,惶惶不安。有时记得我的声音,却认不得我的模样。怎么办好呢?她生前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她都记不清了。”白也看着满天星辰,似喃喃自语,“只剩我一个人固执的穿行两个世界,用一个身躯寻两个灵魂,还企图一次又一次的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老和尚,我好像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了。”
“阿弥陀佛。和尚很是羡慕你,在在乎的人离去后还能有方法再见。和尚却只能守在那山巅之上的菩提树下,希望有缘人能出现帮我带一样东西还他。”和尚苍老的眼睛里有光芒一闪而过。
“六根未净,情恨恩怨满胸膛,思欲留恋尽眼底。”白也侧过脸看和尚,“哈哈,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假和尚。”
“哈哈哈!”和尚大笑,笑声爽朗,“白施主看得透彻。和尚在很久很久以前确确实实是货真价实的和尚,只是在他消失之后,我便是妖僧人。”说完后学着白也的姿势躺下,笑容渐渐收敛,静静地看着黑夜中的新月。
白日里的炎日早已不见踪迹,夜里变得有几分凉。偶尔有风吹来,树叶唦唦,似温柔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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