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藏很快回公司上班。一堆工作等着她,无处可逃,也不想逃,这是成年人该具备的担当,她烂熟于心。
业务简单,熟悉后变得枯燥乏味的工作,日复一日侵占生活。闲下来时,一群同事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讨论许久。以前月藏只是安静听完,末尾附和,现在听见这样的争论,她坐在一旁头皮发麻,后背绷直,敲击键盘的手指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耳边持续聒噪的声音,并无大事,是一些注意后就能避免的小错误,或是人人皆知但缺少实践的细节。时间一点一点溜走。真是琐碎啊,月藏在心里轻声吐槽,她对此不满仍然附和称是。
午休时,月藏被主管叫到办公室,一张大的设计图整个展开铺在桌上。月藏一眼便认出图里几个稍作改动的地方。森抬头望向月藏,月藏静静地望着森,彼此等待对方开口。双方陷入片刻的安静。
森屈指轻轻扣了扣桌子,一双眼睛锐利坚硬:“看出什么问题?”
月藏迅速在图纸上指出几个问题:“图上设计比实际建筑大。”
“你负责预算。”
“是。”月藏答应着,他这次不仅负责预算,还知道图纸被谁改动。
与建筑相关的行业,通过对设计图纸几不可见的改动来谋取差价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打点好中间的关系,只要差价不离谱,审图时也能找出理由搪塞,通常都能蒙混过关。A与月藏打了招呼后,请人改图纸,月藏负责预算,已经算出来的资金需要重新算一遍再送去审计。A自视甚高,月藏提醒他这次改动太大需要注意,A胸有成竹。金钱的诱惑太大,人人都想一次赚到手软。月藏并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格,有时坚持需要巨大的能量,加之背后议论反而让自己陷入麻烦,所以她通常会象征性收一点,市里一顿火锅的价格,一条绳上的蚂蚱,足以让对方安心施展便可以了。月藏这次分文未取中间费,这趟水较之以往更浑,如此大的改动几乎一个人囊括所有利益,即使旁门左道,也需给后面的人留一条路,这是行业内自发形成的规矩,但金钱的魅力让人铤而走险,A的胃口却太大,做事不留余地,迟早会出事。
森静静地等月藏做出解释。这个毕业就进入公司的年轻人,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月藏行事果断,懂得与人来往的规则,能把握做事的分寸,有能力缺少野心,做事待人常常游刃有余,这是不可多得的优点。吃回扣的事在业内屡见不鲜,只要把握住各中要害,不被人拿捏。他知道月藏参与其间,但并不担心,月藏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挣钱,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就快到来。森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一闪而过。
空调开得很足。屋外是明晃晃的太阳,屋里凉爽宜人,月藏坐在森的对面,正对着玻璃窗外高大建筑。寸土寸金的市区,房价每平米炒到过万,职员工资跟不上生活水平,于是想出各种渠道挣钱,像托壳蜗牛踽踽而行。月藏与森的目光对视,她应该说些什么,但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她犹豫了一会儿,说:
“森,我会尽快递出辞职信。”
森心里一惊,皱了皱眉:“月藏,你负责的是预算,依照图算出资金,你为何扛下这件事。”
“是,但总得有人扛。辞职的想法并非突然升起,只是迟迟未下定决心。”
“社会本来就是你争我抢,你不需要为任何人退让。你有能力,需要的是合适的机会,我可以为你促成这个机会。”
“最近想安静一段时间,考虑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有什么计划?”
“还没有。”
森挑了挑眉,沉吟片刻道:“你做事一向稳重,这次却太任性,倒也像你的作风。”
月藏发出干笑声:“大概是年轻时没来得及挥霍的任性留到了现在。”
几天前,月藏回了趟老家。阿婆坟头长出青草,黄土堆起的坟周围砌了一圈石块,月藏背靠新堆起的坟堆坐在地上。群山像画卷在眼前铺开。阿婆走后,心里有些东西也跟着走了,空荡荡一片。月藏叹了口气,舒展四肢随意躺在地上,耳边是鸟雀啼叫,叽叽喳喳的声音穿过层层树叶传来。厚重云层在头顶缓慢变幻,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心像一面湖水,波纹褶一般层层漾开。人们忙碌生活如同战士。名利权位究竟有什么力量让人甘愿为此付出一生时间?最终只有三寸黄土掩白骨。
生活是为了什么?有人喜欢攻城略地的满足感,有人向往别墅豪车的优渥感,有人钟意薄田粗茶的自在感,我呢?月藏想了许久也没明白自己为何追随众人生活方式而丢掉自我。她看不上为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但她是其中一员。她不喜欢为了加班挣钱长时间不回家,但她也是其中一员。她做着不喜欢的事,深陷其中。
可是,离开这些,她能做什么?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公司,稳定收入养出惰性的同时削弱她的其他生存技能。若是辞职,月藏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无力感蔓延全身。
山野的风吹在脸上,清凉感觉像一滴水落在心上,耳畔有清亮的响声“滴答——滴答——”去自然看一看,去吹山谷的风,喝山涧清泉,听虫鸣鸟叫,抛下现在拥有的生活去吃苦,去过不一样的生活。
阿婆,我还要带你到处旅游。读书时说的话在月藏心里掠过。交接完手上工作,去过田园生活,人们从原始社会而来,即使困难重重也可以一一过去。她是在那时候拿定了主意。
森若有所思地看着月藏:“你在事业上升期,急流勇退,我感到意外。”
月藏默默看着森,森继续说道:“希望你往后能更好。”
“谢谢。”
月藏走出办公室,A很快来找她打听情况,A已隐约打听到风声,心如惊弓之鸟。月藏只笑了笑,很快做完交接工作,婉拒公司安排的送别宴,匆匆离开。素来不喜告别,徒增伤感。
家人得知辞职的消息,围坐在一起苦口婆心地说了一通:
“你快三十岁了,不该像孩子那么任性。”
“这么大的事不和家里商量,你考虑责任了吗?”
“现在工作难找,你反而辞职了,你有更好的工作吗?”
“你要像你姐夫那样游手好闲,靠你姐养活吗?家里有一个这样的人就够了。”
……
月藏靠坐在沙发上,她伸手揉了揉眉心,以前怎么没发现家人这么难沟通呢?灯光明晃晃地照出每个人脸上的疲惫,一张张被生活碾压的脸,为钱财吃住操劳的脸。此刻他们纷纷以自己的生活标准来发表对月藏的不满,一一数落,句句难以反驳,好像自己过得很好,其实心里也并非对现有的生活多么满意,各自以此为宣泄口发出心中牢骚,更加坚定现在的生活方式。月藏没有回应,她没有想到更好的出路,甚至可能会过得比现在糟糕,无可辩解。大家说得口干舌燥,夜幕深垂的时候,终于各自散去。
月藏伸了伸僵硬的胳膊,起身回卧室,父亲尾随进屋。父子俩坐了一会儿,父亲先打破安静的局面:
“你不小了,能自己拿定主意。我们也不想过多干涉你,但你总得告诉我你的打算,好让我和你妈妈放心。”
月藏简单整理措辞,她还未计划,只是说出心里的想法:“想四处看一看,不希望一辈子都蜷缩在现在的岗位上。”
“路上吃什么,喝什么,样样需要用钱,考虑过吗?”
“工作几年,攒了些积蓄。一半给你和妈妈留着,一半带着路上备用。总会有办法吧,以前的人也过来了。”
“你有手有脚,带着积蓄在身上,总不至于饿死。我和你妈有工资,养老不成问题,这个你不用挂念。只是,你突然辞职,少不了要被大家念几天,自己要有个心理准备。”
“爸——”
“嗯,怎么了?”
月藏意外地望着坐在旁边的人,心里的重担卸下一半:“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和妈妈这么善解人意呢。”
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后背:“这是什么话?你爹一直善解人意,但是你妈妈还没松口,不要高兴得太早。”
月藏斜了对方一眼:“你都这么说了,妈妈还能有什么意见。”
“咳——”身材魁梧的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也是,我向来听你妈妈的。说真的,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营营役役的生活中挣脱出来。你还年轻就发现自己想要的生活,去追寻它,这是幸运的事,你具有很多人没有的勇气,这点像我,哈哈哈——我和你妈妈今天被你吓得不浅,但是你过得开心就很好。”
“谢谢。”
“怎么还客气上了。明天带我们出去玩一天压压惊,从你工作开始,一家人很久没一起出去玩了。玩了过后,你就安安心心滚蛋,别把回家的路忘了就行。”
第二天,彼此都默契地没有提离开的事,在公园逛了一整天,没有工作的压力整个人便轻松下来。只是临睡前,月华叫住月藏:“明天需要我们送你吗?”
“不用了,出发的时间很早,你们安心睡。”
“好吧。”
“妈妈——”
“诶。”
“谢谢你。”
月华脚步顿了顿,走进卧室。
行李前一天晚上便已收拾好,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一张银行卡。以后,这就是傍身的家当了,越简单越好,这是需要适应的过程。月藏躺在床上,隔壁屋传来若有若无的哽咽声,月藏轻声叹了口气。前路未卜,她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一段崭新生活的来临又让他心里隐隐激动,一夜难眠。
第二天天色未亮,月藏早早醒来,天亮人多,少不得有一场哭哭噎噎的送别,徒增伤感。
月藏拿上背包,在月华卧室站了一会儿后出了门。
人生是无数场的别离,远行。愿有归期,愿有重逢。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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