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夏夜

终于做出了一个完美的“星空吐司”，让我记起儿时的夏夜。

儿时的夜空是宁静的深蓝，密布的星半明半昧地眨着眼，院里老槐树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老牛安逸地卧在牛棚里，慢吞吞地咀嚼着；猪圈里的几头猪挤挤挨挨，不时发出惬意的哼哼声；而那些吵闹了一天的鸡和鸭都回到自己的窝里睡了，偶尔谁踩了谁的脚，就会喊叫起来，引起一阵喧闹。

儿时的夏夜不是现在这般心浮气躁，那时白日的热气会随着太阳落山而消散。大地的潮湿味道则追随着夜色，夹杂着干麦秸的干爽香气逐渐在温润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六岁的我躺在院里的竹床上，拂着微风，看着天上的星，同在耳屋里在灶上烧火做饭的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儿。

我在小时候和娘聊的是我更小时候的事儿，娘说不够，我也听不够。

偶尔会有残存的槐花儿随风轻舞，落到我的身上，让我想起美味的槐花饼，便缠着娘要饼吃。小孩子是不肯讲道理的，所以娘只能让爸爸牵着我出门去，“你俩去捡槐花，只要捡的够了，我就给你做槐花饼吃。”

爸爸带我去家门前的池塘边，教我看映着月色的清浅的水，我看到一条条小鱼儿倏忽在眼前游过，很快就忘了槐花儿的事儿。池塘里有一片荷花，粉的白的都有，在月色下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只是那层层叠叠的荷叶，浓稠得仿佛能滴下绿汁来。荷的清香是直达心底的，甚至能让一个还不知道“美”是什么的孩子安静地站着，贪婪地呼吸。

我顶着爸爸摘给我的大荷叶，牵着爸爸的手走进池塘对面的田地里。玉米秆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它们宽大的叶子恋恋不舍地拽着我的衣袖，仿佛邀请我留下来，和它玩一会儿。爸爸说因为它们现在也是孩子，孩子总是喜欢和孩子玩的。

最可笑的是知了，前一刻它还在枝头扯着嗓子乱喊，下一刻就已经被被爸爸放在我的手里。小孩子的心是最硬的，我用拇指和中指捏着知了的翅，任它拼命挣扎，直到我的手指感觉到酸痛，知了也没力气再叫的时候，才随意地丢掉它，跟着爸爸回家去。

常常会有邻居的小孩儿来要我参加游戏。男孩多，我们就玩骑兵打仗；女孩多，我们就玩过家家。

树枝到处都有，细的就是刀、枪、剑，粗的就是高头大马。我们左手拿棍在胯下，右手挥舞细树枝，嘿嘿哈哈围着村子奔跑追逐，间或有人“死去”，然而这并不值得悲伤，很快他们就能起死回生，大叫着“再战三百回合！”

过家家就稍微安静点儿。我们拿特别细小的树枝掰断，几岁就掰成几段，然后用手把潮湿的细土抷在一起，做成一个圆形的蛋糕状，上面插上小树枝。再用一些土塞满爸爸的小酒盅，按实，然后沿边轻磕一圈儿，一个酒盅形状的“小蛋糕”就做好了。大“蛋糕”一个，小“蛋糕”多些，一群孩子围坐在一起，唱着生日歌，吃着“蛋糕”，喝着“酒”，满足地不得了。

随着灶里的柴火越来越暗，烟囱里的青烟逐渐散去，各家饭菜的香味陆续随风飘过来，“小凤儿回家喽！”、“培江回来吃饭啦！”、“峰峰哎~”……母亲们或高或低，或深沉或明亮，或悠长或干脆的声音像朴实的乐曲一样开始在村子上空回荡。早就玩饿了的孩子们立即奔着饭碗四散而去。

然而我们家还要等会儿才能开饭，因为我的两个姐姐去捉“爬爬儿”还没有回家。

“捉爬爬儿”是稍大的孩子们夏夜的节目。他们下学后丢下书包便呼朋引伴，每人一个手电、一个玻璃罐头瓶，说说笑笑地沿着村路一路往前。村路两边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树，它们就像慈祥的老人，拿“爬爬儿”来诱惑孩子们来到身边，听着孩子们的吵闹声， “老爷爷”们也笑得胡子直颤。

天还没黑透的时候，有经验的孩子可以通过观察树下直径不过两、三毫米的小洞就能将正在洞口窥探的“爬爬儿”拽出窝来，天完全黑透后就只能凭借手电在树身上逡巡了。有时候一个人刚照过去没有发现而失望地离开，身后就传来惊喜的一声——“这儿有一个！”前面这位心里暗自懊恼，嘱咐自己下次一定要看得更仔细些。

手电灯光在树间闪闪烁烁，像调皮的精灵上上下下、跳来跳去。安静了一天的村路终于活泛起来，欣欣然地。知了在树叶间吵翻了天，孩子们全然不顾知了的抗议，仍旧笑闹着把它们的子孙后代捉进罐头瓶里去。

我每天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数姐姐们带回来的“爬爬儿”，在那难见肉末的年代，“爬爬儿”就是老天爷给孩子们的恩赐。

那时候的爬爬儿多啊，两个姐姐一个晚上就能捉百十个。娘把它们用清水洗干净，放到一个大碗里，撒上盐腌着。晚餐就可以开始了。一般就是玉米糊，再加自家地里摘的豆角或者茄子，或者就是拌个黄瓜或者田里的野菜，虽不丰盛，却都吃得蜜口香甜。

刷净了锅碗瓢盆，娘重新支上油锅，等油冒了烟，就把腌好了的爬爬儿倒进去，焦香味儿瞬间冲出来，灌入鼻腔。炸好了的“爬爬儿”色泽金黄，皮酥肉嫩，让人垂涎三尺。

娘和爸爸总说不爱吃，每次夹个一、两个就放下筷子，剩下的被我和姐姐们争先恐后地抢完，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等待夏夜的最后一个节目——吃西瓜！

西瓜是自家地里长的，爸爸早早就摘了来泡在刚打来的井水里。起沙的深红色瓜瓤被井水浸过后愈发红艳艳地诱人。一口咬下去，冰凉、清甜，四肢百骸瞬间被抚慰了一般……

姐姐们回屋去睡了，她们明天还要上学。

我赖在院里的竹床上，娘坐在旁边给我挥着蒲扇，爸爸拿一个小板凳在桌边坐着，橘色的烟头忽明忽暗。

夜色更浓了，弯月懒洋洋地躺着，星星更多起来。村里偶尔传来两声犬吠，我听着渐渐远去的娘和爸爸的絮语，终于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