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走了

作者: 治军_db8a | 来源:发表于2019-01-12 11:42 被阅读12次

    老杨说他几乎到过会宁县的每个乡镇,几乎到过会宁县的每一户人家。会宁县家家的狗都跟他很熟,从不咬他。我不确信,但我每次在村口看见他,我都会抛下邻居家的小妹妹,提着两手泥,追着他的自行车往家里跑。

    我总会咧着嘴,呲着牙冲着他笑着往他身边靠,妈妈就一把推开我,喊着让我去洗手。我并不愿离开,我喜欢盯着他浓墨描过的眉毛下面一双和善的眼睛,尽管他的脸黑的像碳,但却很和蔼。

    老杨喝完一罐茶,摸着我的头说:“狗娃子又长高了一点啊!一脸正气,长大以后一定能当个警察!”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墨绿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还有几张钱,仍然自己代妈妈签了字,就急匆匆的走了。他有好多信件和钱要送到人家。

    老杨还没走出村口,就被乡亲们围住了,老李家的新媳妇上次说没有擦脸的油了,托老杨从县城代一盒,老杨仍然从墨绿色的帆布包里摸了出来,顺手扔给了新媳妇。老陈做为村里唯一个能识文写字的人,上次托老杨从县城带了一支崭新的钢笔。老杨摸了摸胸前的口袋,双手递给了老陈。老杨一件件发给乡亲们代买的东西,老乡们就把钱塞到老杨身上杨凡是有口袋的地方。老杨也不去点钱,因为他知道,老乡们从不少他一分钱,然后就爽朗地笑着说着:“你们也不怕我中间赚你们的钱啊”一溜烟就走了。

    老杨骑自行车要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党岘乡上,又得骑车两个多小时才能到会宁县城。

    老陈不老,其实也就三十来岁的一个年轻人,他张的一副沧桑的面孔,所以大家都这么喊他。老陈的父亲是山东人,那些年全国提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陈的父亲就插队到了党岘乡陈家岔。老陈的父亲到乡上下车,徒步30公里到了陈家岔。进山容易,出去就难了,老陈的父亲刚来时被当地的贫穷震惊了,可时间长了,却被当地淳朴的民风感化了。再加上陈家岔实在是黄土高原的一个特例,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却是世外桃源一般。老陈的父亲也遇到了他心爱的姑娘,几经花前月下,索性就留下来不走了,后来有了一个孩子,慢慢张大了,却无学校可上,干脆就自己教孩子读书写字,终于能完整读一份报纸了,老陈的父亲却得了要紧的病,卧在炕上的时候,脸朝着东边,说想回趟山东老家看看,却终于未能如愿,不久就离了人世。

    老陈又有了一支崭新的钢笔,派上用场的地方就多了。老张家娶新媳妇,上情记账还得请老陈出马。老陈专捡一个阳光温暖的地方,摆上一张方桌,搬上一把椅子,一边前俯后仰地哈哈笑看着新娘子给阿公敬酒时被几个中年男人捉弄的滑稽场景,一边当有人吃完酒席,过来上情时又立马变得严肃认真,他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下上情人的名字,并收了钱,捋得平平整整叠在一起,放进一个带有拉链的小布包里。

    酒席散后,老张高高兴兴地打发走了来贺喜的远方亲戚,归还了临时村里借来的桌凳碗筷,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抿了一口茶。老陈就拿着记账的本子和一个半鼓的布袋子坐到老张面前。老陈刚翻开记账本子,要跟老张仔细的核对账目。老张却一把将本子和布袋子全抢了过去,嘴里嚷嚷道:“核对什么,老陈记账谁不放心了!”老陈还要说什么,老张老婆就早已收拾好了一些酒席上剩下的肉和酒水,请老陈务必带回家去享用,老陈推脱不掉,只好带上了。

    村子里有人私下做个交易或者两家有算不明白的账,都会向老陈请教,老陈拿出钢笔,找一个烟盒,撕开来,在上面写写画画,终于都给算写的清清楚楚,算的明明白白。老陈是个公道人,算过的账从来没有异议。

    老陈慢慢想到了未来,假如他不在了,谁来继承他的“绝活”。经过多方努力,老陈终于在村里办了一所民办学校,村子里的娃娃都能上学了。

    老杨不骑自行车了,换成了摩托车。每次来学校依旧驮好多东西,我还清楚的记得老杨给我带的第一支铅笔,我没有钱给他,就把从爷爷箱子里翻出的一个刻着“雪”字的手镯偷偷塞进了他的口袋。后来才知道,那个手镯是爷爷早些年当兵时专门找人给奶奶铸的。

    从哪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老杨,也是后来听说,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骑着摩托车翻下了悬崖。

    老刘的大儿子狗剩要娶媳妇了!狗剩的媳妇是远地方人。老陈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记账后就将钢笔折为两截,扔了。老陈记完账依旧将账本和情钱放到老刘眼前让他核对一下。老刘二话没说,就收了起来。也依旧信得过老陈。可第二天老刘的新媳妇核完账本后发现少了五块钱。然后找老陈讨个说法,老陈被问得哑口无言。老刘知道了,怒发冲冠,狠狠地扇了狗剩两个耳光,狗剩媳妇吓的一句话没敢说。灰溜溜走了。可这事竟然传了出去,村子里几个年轻的媳妇颇为有意见,后来竟然都传自家当年结婚时候收的情钱都少了。

    老陈发誓再也不去为别人记账了,他在自家庄子周围用木枝钉起了栅栏。尽管老刘和村里娶过媳妇的几个人都登门道过歉,但老陈连门都不让进。

    时间久了,老陈气也消了,就拆除了栅栏。可后来结婚的人家都就真的不请老陈了,都请的自家可靠的亲戚。老陈也会走过去看看那记账的人写的字,就直摇头,那大写的数字好几个都错着。有时候也会指指错别字,但那记账的年轻人理都不理他,说多了还会瞪老陈一眼。

    老陈发现世道变了最先是从情钱开始的,以前他记账,收的都是一块钱,两块钱。最开始那会,有的人还不上钱,就提一筐鸡蛋就来了。到他不记账时,最大也就5元钱的情钱。可现在你看,那年轻人手里捏着一踏踏都是一百元的,再也没有几块钱了。老陈想着,别说人家不请他记账了,就算请了,他倒不敢接了,那一踏踏红色的钞票,是他从未见过的。

    老陈老了,他办的学校已经拆了。由政府盖了新的学校。他的第一批学生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却没有人请他。

    那天,一抹阳光斜照着大地,天气却异常的冷,村里鞭炮齐鸣,轿车塞满了村里的各个角落。我碰见老陈裹着棉袄,在山坡上放羊。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吃学生的酒席去,他也不回答我。只是沉默了一会,突然拿着一个破旧的手机,问我怎么用微信。我掏出手机说:“玩微信要用新手机,你那手机太老了,不能玩。”他迟疑了一会,才慢慢收回手机。

    他又突然问我:“喜俊啊,你啥时候结婚,陈爷爷给你记账你看可以不?”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我才说:“好啊!”

    第二年冬天,老陈就死了,天下了一层薄薄的雪。村里也没几个人,大多数年轻人都搬到了城里,结了婚,有了孩子,自然也就接走了父母。老陈下葬的时候,抬棺材的人都不够,最后凑了几个妇女,在一片欢笑声中就匆匆下葬了。

    有一天我们警察局和当地派出所联合行动去抓一伙锁定已久的诈骗团伙。我们破门而入,一位女同事身手敏捷,一把就制住了诈骗团伙的头目。再她伸手掏出手铐的瞬间,我看见她的右胳膊腕上带着一个精美的手镯,上面一个“雪”字闪闪发光。

    我不曾想到,我的同事竟然是老杨的孙女。我更不曾想到,那诈骗团伙的头目竟然是狗剩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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