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到第四年,大家对自己的前景多少有了起码的觉悟,这点在一年前就初现端倪,那年寒假前夕,周围人争相翻进某间装了四台空调(两台柜机,两台窗机)的教室疯狂占座,把黄色的便利贴用透明胶带粘在靠后靠窗靠空调的白色塑料制带抽屉的长条桌子上,那桌子上普遍保留着若干名前辈的奋斗痕迹,可行不可行的目标,破灭不破灭的理想,写了大半年的文章最后等着考试成绩来点题。规则非常有用,却也非常无情,前者代表总有人生代代无穷已的前赴后继,后者代表没有人保障这种前赴后继的意义。
旧的布景可以保留时光,这一理论可以解释那间教室的时间停滞,花花绿绿的参考书文件夹黑板上的倒计时过度阐释的名人名言流行歌词直抒胸臆式的自我鼓励,捂耳闭眼低头碎碎念碎碎念K书声音递增却以为自己是在心里默记的五大三粗女,不停拨弄额前刘海把头皮屑撒在手机屏幕上然后用力吹走的挤眉弄眼男,一人一只入耳耳机点头踏脚打节拍注意力完全是在对方而不是资料上的拉拉,互相掐腰摸大腿玩弄毛发皮肤衣服不时悄声耳语的狗男女,以及密闭空间内人的鼻息和口气,推开层层英语试卷塞紧的铁皮门,信息涌入构成画面严丝合缝重叠成记忆里的高三图景,一阵目眩,阳光扎得太阳穴疼,我叹了口气掩上门,在那个世界的入口处与它道别。
X君有段时间在“懒癌晚期什么都不想干”和“我不搞搞事死了没人埋”的精神状态之间摇摆,但搞事的心理在他那里像资源匮乏冒险家野营燃尽的睡前营火比比剥剥几下只剩火星空中飘,所谓的摇摆就成了无风公园里的秋千很快停下来。我再见他还是在宿舍,那时候寝室早已长久不住人,他的生活用品带着殖民者的气势四散并驻扎在周围舍友的床铺和书桌上,他坐在电脑前,脚边有瓶泡着人参的二锅头,草草建成的塑料瓶底装水,弃置烟头烟灰,烟头饱吸水分胀裂开来,烟灰使得那水像是熬制千遍的胶状中药。他摇晃瓶子,烟头上下浮游,然后一股脑都沉下去,他说烟可真脏啊,算是招待我的台词,又挂上耳机打游戏去了。X君钟情于那款单机游戏,这是我眼见他通关的第四遍,挥剑砍杀的动作容易让人沉浸其中,站在旁边抽一棵烟,我晃去宿舍外面。
Y君和我一度亲密到但凡他煮泡面必有我一口汤喝的地步,常常中午被他电磁炉里泡面的卤香叫醒,听他“生前何必早睡死后自会长眠”的人生忠告,爬下床分他一袋面半根肠,然后在两个人此起彼伏的饱嗝声中睡个回笼觉。除我以外楼里还有几位吃风屙烟的散仙也来搭伙吃过几顿,这些人和那口无论怎么洗散发出经久不散浓浓泡面味的铁锅成为他厨艺精通的人证和物证。说起来,Y君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大学不像高中有不敞篷的校车和敞篷的公厕,是以消息闭塞,他担纲此任,成为远近闻名邻里皆知的消息传播源,在泡面的袅袅炊烟和众人的嘶嘶吸溜声中思考人生,聊些平时不会提及的更加严肃的话题。泡面外交效果拔群,有天他久违地穿上正装去了市区,第二天就没来敲过我床板,在教室和寝室也没有再见过他,听说诸食客中有人分享面试机会,他真去了,真在那上班。后来我老在用筷子拨弄食堂干冷的饭菜时想到他,只是细节模糊,记不得哪顿是我们最后的午餐。
Z是邻家小妹妹那种款的,热衷于和我们一帮烂人玩耍,一来二去她成了我家的小妹妹。每对恋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相处模式,我们的是:她耕田来她织布她挑水来她浇园。她包办生活中一切一切我疏于经营的琐事,并且安排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像是某种艺术,她有这种天赋。她也跟随着大队人马去考各种级各种证,有时能过有时不能,似乎对结果不怎么在意,总是带着满满参与感和热情,回来给我讲述今日见闻。半年时间里我几乎从不社交,她是外面世界同我联系的仅有渠道,我这人没什么是非观念,正常大学生的快乐和悲伤我全拿来当故事听,但那些故事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远在天涯。有天她问我未来,我说不出,反问她的,她说父母已经在老家给安排好国营企业坐办公室的工作很平淡也没什么不好,我说是吧,她没说什么睡了,几年来都是这样子,她话多,我没话。
接着就毕业了,毕业季有种妻离子散的惨淡,女朋友,还有那帮烂人,打着飞机各奔东西,比我还拼命地想要逃离。我一个人回寝室收拾东西,怎么都收不完,后来决定粗暴点全部扔掉,做完这个决定后,我轻松不少,有事后烟的感觉,我躺尸在床看书睡觉,半梦半醒间接到电话,电话那头是个欢天喜地的声音,我姨妈,说趁毕业过来看我顺便旅游。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大海梦到沙滩梦到沥青马路上一辆五十座厦门金龙客车逆着盛夏清晨的阳光高速行驶,急停,呼啦啦下来挂着喇叭的导游和叽叽喳喳的黄帽子旅行团,我的二姨妈三姨妈四姨妈就混在其中,她们脱离队伍像我奔来,阳光模糊了她们的面孔,伸出厚大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那一刻,我突然脱力,四年来的自由猝不及防被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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