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鵟方人一起载舞欢庆后,白灵月越发纠缠长逍了。每每一清早要巴木白撞门捉人,拉着长逍四处游荡,钟孟扬也算准时机溜走,要真碰了面,随口忽悠一句“忙”,便匆匆离去。
白灵月不愁没法跟钟孟扬说话,她现在乐得成天逼长逍说笑话,直把长逍整得七晕八素。雄丈倒不跟着,只往山上去,长逍回来客栈时,雄丈就在篱笆前架了火堆烤獐子肉,平狗通等人围着分食已经烤好的肉串。雄丈则默默递上烤獐肉,并浅浅一笑。
这几日钟孟扬说大节将至,宫里忙着,他不得不回使馆住。按照古习俗,点灯节乃大昊历法年末前一旬,自黄昏落尽,夜幕将升时整个京城全数熄灯,此时必是街上净空,万籁俱寂。整个京城唯有太庙有火,皇上将率三宫后妃、王公贵冑、文武大臣,以及外使藩邦到太庙祭祀,人人手持蜡烛;黑羽军著精甲良刀,持精铁长枪分十列竖立,黑压压一片守卫太庙。
当时辰一到,太卜念罢祷词,两旁内侍一一敲锣作为开场,接着钟鼓缓行,皇帝入太庙取火种,替皇亲国戚点烛,依序照身分级等下传。等到太庙火烛通明,皇帝则在黑羽军保护下领众人出宫,当然不可能传给京城所有百姓,唯有被挑选到三百户代表由皇帝赐火,接着这三百户再传火下去,而各家百姓则持灯具在门口等候点灯。
点灯节象征国家灯火不熄,千秋万代,在昊王朝以前便流传许久。由于中间因信仰万莲宗中断十余载,而且火凤教余威尚在,各地仍有零星动乱,因此朝廷格外重视此次点灯,冀在黔首、外邦前展现昊朝之威。
随点灯节近,京城管制渐严,白羽军跟官衙加紧戒备,严防有人趁机作乱。其中最令人担忧的还是逼近昊京的磨州联军,长逍前两天才听钟孟扬说有朝臣建议逮捕白灵月,以敬效尤。
虽然朝廷已拨出军粮给磨州联军,但打从心底对白崇顾忌,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白灵月,白崇手上的兵马绝非好惹的主。
这日白灵月兴冲冲拉着长逍奔往城南,她不晓得从哪个贩夫走卒口中听得这儿的市集有专门的大斗鸡场,白灵月常看赛马,但斗鸡是第一次见。斗鸡在貊州一带相当兴盛,更传言斗鸡是从貊州流传来的。
雄丈听说要看斗鸡,此次不上山,跟着他们一道去城南。由于城南较远,他们雇了辆大马车,雄丈跟巴木白一左一右驾车,还得多雇一匹马才能拉动。
长逍听钟孟扬说过城南先前因万莲宗捐祭而萧条,但区天莹驱走万莲宗后,此地不到半年便恢复荣景,这时他们所见已相当繁华。
赌客趁著好天气三五成群走来,熟门熟路走进店铺,只是看见雄丈与巴木白如两尊恶鬼杵在街上,大伙皆心照不宣快步溜过。斗鸡场是用硬木头做支架的大棚子,门口有好几个看场子的地痞,一看见两个庞然恶煞胆子立刻缩成袖珍,识相的让出路来。
斗鸡场里挤满人,男女老少皆有,充满市井活力。
“这倒是挺方便啊,特别是在这种地方。”长逍笑道:“不过咱没想到你也喜欢斗鸡。”
“赌坊人杂,俺怕主公遇险。”雄丈注视四周。
“哈哈哈,有巴先生在,那些危害早退到京畿外啦。”
“俺还是不放心……总觉得不对劲。”
“也好,某家只能保证小姐的安全。”巴木白双手背负于背,
“你们正是危险之源。”雄丈说。不过巴木白忙着跟上到处晃的白灵月,没听见这话。
白灵月见到每样东西都觉得新奇,一个样貌斯文的男子见状走来,客气地问:“姑娘第一次来吧?我给妳一个建议,妳看东场那只鸡,毛色纯净无杂、骨骼强健、体格高大,妳再看牠的嘴利如铁剑,那双腿结实饱满,多少人都抢著押,可惜赔率不高。”
男子指著一只高冠体健的白羽鸡。
“这么多人看好,赔率不高也是自然。”
“姑娘明理,但我这有个好法子,能让妳稳赚不赔,还赢大钱。听好了,这可别让别人知道,其实有个外插局,无论它这场赔率怎么算,多赔三倍价。”
“三倍?哪有这么好的事,明知道对方会赢,还白白送人钱。”
“此话岔矣!姑娘,这外插局是有规矩的,起手五贯。虽然赔率低的斗鸡也有输的可能,但妳想啊,会赌外插局肯定对自己选的斗鸡有信心,妳看那只斗鸡雄赳赳的样子。”
“这买卖划算,五贯是吧,哪付账呢。”
“妳别大声张扬,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这外插局的庄家就不愿开了。”
白灵月颔首,长逍忽然出现在她身旁,蔑笑道:“想不到各地方都有这种把戏,你们是同一个班子出来的吧?”
“胥云,这个人说有好赚头呢。”
“好赚头?”长逍盯着男子,不屑地说:“他是把妳当成肥羊。”
“这位兄台怎么可以含血喷人──”
“咱含唾沫喷你啊,要价五贯,绝骑的场子算含蓄了,才索一贯钱。”长逍看着白灵月选的斗鸡说,摇头道:“白小姐,那只鸡病虚,妳要是押了,五贯钱就落人口袋。”
“病虚……牠分明好端端的。”
“兄弟,你有告诉这位小姐,那头斗鸡的趾距有多狭,怕是一上场就要翻跟斗。细长嘴、两只脚太近这些缺陷就不提,你看牠怯生生的左顾右盼,还指望牠上场?”
长逍在绝骑镇时别的不算厉害,但常常在赌坊流连,四处当杂工时也不忘赌一手,走犬、斗鸡、双陆、六博等等无一不在行,对赌坊里各种把戏了然于心。一番话让男子哑口无言,尴尬地紧握拳头。
白灵月嗤道:“怎么昊人都喜欢当骗子呀。”
“姑娘这话说得太重了,我只是告诉妳一个好建议,信不信取决于姑娘。”
“不信,别纠缠,否则咱到处囔囔。”
“恐怕没这机会。”男子退了两步,得到信号的同伙随之围上来。
“哼,你有人,咱也有。”长逍无惧地盯着那伙人。
巴木白与雄丈气势昂然走来,仿佛给长逍跟白灵月增添千军万马,男子见到巴木白紧抿嘴唇,吊著一双狰狞虎眼,连忙打起颤,拱手耸肩连声致歉。
“小姐,这里耍心眼的人多,请格外注意,万一有什么闪失,某家难以向将军交代。”巴木白将方才的事看在眼里,忍不住唠叨。
“有你在有什么好怕的。”白灵月嫣然笑道。
“是啊,巴先生跟雄丈堪称铜墙铁壁,有你们在这再安全不过了。”
“油嘴滑舌。”巴木白瞪着想蒙骗白灵月的男子,逼得他们逃出斗鸡场才罢休。
“胥云,你对斗鸡这么熟,帮我下注吧。给你十两本金够不够?”
“多了多了。”长逍笑着挥手,走到一只黑鸡旁,胸有成竹的下注。这只黑鸡押者不多,赔率高。
“这鸡好瘦,能行?”
“不是瘦,是精,瞧牠容光焕发,正等著上战场呢。”
白灵月半信半疑掏出钱。
庄家收好钱,吆喝买定,接着两边有人拉开闸子,两头凶猛的斗鸡被驱到场中央,斗鸡相见,立刻杀红眼,长逍看好的黑鸡往对手扑下去,狠狠啄著脖子,不一会喷出鸡血,赌客纷纷大喊,鼓譟示威。
对手虽然较高大,但黑鸡地移动更迅速,两只斗鸡也越战越狠,瞬时洒落一地鸡毛鸡血。
“咱选的黑鸡翅膀有上胶,刀刃般的,妳看对方已经站不稳了。”
“好厉害呀,赢了赢了。”白灵月兴奋地叫道。
没一会,胜负几定,只是黑鸡仍疯狂啄著对手,对手的主人愁眉苦脸,恨得捶心肝,猛喊著自己的鸡冲上前。
“胜利定了,怎么还不叫停?”
“这里的规矩是生死局,妳瞧对方还不退呢,没断气前不算胜负。”
“啊?非得一方死才结束吗?”白灵月讶异了,她以为斗鸡跟角力一样,扳倒对方便算完。
“斗鸡通常只能上场一次,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是生死局,但战败的斗鸡不可能再上来,就算不在场上死,回去也没好日子过。”长逍解释道。
听着那只鸡发出哀号,白灵月于心不忍,捏著票子皱眉。
长逍没想到白灵月会有这情绪,他看了无数场斗鸡,也没见过有人为此伤感。
“早知道是这样的就不来了。”白灵月别过头去。
“白小姐,其实这斗鸡跟打猎一样嘛,都是种角逐,只是人跟动物,或动物跟动物。”
“才不同,狩猎是禀上天之德,是为了吃饱活着。哪有为了钱逼斗鸡去死的,这哪里算角力,是杀戮!”
长逍无言以对,他从不觉得斗鸡有这么深奥的生命学问。但白灵月这么一说,他看待斗鸡的眼光也变得不同,被黑鸡啄到鲜血淋漓的对手顿时可怜巴巴。
白灵月平时看来骄纵,对生灵却怀抱怜悯。
莫说白灵月如此,巴木白也对这血淋淋的争斗感到不悦。鵟方人讲究万物和谐,吃肉或杀敌都有一定规范,绝非出于私欲。鵟方人除信奉原始的万物观,也因受到万莲宗影响,认为生灵皆有灵性。生死斗鸡在他们眼里,反成了残暴的行为。
“好,咱们不看了,收了钱回去吧。”长逍见两人神色不好,只得作罢。
场次结束后,几家欢乐几家愁,赌客纷纷散去准备下一场下注。
新一轮的赌客又围上来,挡住出去的路,巴木白瞥了他们一眼,他们却丝毫不动,默默选著斗鸡。
长逍忖这些人肯定赌出境界了,连巴木白跟雄丈的气势也压不了。
“白小姐,听说河岸的腊梅开得可好,白雪红花的漂亮极了。”
“真的?去瞧瞧吧,待在这里也没意思。”白灵月听说有新鲜事,便迫不及待离开斗鸡场。
“请几位让让。”长逍对那些赌客喊道。
但赌客仍然没反应,这时长逍发现他们全戴着白斗笠,眼神专注,旁若无人。
“喂──”长逍叫道。
“小姐小心!”巴木白一把抱起白灵月,将她放到一旁,闪过其中一人的刀。
刀插中巴木白腹部,巴木白大吼一声,折断那把刀,一脚踹飞戴着白斗笠的刺客。
其他人纷纷亮出刀,迅速朝白灵月杀去,巴木白护住她,吼道:“姓胥的,带小姐走!”
巴木白捉住一人的手,啪一声扭断他的腕骨。那些人进退训练有素,非常沉静,绝非普通刺客。他们有十二个人,按照阵型三三围攻,意图耗尽巴木白的体力。
雄丈掀起一块大木板抛向刺客,抡拳打飞一人的斗笠,露出一张黥面过的脸。
“跟咱来。”长逍握住白灵月的手,带她绕开刺客,往门口奔去。
赌客、庄家、鸡主四处逃窜,这正好扰乱刺客的攻势,斗鸡逃出笼子,拍著翅膀乱声大叫,场面混乱不堪。刺客冷静的结果斗鸡,踩着鸡尸冲向白灵月。
虽有雄丈、巴木白护卫,但刺客善用阵型,一攻一守下两人讨不到上风,况且又心系主人,无法全力应战。
三个刺客趁势避开两个巨汉,往长逍杀去,长逍虽有些拳脚功夫,不过遇上这些身手不凡的刺客只有挨打的份。
白灵月绊倒一人,随手抄起木棍往他身上砸,那人倒地后蹦然起身,一刀斩断木棍,快刀直取白灵月喉头。长逍抱着白灵月转身,那刀擦过他的侧腹,衣服立刻染了一滩血。
这时一个孩子哭着慌跑到白灵月跟前,刺客不由分说桶进他的心窝,白灵月的靛色衣物与璎珞渲成腥红。白灵月惊愕地抱住倒下的孩子。
巴木白撞开与他鏖战的三人组,冲上前擒住差点伤害白灵月的刺客,将他高高抬起迅速抛下折腰,脊髓断裂声骇人听闻。
巴木白也身中数刀,血流一地。
雄丈拆下一根木架,轰走靠近的刺客,那木架是上好桧木所造,打了几次仍然稳健。
接获消息的官兵火速赶来斗鸡场,加上因点灯节,白羽军、天汗军在京城各处加强巡守,很快就有大匹人手进来助阵。
十二名刺客已经损去五人,前方尚有怒不可遏的雄丈、杀气冲天的巴木白,后有大量军队,刺客自知讨不甜头,毫不犹豫抛下受伤的伙伴撤离。那些受伤的刺客也没被人捉,一个个吞毒自尽,将线索断得一干二净。
“白小姐,白小姐!”
长逍连喊了几声,白灵月才回神放开那个小孩子,官兵立即抬走孩子送去救护。
“白小姐,您无恙吧?”天汗军队正知道遭刺的是白崇之女,这事的严重性不说自明。
白灵月摇摇头,队正才放了心,要是她受了一点伤,整个京城可要闹翻天。点灯节前出此意外,谁都担当不起。官兵拖走刺客尸体,立即展开调查。
巴木白绷紧著脸,散发浓厚杀意,谁也不敢上前问他状况。他走到白灵月身旁,单膝跪下,说:“我没保护好小姐,请小姐赐罪。”
“木白……那个小孩会死吗……”
“一刀捅进心窝,怕是没救了。”
白灵月咬唇,咬得渗出血。
“来人,快送白小姐回客栈,多派一些人护卫。”队正令道。
雄丈撕下一块布,细心替长逍包扎伤口。
“咱没大碍。”
“白灵月是出头椽子,今日之果主公不必过于自责。”
“那么是谁想掰断这根椽子……”长逍不敢看白灵月哀伤的脸,因为他想到许多可怕的事情。训练有素的刺客,必来自图谋甚久的组织。
白灵月遇刺的事情惊动京畿守,他立刻将此事上奏朝廷,全京城衙门全体出动,配合天汗军、白羽军搜索刺客。
“胥云,我是不是害了那个孩子。”
“白小姐,意外非人力能及,当时谁都无法预料啊。”
“大熊说的对,我不该去那种地方。”白灵月捧著已洗净的璎珞,眼眶噙泪。
“若刺客有心加害,去哪里都一样的。”
“至少不会殃及无辜。”
白灵月很是自责,长逍想到还背负钟孟扬请托,便觉得自己太过份,白灵月虽为白崇之女,但与家族事物毫无干涉。要继续在这善良的姑娘身旁卧底,他怎样也做不到。
长逍安抚了一阵,才带着雄丈回客栈,人还未踏入房内,钟孟扬便找上他。长逍还想问钟孟扬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钟孟扬也没有头绪,但见长逍心情坏,也不好再多说。
但长逍说:“你明日要见孺夫子吧,咱跟你一道去,咱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风浪。”
一向积极找理由躲避的长逍突然要跟去议政,钟孟扬感到不对劲,便道:“胥兄弟,这事非同小可,你身上有伤,还是在客栈好好休息,由我去探查为好。”
“钟兄弟,正因为非同小可,咱一定要去,这是为了昊朝。”
钟孟扬莞尔,激赏的按住长逍肩头,“好,孺夫子说的没错,胥兄弟果然知晓大义,你先休息,明日我再叫你。”
只有一旁静默的雄丈明白长逍心里到底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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