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声明: 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423故事节|神婆 苇筱荟/摄我们村老屋的格局,是和现在不同的: 进门是一个很宽敞的堂屋,正对着神堂,可以随时敬神。家里的人,早晚进出厢房,一抬头就能和神打个照面,感觉神也是家里的一员。伤心的时候走过去,点炷香作个揖,软软地跪着倾诉一番;通常自己要吃的都先给神献上一份。如果上贡整只鸡或猪头,那就必然是遇到了大事。家里有考学的或者求官求财的,才舍得给神配齐了全套,理直气壮地等待着神的赐予。
我从八岁起就离开了村里,但童年记忆里对神的印象还在。又在十几岁回到了村里,反复之间的温习,对神的印象愈加深刻了。村口的土地庙,常年敞开着门,桌案上的香烛总是亮的。人们往往在遇到不顺的时候,愁容满面的拿着贡品,走进去忙碌一番,又舒展着眉只几步就回了自己的家。与我而言那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不敢擅自进去,连路过也只是伸长了脖子探一探脑袋罢了。
我经常想象着,虽然神堂里和庙里明白无误的坐着神像,但看起来还是虚幻。我很想知道神到底是如何保佑我们的,可没有人告诉我答案。这些问题始终迷惑着我,直到亲属里面有了一位神婆。我相信她可以解开我的迷惑,传说她是距离神最近的人,而且我亲眼见过她“法神”——就是类似于被神附体,发出奇怪的训诫之语,传达神的旨意。
神婆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没有三头六臂。她身材矮小,煞白脸色,一张瘦脸上没有太多皱纹,却有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形眼睛。喜欢穿一身黑色大襟罩衣和黑色裤子,扎着绑腿,三角形的黑色布鞋口露出了白色的袜子,头顶通常盖着一块素净的帕子,头发总是在后脑勺绾着一个鑽鑽。她的嘴角总是在使劲似的,往两边提着。她对人说话总是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象从肺腑里蹦出来的。因她本姓刘,嫁给了张家,所以就叫做张刘氏,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别人便从新给她取了个称呼,叫做“老母。”据传她的神位在距离村子不远的一座山上的庙里,逢初一、十五也有人去敬的。
“老母”对家长里短的小事也很挂怀,总是半眯着她那不大的三角眼,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讲述者,两边嘴角一齐上扬着,悠悠地只一句:“啊……哦——” , 人家可就拼了命地讲,口水都飞到了她头顶的帕子上了,有的还溅到了她的老脸上。她也毫不在意,随意取下始终挂在衣服前襟的手帕,不经意地擦一下,眼神里始终透着十分的关怀。等别人换口气的片刻,她进入了“法神”的状态。预兆是突然伸长懒腰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浑身发抖声音发颤,接着就断断续续的开始教训起人来:“我的脚洗一洗吧,你就该伺候我的,我伺候我阿家几十年啊,好不容易熬到她死了你来了,可你命好啊,新时代,你一次都没有伺候我。”这是在教化婆婆回去教训儿媳妇, 但很快又转换了身份:“初一、十五可别忘了上香啊,我不想让别的神笑话我没有他们的香多,哼——啊——我怎会不保佑你们,我当然只保佑你们……庙里可不能不上布施,少吃点也不能少了布施……”这回分明就是神的口气了。面前的人已经不自觉地跪了下去,磕头作揖的表示一定照办。
听人家背后议论,她原来是山里的,嫁到了塬上。本来以为嫁了大户人家,成份还是富农。可惜到了以后才发现,只有两间破土房,家徒四壁。她傻了眼,但好歹比山里自然条件好,而所嫁之人又忠厚老实,还听她的话,因而也就慢慢安了心,守着穷光景往下捱。可她又有一样爱好,她是极其虔诚的佛教徒,但凡有一点钱都用来敬神,买香烛纸裱,上布施等一样都不落下。因而家里的光景始终也不见起色,反而是每况愈下了。
为了敬神,她不仅投入大量金钱,还投入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家人也颇有怨言。有一回,儿媳妇把孙女托付给她照顾半天,她却把孙女放炕上就跟别人一起去“法神”了。结果孙女从炕上跌下来,哭累了竟然在脚地睡着了。儿媳妇抱起来一看,孩子耳朵里还汪了一滩泪,心疼的哭了。她倒是心大:“娃儿跌炕是常事。”至此,儿媳妇也对她不再抱有一丝期待了。
每逢遇到需要她做选择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偏向了神的那边,似乎那才是她终生的事业。久而久之,家里没有经营好,敬神法神的事业却越来越旺了。最令人吃惊的事也就发生了,某一天,她终于从一个只会敬神的爱好者,升级为一个会法神的悟道者了。这出乎意料,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因为她是那么长久的带着十足的虔诚之心向佛礼佛的呀,不像我们总是用到神的时候才去。人们对于这类事情是不追问的认可,不怀疑的相信。口口相传,添油加醋也在所难免。但终究她是成了神的使者了,令我喜出望外,或许她可以解开我关于神的种种疑惑。于是,我便常去她家了。
她对我倒是有几分喜爱,一来因我见过世面,二来因我们两家是一个大家族。她总是笑盈盈地望着我,“有对象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有一个喜欢的。”她继续说:“谈好了再结婚,不要像我们那时……”我很诧异的反问:“你们那时如何?”她看着我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再也看不出悲喜。“我们那时没见面就嫁了,连家里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我骑着毛驴顶着红盖头,就被牵来了。”我更好奇了,“那么,你是盲嫁了?”她听不懂,摇摇头又点点头。“后来,你是怎么成了神的使者?”我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她看着我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但笑而不语。站起身急匆匆的迈过高高的堂屋门槛,走了。我看着她的小脚吃力的迈过去,拿着她的龙头拐杖,摇摆着身体走了。
如风摆柳,她的三寸金莲在地上一下下戳着,配合着拐杖往前慢慢移动着。我见过的,她脚掌的前半部分完全折叠过来,与后半部分握在一起,用白色的宽棉布条缠了好多回,缠的时候也有些讲究的。完全裹好了以后才套上高腰白袜子,再穿上黑色的三角形布鞋。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示人的,可巧我碰到了一两回。她正在洗脚,换洗她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她的脚几天洗一回,我猜可能是因为非常麻烦,还要回避别人。
我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我也很久没去见她了。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冬天的午后了。我去的时候,她正戴着老花镜坐在炕上“窦被面儿”,就是用碎布头拼凑在一起的那种花花绿绿的被面儿,一般用来暖炕,有老人的家里,炕上几乎都有它的身影。我脱了鞋坐到炕上,暖暖的望着她忙碌的样子。“娃,几时结婚呀?”她一边做活,一边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一眼。“嗯,不好说,也许成不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哩……”我吃惊的追问“哪里?我会去哪里?”她不说话了,继续忙她的活儿。我一直盯着她,这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瘦小干枯到风大些就站不稳的地步,然而内里却分明蕴藏着神秘的力量。我真的很想了解,她可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呀!然而她却成了神的使者,在村里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尊敬。
每年正月里有一个很大的庙会,其实主要就是为了给神唱戏。不仅平日里要供吃供喝,还得定期搞点娱乐活动给神放松一下心情。一年里那么多人求这个求那个的,神也很累。对于凡人的诉求究竟能满足到啥程度,往往取决于凡人对神的恭敬程度。庙会就是最大的诚意,人们豁出去的迎接神,取悦神。庙里的神各有各的位,倒也无需再争什么,全看人们的喜好收获恭敬。民间的神则像江湖游医,没有固定的岗位,也没有例钱,只能依靠平日里的积累收获一点布施,多少不定,但一定会有。“老母”就是这一类的神,虽然她有庙可住,但就像没有编制的神,全凭勤奋收获布施。
我在庙会发现了“老母”的身影,正在庙里忙碌着筹备什么。靠近一听,原来庙会结束的那天要做“搭香山”的祈福活动。听说就是把所有的香堆成一人多高的塔形,点着后,由某些特定的人去做祈福的仪式。我也没有亲眼见过,这让我无比激动起来。
当天夜里,临近十点的时候,“搭香山”的活动准备就位了。我跟大家一起,远远的围观着。维持秩序的人带着满面红光,好像喝醉了一样,其实不过跟我们一样都是由于兴奋所致。再看那几位特殊的祈福者们,开始手持串珠,绕着圈念经祈福。场面瞬间肃穆起来,连孩子都不哭不闹了。我在祈福队伍里看到了她的身影,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着眼像极了一尊神像。
香山烧得正旺,人们极尽疯狂。活动末尾很像一个聚会,所有的人都如小孩一般,不对,像出生的婴儿一般,被神重新塑造了一回,而明天即将开启全新的生命之旅。天地似乎也被重新定义过了,世界就是全新的世界了。
全新的世界却也有烦恼,“老母”突然病倒了,而且半身不遂了。这可真让人意外呀!她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说不了话了,这是要把秘密都带走呀!
我去看望她,家中人很多,都带着不敢相信的意味。谁能预计得到那样厉害的“老母”能掐会算,还掌管着一方的人与神接洽事宜的,怎么突然就不能动了?一定是有哪里冲撞了神明,或者她自己做了违背神意的事了。疑惑归疑惑,但她千真万确的直挺挺躺在炕上不能动了,除了眼珠子偶尔转几下,手握起来还绵软,腿脚可就僵硬的如两根木头似的了。我们都望着她,就像望着一样不可思议的事。她的眼里空洞无物,甚至很可能已经感受不到我们的存在了。
我有点想哭,但是我却没有哭。想到从前与她的来往,那坚毅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神态,畸形的双脚,还有走起来如风摆柳的姿态,恍如隔世了……
隔壁狗娃家的大叔是上门女婿,家里经常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有一次,狗娃他爸喝了半瓶农药倒下了,却有人把屎抹到了他嘴上,还骂他猪狗不如。他躺在席子上,那是他自己编的席,他是个灵巧的席匠。然而却料不到自己会这样狼狈地躺在自己编的席子上,他的老眼里流着泪,闭得紧紧的,极不愿意看到围观人群的丑恶嘴脸。“老母”颤颤巍巍的把龙头拐杖往地上一“咚”,厉声喝道:“都散了吧,赶紧把人送医院!” 人群呼啦散开了,救护车拉走了狗娃他爸。
这个场面始终在我记忆里,我那时还小,看不懂那些事,但她拐杖“咚”的那一声,似乎并不简单,这我看懂了。那不是随便什么人“咚”一下,就能把场面收住的。
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个场面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红丽她妈披散着头发,冲到井口就要往下栽,被几个担水的女人死死拽住了。然而并没有拽住她的心,她一心还要往井下飚。那模样简直与疯了无异,终于被拽出了哭喊声,响彻了大半个村子,也很快就使自己变成了被围观的对象。断断续续的哭喊,还有旁人的补充说明,人们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家庭里的口角和纷争往往潜伏着巨大的风险,人心能够承受的压力并不比一株小草多多少。草可以被践踏而不死,人却不行,人会通过求死求得解脱。
“老母”当然也被惊动了,她人没有来,只是意思带过来了。让无论如何也要把“疯掉的女人”带到她那里去,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话。于是人们连拖带抱,强行从井边带走了轻生的“疯女人。” 有很多人追了过去,想要看看有什么魔法能阻止这件事发生。我迟疑着没有跟过去,大约就是做些心理疏导之类的吧,我这么想着,何况她们的方式未必是我能够看得懂的。我心里也希望这件事能够有个较为圆满的结果。
“老母”没有让我失望,“疯女人”停止了轻生的举动,过了三周后渐渐恢复了正常。我知道这是“心理治疗”的功效,然而我不明白“老母”是如何就懂得心理治疗了呢,她所接触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令她无师自通啊?那只有一个解释了,是神教会了她,使她无所不能。想必悟道这件事,真是件好事,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全新的有用的人,不仅对自己有用,还对他人有用。
这样的事情零零碎碎的有很多,村里的事总是这样的。“老母”恪尽职守,对于自己所主动承担的责任尽心尽力,并没有任何不周之处,可她却分明似乎遭到了惩罚。这使大家心里忿忿不平,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那段时间,土地庙里的香烛似乎比平日里更多更亮了,黄裱纸烧化的灰也堆积得更厚了。这些灰让我想起了“老母”曾经给我做过的“治疗”,跟神通灵的方法。我特别小的时候很爱哭,对着墙角一哭就是一整天。大家都觉得古怪但又无计可施,就去问“老母”怎么办。她法神以后说我是被某上仙采了童子,我的魂儿被领走了。要想把我留下,就得设坛祭法叫回我的魂儿。于是就设坛祭法,屋里屋外都有讲究,甚至门后面都放了符纸。十字路口才是设坛祭法的关键所在,一个人是不行的,至少三个人。一个负责叫我的名儿,一个问着“回来了没有?”,家里还得有一个应着“回来了!”这样还不够,我躺在炕上,头边放了一碗清水,碗里有三根筷子,有两根横着夹着其中一根竖起来的,菜刀也放在旁边。等到说完“回来了”以后,点着一把黄裱纸在我身上燎了一圈,然后用菜刀把筷子砍到一边去,仪式才算结束。这样就能把我的魂儿叫回来,我的躯体才能停止哭泣。
依稀记得还在我的头上用艾灸了,我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长长的妖魔鬼怪队伍,我盼着他们快点走过去,然而他们却似乎总也走不完,于是我哭啊哭,醒来了还是哭。我的脚一放进热水盆里,热水的温润让我能够得到片刻安慰,然而很快我又大哭了起来,感觉脚下是刀山,痛彻心扉。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年,也不见全好。最终,随着年龄增加似乎慢慢好了,但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那次“老母”“碾弄”起的作用。
犹记得偶尔赶上她在敬神,烧化的黄裱纸灰给我一撮,让我吃下去,说是保个平安。我也不推辞不犹豫接过来就塞嘴里了,满嘴都是灰,再喝一口水就咽下去了。这样的时候不多,她总能开心得笑出声来,我也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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