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羊者也

作者: 陈无咎 | 来源:发表于2016-12-23 01:02 被阅读0次
    杀羊者也

    塞外苦寒之地,居民无论蒙汉,都赖羊肉为生,盖因羊肉性热,可滋阴补阳,驱散寒邪。常吃肉者知道要吃活肉——如猪嘴,如羊腿,如鸡翅,这些地方平日里活动量大,自然肉嫩汁美,口感鲜甜。

    北地山羊,旧时多在山坡上放养,浑身上下都可充分锻炼,竟可说是肉无一处不活,又因吃青草,喝井水,肉质与饲料喂出的羊相比,有云泥之别。

    三后生是梁外有名的光棍汉,一辈子住在羊圈里,懂得羊的脾性,他不仅会养羊,也会骟羊,会杀羊,会烹羊。三后生养的羊,就算是大旱不长草的年份,也只只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水亮,不见枯黄。于是梁外都传说三后生这辈子是只山羯子转的——山羯子者,形貌伟岸山羊之谓也。这名声之大,甚至一度传到了曲水县城里。三后生名气大了以后,轻易不愿给人家当羊倌,倒不是钱的问题,他有个怪脾气,要主人家说话客气,又要人家在羊圈里盖一处小屋好让他住在里面——他就是不愿意离了羊群。

    人们又说三后生骟羊才是一绝,薄薄一片小刀握在手里,把羊拉过来,轻喝一声揉身而上,旁边摁着羊角的人眼睛一花,羊已经开始哀嚎。请三后生来骟的多是羊羔,取下来的“鞭”和“宝”元阳未泄,最是滋补,这些主人家历来是不要的,都送给三后生抵做酬谢。三后生回去以后便生一炉子炭火,等火渐弱,取出烟盒里的锡纸,几张拢巴拢巴把三样东西包起来扔进去,拿了蒲扇轻轻扇着,让火不要太小又不至于太旺。两根烟的功夫东西就熟了,火钳子取出来,撒上盐,就着一瓶曲水白,烫嘴烧心趁热吞下,美得直咂舌头。

    我小时候回梁外,有幸见过三后生杀羊。四五个青壮精赤着上身,分别把住羊的四肢,再看三后生,叼着烟眯着眼睛,背着手走过来,一伸右手,徒弟恭恭敬敬递上一把尖刀,旁观者大气也不出,都盯着三后生手里的白刃,三后生斜睨着众人,“噗”一声吐出烟蒂,又听得一声“噗”,烟蒂还没落地,刀子已经见红。众人喝声彩,三后生一拱手,便换了刀子忙着剥皮剔骨。

    看官要问:“杀羊何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羊不就死了?”须知不是如此,杀羊若找不准下刀子的地方,不仅羊杀不死,还容易让刀口流血不止,败坏了羊肉的口感。笔者就曾见过二把刀的杀羊,羊头割下,四蹄一挣,四个壮汉阻拦不住,又跑出院门三四米方才倒下,围观者无不瞠目。那羊死了之后又耗费精力,肉炖出来自然是索然无味。

    杀羊之后总有人要拿碗来接刚流出的热血,说来也怪,三后生杀羊,流出的血总是不多不少正好一碗。这碗血老人是喝不得的,老年人体虚,骤然进补毫无益处;青年人也喝不得,这一碗血火气太壮,青年人喝了彻夜难眠;女人自然也喝不得,老家沈三姑不听人劝告,自家杀羊时候抢着喝了这头碗血,后来内分泌紊乱,上县里医院看了好久,回来以后鼻子下面长了一丛浓密的胡子,直到今天还惹人发笑。这一碗血多是给了四五十岁正当年的壮劳力,乡党之间不爱论钱,多是送给出力的人当作酬劳,于是三后生杀的羊,这一碗血就多半是进了他的肚子。

    喝过羊血的三后生,脸膛上慢慢泛起红晕,掩映在古铜色的面皮下头,显得憨厚而可亲。三后生把上衣褪去,扔给徒弟,便继续专心解羊。解羊这道工序,比起杀羊骟羊更见功夫,手上得精细灵巧,才不至于破坏皮毛,要知道整张毫发无损地皮毛比起有瑕疵的来,能贵上十几块钱。剥去羊皮,掏干下水,剜去四蹄,这一腔羊才算处理完了,三后生杀的羊,不是牲口,更像是工艺品,齐齐整整放在那里,美得让人以为是拿来敬天的贡品。

    曲水县烹羊的讲究更多,用料看似简单,实则要求严苛,不容有一丝错乱。好比说葱,那一定要梁外水土种出来的红葱——红葱,曲水以外多称“臭葱”,味道刺鼻,却能遮去腥膻,出锅后更是有一种粗粝的香气,惹人垂涎。又如土豆,也要用梁外的干沙地里长出来的,炖烂之后绵软沙甜,才好与羊肉相配。凡此种种,不一一赘述。

    用料讲究,不用什么也要讲究,我曾听姨父说,梁外人红白喜寿事,压轴都得上羊肉,所以不管红案白案,成败关键就在这一道炖羊肉上面。旧时梁外人雇厨子,进门之后多会盘问一番,然后有意无意地来一句:“炖羊肉放多少酱油合适?”前面的话都是障眼法,这一句才算题眼,来人若答多少多少酱油,那东家当场就会辞退,因为梁外人炖羊肉,最忌讳添加“酱油”这种不天然的调料。

    烹羊不简单,但三后生却是个中高手,经三后生手烹出的羊肉,不腥不骚,不硬不绵,不干不水,不腻不淡,一切都恰到好处,吃碗羊肉,再去锅里舀土豆油汤来泡饭吃,土豆白净,油花均匀,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后生又善做一道羊肉熬茄子,曲水有谚云:“羊肉熬茄子,香死个王苶子。”足见其美味。因羊身上有些地方肉太大,拿来炖煮不如贴骨的肉好入味,弃之又太可惜,于是便切了小块,与茄子放在一起,小火熬煮,也当喝汤也当吃肉,冬天来上一碗,最是相宜。

    曾有人怀疑三后生烹羊时候放了大烟壳子,趴在后厨偷偷眊过,终究没看出什么端倪,悻悻而归。

    三后生养羊、骟羊、杀羊、烹羊,却极少吃羊,乡党们传言说是杀的羊多了,心里有愧,我曾亲自向三后生求证过,三后生冷哼一声,不屑地道:“一群苶货。”三后生告诉我,羊一身都是宝贝,但最精华之处却不在羊肉,而在头蹄下水。曲水人把羊下水叫做杂碎,羊心、羊腰膻气太重,只好切来下酒,羊肠、羊肝、羊肚都是上好的美味,切碎了同土豆或是酸菜同煮,拿来下饭或是做臊子,都是上好的佳肴。

    头蹄就没那么简单了,要大火大锅,不停歇地煮,按照卤货的方式来做,这时不能吝惜调料,油盐酱、葱姜蒜都要大把大把的加,这样粗豪的方式才能做出美味的头蹄。羊蹄筋多难烂,最好趁热吃,我不甚喜好,羊头却是百搭,做凉菜也可,直接撕来蘸蒜也可,切剁了下锅热炒也可,小时候大人们多把羊上颚让给我,说这叫“巧皮”,吃了能变聪明,会说话。那块肉也确实爽脆美味,多年之后,犹能回味无穷。

    三后生多年来就沉湎此味,一瓶酒,一碗杂碎,半个羊头,乐得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我说三叔,胆固醇太高,少吃些子吧!

    三后生摆摆手说:“起毬开哇!活着图个甚了,一条光棍汉,没娶老婆,也没日出个娃娃来,就这么个土房子,要毬没蛋的,就等死的了,还管那些毬长毛短的事情?肚皮快活才是实在!”

    小时候觉得三后生粗野,如今咂摸过味儿来,觉得那时的三后生,仿佛有些哲学家的意思了。

    再回梁外已是十五年后,姨父稀罕我,召集来左右乡党,动手杀羊,杀羊的是个面生的汉子,手潮,一个不利索,血溅了一身,众人都笑他没用,姨父也没多说什么,只吆喝着让众人帮忙清理。

    看了半晌我才想起来,问一旁蹲着的沈三姑,怎么不见三后生了。沈三姑仰起脸费神回想,我看着她的脸,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苹果红,灰扑扑的失了神色,鼻子下面的胡子也快掉光了,想来这个笑料多半已被乡党们淡忘。

    “三后生……噢……那年冬天喝多了,让炭烟闷死了。”

    这个回答让我多少有些失望。倒不是遗憾三后生的死,其实就算沈三姑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他像是活在那个年代的传说,根本不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时代苟延残喘。

    曲水人夸男人豪爽、办事利落,多用一个形容词叫做“光棍”,比方说有人不欠赌债,输多少都不眨眼,该给就给,人们就会挑大拇哥说:“你这人光棍得紧!”我只是以为,三后生该死得更“光棍”些,比如在放羊途中喝多了酒,醉死在三坡上,身边围着他一生离不开的羊群,咩咩低诉着;又比如吃多了羊鞭,半夜憋不住火,钻进哪家闺女的被窝里,快活一夜,就死在女人肚皮上,一点都不怂;又比如只是消失了,带着他的刀子不见了踪影,没人关心他的死活,但杀羊时候还是被惦起……

    “三姑,他就那么……就死了?”

    “嗯,死得铁硬,他们抬出来的时候我还看见了,抽成一团,怕死个人了……”

    三后生。

    杀羊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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