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敲门,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打开了门,于是一对四年没见的老相识又见面了。
我虽是江西人,但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随父母来到苏州,一直到小学六年级下学期才回到江西。而此刻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在苏州除了父母外最为亲近的人了。
他比我年长了六岁,认识他的时候我才上小学四年级,而他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然而年龄的差距并没有成为代沟,他象征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出现在我面前,而那也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顶多和家人打声招呼先,而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得时刻看着父母的脸色。每晚睡觉前,我都会躺在床上想着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才能过上像他那样的生活。毫无疑问,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崇拜和羡慕的对象,我模仿着他为人处世的风格,模仿着他不经意间的习惯性行动,也许这样就能快点过上他那样的生活呢?
“快进来!”我被他一把拉进屋子里,他把我摁在沙发上后又转到厨房去了。
四壁都刷成了丁香那样的淡紫色,天花板是纯白的,房门也是纯白的,像是几个女孩子的家。客厅里家具不多,显得非常空旷,一台漆黑的立式钢琴靠墙摆着,略显突兀。
“你不是说刚下火车吗?怎么一点儿行李都没带啊?”他从厨房出来,端了两杯热咖啡,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话说你突然来苏州做什么?”
“我一会儿就走,”我接过咖啡,“来办件事,不办不行。”
“我还以为你在老家混不下去了打算来苏州混呢。”他在我旁边坐下,“白高兴一场!”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咱不都是学音乐的嘛,好相互提携一下。”
“对了,”我转过身问他:“你怎么会好好地去学音乐?我一直以为你会读化学。”
“就是突然想学音乐了呗。”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几上。
“不怕找不到饭吃活活饿死啊。”
“你觉得凭我这手艺还赚不到一口饭吃吗?”
“家里人不反对啊?”
“他们叫我自己考虑清楚,就同意了。”
“这样啊,真好。”
有一次正值蝉夏,我和伙伴们照常在户外太阳底下胡闹,过了一会儿后,不知怎的就转到室内了,不过并不是我所认识的谁的家里,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房间里开着两台电扇,但由于人们都挤在一起,所以并没有多大效果。
大家都在围观一个少年拉大提琴,也就是他。
他当时比我们都高了不少,看着就像是个成年人一样,但他的五官和头发又不断地释放出少年感,特别是他的双唇,虽然略厚了一点,看起来却充满了活力。之后有一次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男生在青春期时,双唇会变得鲜红饱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当时气温略高,电风扇也不管事,被汗水沾湿的衣物黏在后背上,就是别人看着都浑身不自在,但他心无旁骛,精湛的技艺让周围的人都为之震撼。
那时候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家里的大人们都拼了老命地干活,想着多赚些钱去过好日子,但大多数人想了一辈子却只能过上一天好日子——走进坟墓的那一天。
孩子们不用干活,但都是半饱着在打闹嬉戏。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能有几个人亲眼见过西洋乐器呢?又能有几个人能够深入地学习音乐呢?似乎只有他一人。
那个时候我们都在读小学,而他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再加上他在音乐方面的才华,他便理所应当地成了我们集体仰慕的对方,也就是“孩子王”。尽管他大概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你不是拉大提琴的吗?”我指了指那台漆黑的立式钢琴。
“一室友的。”
“你学的是?”他仔细回忆着,“吉他?”
“对,古典吉他。”我这才想起来忘记把吉他带着了,“不过钢琴我也会。”
“你还学了钢琴?”
“为了找碗饭吃,这年头古典吉他的前景不怎么样啊。”
“也是,古典吉他毕竟是小众艺术。说到吃饭,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咱差不多出去吃饭吧,我请客!”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了挺远的路去一家不大的餐馆吃饭,他边吃边说:“我和我女朋友经常来这儿吃饭,和老板都混熟了,不会被宰,而且饭菜也好吃.......”
“你有女朋友了啊。”我抬头问他。
“都忘记跟你说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谈了有一会儿了,她挺好的,又温柔又漂亮,就是有点儿笨,不会做饭,别的都挺好的。”
我点点头,接着吃饭。
其实他也不是苏州人,他出生在四川,但在我出生之前就来到了苏州。他家是那段艰难岁月的第一批幸存者,但他们留在了苏州,却没有迁户口,打算做一辈子的异乡人,令人费解。但一想到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一切似乎也就解释得通了。
饭后,我们两个异乡人在苏州的街上散步。
“看样子你是打算留在苏州了,怎么不买辆车啊?”我问他。
“没钱咯,房子都是跟别人合租的,”他耸耸肩,“不过,从下一场演出开始,我拿的就是首席大提琴的工资了!到那时候就有钱了!”
“你当上首席了?”
“对啊,乐团原来的那个首席酒驾出车祸了,断了一只手,亏他买了保险,不然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怪可怜的。”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又开始笑,“所以我现在是首席了!”
“说真的,你现在有了稳定的工作,女朋友也有了,差不多该考虑一下这些事了。”
他笑了笑,说:“我都没想那么多,你个小屁孩想那么多干嘛!”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听到我这句话,他笑的更厉害了,于是我也跟着一起笑。
“你要把我带哪儿去啊?这都走了多久了。”
“你看那里。”他举起手指向远处,一片等待拆迁的旧建筑。
“那是......小时候住的地方?”
“对啊,你要是晚几天来说不定就看不到了,这边拆迁工人效率可高了!”
“你还找得到这儿啊!”我拍拍他的背。
三伏天的夏夜,大家吃过晚饭后一抹嘴便冲出门外,不用花太多时间,顶多五分钟,一大伙人就能聚在一起。我们玩着孩童独有的那种极耗费体力的游戏,在四栋楼房里和它们所围成的空地里追逐奔跑,不亦乐乎。只有到口渴得受不了的时候才匆匆跑回家,灌几杯塞牙的凉水下肚,立刻又跑到外面来。可能是没空去感受,那时候的夏天似乎也不会很热。
的确不会很热,每当我们无视大人们的禁令,结伴爬上公寓的天台时,粘稠的季风就扑在我们脸上,带走多余的热量。我们透过被汗水浸湿的云层寻找所剩无几的星星,然后抱着一丝失望,眺望那并不属于我们的苏州相城华灯初上。
时隔多年,我们再次登上那破败的天台时,流光已逝而不返。
我们趴在栏杆上,看着街道上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抽烟吗?”我抽出了两根烟,正在找打火机。
他摇了摇头,我只好又把一根烟塞了回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吸烟了?”他一脸疑惑地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你真的不试试?”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烟叼在嘴里,我能感受到它燃烧自己的热量,清楚地听见烟草自焚时“咔哒咔哒”的声音。
“这是丁香烟,Kretek。点着了就一直响,烧完了才会停,吸完嘴唇还是甜的。”我深吸一口,“咔哒”的声音就更响了。
“那也对身体不好,”他一下子把烟从我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踩灭了,丁香油的气味却久久没有散去。
“你不是才刚高中毕业吗,怎么就学会吸烟了?”
我看了他一眼,“这地儿比以前发达多了啊。”我试着转移话题,“你和你女朋友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啊。”
他轻轻笑了笑,然后模仿着深夜电台支持人的腔调说:“故事我有,你愿听,我愿讲。”
他是我最不能忘记的人。小时候有一天中午刚过,他刚从学校回来就到我家找我出去玩,再一起去找其他人,但在头伏夏日那毒辣的阳光下,哪儿还找得到别人呢?于是我们一起去买雪糕吃,事先商量好买两种不同的口味,然后互相分着吃,这样就都能吃到两种口味的雪糕了。
我们按照计划的那样,你先吃一口我的,我再吃一口你的,结果他坏笑一声:“我们这样好像情侣哦,还互相喂雪糕吃,哈哈哈哈!”
当时谁也没多想,只顾着笑了。
有他在我身边,就像多了一个哥哥,多了一座靠山一样,让人觉得安稳,有人可以依靠,感觉这整个世界也变得明亮起来了。
等到天空完全黑下来,我们也看腻了城市夜景,就干脆坐在了天台地上。
“我要去瓦伦西亚学音乐了。”
“啊?”他盯着我,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卡斯蒂利亚语的证书早就拿到了,留学申请也批了,过几天就走,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沉默,就连远处公路上的喇叭声也能听见。
“你好好的跑去那里干什么?”
“因为古典吉他只有在那里才有前途。”我不敢转过头看他。
他过了很久才说话:“也好。”他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你是来告别的?”
“你应该不记得了,你以前可讨人厌了。”我站起来,又点燃了一支烟,但没有吸,只是让它自己烧着,于是丁香淡紫色的味道再次萦绕在我们周围。
他从我手里接过烟,轻轻吸了一口,便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去...咳咳...咳...我以前没怎么欺负过你吧。”
“以前你们不老是自家有网不上来我家蹭网嘛,吴处满那龟儿子也在,后来我和他闹翻了,就把无线密码给改了。等到你们又来我家,你问我是不是改了密码,当时我看他也在,就说没有。”
他把手里的烟还给我,我深深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吐出来,“结果你就不和我说话了,我叫你过来想把密码给你,你还说脚受伤了走不动。”
他笑着站了起来,说:“这个我记得。”
我接着说:“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过不去......”
“那说明和你关系好,感情真啊。”他趴在栏杆上低头看着遥远的地面。
“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和我们比和同学玩得还好,像亲弟弟一样。”我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头从天台上扔了下去。
他拍了我一下:“看来你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不少啊。”
“说起来,你弟弟呢?”
他深深叹了口气:“他啊,前阵子说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书也不读了,爸妈给他骂了一顿,他竟然就离家出走了!”
“啊?你弟弟不是还没我大吗?”
他又叹了口气:“现在电话是打得通,但他说如果报警就自杀什么的,叫我们不要去找他。”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
“谁知道他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他回头看看我,“其实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他都叫我们不要去找他了,而且电话里听着他还活得下去,过几天等那女孩不要他了,他也就该回来了。”
“你们这一家人够有个性的啊。”我尴尬地笑笑,“话说你们兄弟俩年龄相差那么大不会有代沟吗?”
“两兄弟就是同一天出生的不也有代沟嘛。”
“难念的经。”
“你这几年过得咋样?”
“我啊,风调雨顺!”
“我就不信你爸妈是高高兴兴送你去学音乐的。”
“他们是不同意,我就每次考试都交白卷,无论大小,他们最后也只能答应了。你说,这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腾一回才接受现实?”
“好在我爸妈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主修文化课。”
“得,咱差不多回去吧。”我说着就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过去。
“你什么时候走啊?”他在我身后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
回到公寓后,他又给我泡了一杯咖啡,摆在桌子上就去给我收拾睡觉的地方了。
“这儿有间空房,我们平时放杂物用的,虽然小了点,但收拾一下还是能睡觉的。”
我没有理他,走到那台钢琴前胡乱按了几下键盘。
“我那几个室友一会儿该回来了,他们今晚去一个酒吧演出,你想听什么可以叫他们试一下。”
我寻着声音走到了那个房间,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
“我想听你的大提琴。”
“行,想听什么?”他抬起头问我。
“古诺的《圣母颂》”我问他,“我可以给你伴奏。”
说着,他站了起来,到自己的房间里取出了提琴,又在客厅里找到了一罐松香。我坐在钢琴凳上,先弹了一遍自然音阶。
“开始吧。”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离我不远处,琴弓也上好了松香。
“音准的吧?”
“没问题。”
我点点头,敲下了第一个音,但似乎重了点。过了一会儿,克里蒙娜的声音才不急不缓地响起。他揉弦的幅度很大,声音也就更加细腻温柔。
我双眼盯着键盘,依照大提琴的乐声在头脑中想象着他的样子。
世纪之前,两位作曲家在这首曲子里相互贴近融合,又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个性。巴赫满怀虔诚所做的《C大调前奏曲》十分安详宁静,在这儿作为背景,正好给善于表现情感的古诺一个施展的平台。从第五小节开始,曲调里五次运用八度音的大跳,多次运用模进手法,加上力度的变化,体现感情上的波澜。徐缓的曲调带有沉思和祈祷的意境,从中不难体会到这是在轻声呼唤着圣母的名字。
但我没有仔细地感受和体会那一个个音符,只是按照熟记在脑海中的旋律,配合着他而已
最后的结尾,钢琴声逐渐加重,毫不拖沓地表现旋律,大提琴深厚的低音则作为乐曲情感的延伸。
他似乎沉浸在古诺的情感中无法自拔,我却没有。乐曲结束后,我们沉默了很久,我不喜欢沉默,沉默让我不知所措。
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打破了沉寂:“你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他把提琴靠在墙上,走了过来,一只手扶在钢琴上,眼睛盯着琴盖,“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是,是有话要说......”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陶瓷琴键,“《卡门》,要听吗?”
“随你吧,”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Be yourself.”微微一笑。
于是我用力地在键盘上弹出《卡门序曲》,直到琴声完全覆盖了其他声音,不给他发言的机会。
结果他晃了晃我的肩膀,让我停下,害我弹错了一个音。
“不喜欢?”我先开口。
他摇了摇头,但没说话,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说“不是”还是“不喜欢”,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知道不管怎样你都能接受我,”我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不用这样提防,我只是想让你能轻松一点。”
“十点了,”我又看了看钟,“那好,我有个男朋友,会和我一起去西班牙。”
“男朋友?”他迟疑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抱怨现实中没有撤回功能。
“对。”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这大概早已成了他的招牌动作:“没关系,挺好的。”说完,他挠了挠额头,“我还以为是你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那么,你到底想听什么?”
他像以前一样坏笑一声:“《La Campanella》,李斯特。”
“你这是在为难我。”
不过,虽然节奏没把握好,但这的确是我最成功的一次了,至少完整地弹完了。
我看时间不早了。
“一份感情还没断的时候是没办法开始另一段感情的。”我看着他一脸疑惑的表情,“这不是伦理道德的问题。”
我站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倚在钢琴上吸着。他向我要了一根,塞进嘴里,我帮他点上。于是两人静静地吞吐着烟雾。
他或许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我想他是时候知道。深吸一口烟,慢慢地靠近他,他背后抵着墙,已经无法后退了。
如此之近,能闻到皂粉的棉白色气味,松香的琥珀色气味,还有丁香的淡紫色气味。
我闭上眼,把丁香自焚带着热量的烟雾倾到在他脸上。
“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他冷冷地说。
我便睁开眼,注视着他的瞳孔,“我要办的,就是这样一件麻烦事。”
丁香的烟雾是热的,他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皮肤也是热的,这整个世界似乎都热到令人难耐躁动的程度,只有丁香烟带来的一丝甜意能让我安心。
直到丁香的甜味消失殆尽,我才被他一把推开。
“我想听《月光》。”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坐回琴凳上,把剩下的半截烟放在一边,“德彪西还是贝多芬?”
“随你吧。”
于是我开始弹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没生气吧?”
他倚在淡紫色的墙上,艰难地吸着烟,没有回答。
“我得在两点半之前赶到机场,东西早就收拾好寄到瓦伦西亚去了,马上就走。”
“那你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
“说过了,带着两份感情走不远。”
他似乎是讽刺地笑了笑:“我们都做了这么久朋友了,就不能继续做下去吗?”
“我做不到。”我在想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被琴声盖住了,不过被盖住了也无所谓,“这几年来,我天天都在想你,但我爱的确实是他。”
我停了下来,他也不再说话。
“烟还有吗?”
我又取出一根烟给他,“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他笑了一声,我也跟着笑了。
这时,他的室友都回来了。
“哟,来客啦!”一个看上去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抱着两把小提琴走了进来。
“我一朋友。”他拍了我一下向室友们介绍。
“那个,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我轻轻对他说。
他听了突然站起来,一边叫我再等等,一边跑去和其他人说悄悄话。
不一会儿,他的室友们就从各自的房间里取出自己的乐器,在客厅摆好了阵势。
“想听什么?”他抱着克里蒙娜问我。
“维瓦尔第的《四季·冬》,第一乐章就行了。钢琴我来。”
而当需要钢琴的部分结束时,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便站起来,缓缓向门口走去。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我要走,没做挽留,够聪明。
一直到二楼,我都能听见弦乐组的声音,再往下便模糊不清了。我知道他不会来找我,于是我干脆停了下来,点了根烟,坐在台阶上,坐在无际的黑暗里,坐在烟雾缭绕里,把整首曲子听完才匆匆离开。
李凉墨
二〇一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于浙江
凉彻墨守,木子成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