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李右没杀人，但他说不清楚，即使能说清楚，他也没时间说，所以他必须得逃。钱箱就摆在面前，四下无人，换谁也会毫不客气的顺走它，况且即使被逮住，他的罪也只是贪不义之财，审他的时候钱都花出去了，他还不上，顶多进去住几年，里面的生活条件可不一定比他现在的差。

李右的母亲在医院急等着开刀，可他拿不出天价手术费，医院催得急，母亲也等得急，他只好先把自己送过去，不管怎么样，过去陪着母亲等死总比让她在病房里孤独的等死强，没钱是既定的事实，但心安理得的没钱就得靠他过去尽这最后一份孝心。或许是苍天有眼，他遇到了这个箱子。

李右刚拿起箱子，警笛就响了起来，一高一低的声音十分刺耳。他拔腿就跑，冲到马路中间用身体拦停了一辆车，车主还没来得及骂人，他已经钻进去坐稳了，喊了一声走便只顾瘫下喘粗气，司机看了他一眼，竟然也没多问，很听话的一路狂奔，而且净挑人多路烂警察难追的地方钻，先闯步行街，再进菜市场，重新回到马路上时，警车已被弄得狼狈不堪，引擎盖弹起来了，后视镜也掉了一个，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李右只得继续狂喊快快快。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他也正在看后视镜，眼神对上，他心怀感激的拍着怀里的箱子说，放心，你这么努力的帮我，只要能甩掉尾巴，钱少不了你的。

张泽是圈内有名的高手，从中学毕业那年成功偷得一辆小电驴跑路至今，他以几乎每年两辆名车的惊人业绩活跃在各大警局的通缉网里，天罗地网撒下来，他却依然逍遥法外，因为知道他名字的人不知道他长相，知道他长相的人不知道他名字，加之名字很好编，三两个字的随便组合永远不会词穷，他算得上是一个隐形人了。而且有名车的人从不缺名车，对他这种小偷小摸的社会渣滓根本不屑一顾，唯一对他穷追猛打的当年小电驴的主人也早就换了新的小电驴，受害者心不在焉，警局办事员们也就收起了十二分的热情，世界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在等待法律的制裁，谁也没空特别关注这个小角色。

今天是个和往常一样的平淡日子，张泽的上一辆临时座骑出手满三天了，他决定赶紧物色下一个二手货，他不在乎用别人的旧东西，他的买家用的还是三手的呢，而且谁也不知道他偷的是不是别人偷来的车，人事百忙，哪有那么多时间管这些细节。豁达的心态使张泽能忍受超乎常态的痛苦和磨难，比如别人对他全家的咒骂和侮辱、从来不能去需要身份证的场所、永远接触不到一手货等等，这些事情组合起来，人生会少了一大半的快乐，所以他是很不容易的。

张泽灰色体恤配喇叭裤，下面踢着一双拖鞋，完全一副本地原住民的模样游走在各大商超的停车场里，他不喜欢暴力盗窃，能不接电线就尽量不接是他的取车准则，所以第三天他才找到猎物。这辆车至少有八成新，车主不见人影，门大开着，连火都没熄，所以说活该他捡个大便宜，不管什么圈套陷阱，还没人能玩过他呢。这样想着，他就名正言顺的上了车，封油挂挡一切正常，伴随着一路顺风的美妙歌声，他带着新座骑出现在马路上。

其实出车库时张泽就发现看门保安的眼神不对，果然，他走上正轨不到三分钟后面就响起了警笛声，不过这声音就像老朋友一样让他觉得踏实安宁，因为他坚信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捡便宜会使他内心很煎熬，冥冥中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现在警察追上来，这个便宜就很有价值了，他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凭着自己超强的车技七拐八绕，甩掉尾巴便可以重获新生。

张泽脑子里正在回味这些陪伴他多年的大道理，一个衣着脏乱抱着铁皮箱子的混蛋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他下意识的猛刹车，脑袋撞在方向盘上，待他正准备抬头看看这混蛋的模样并问候他全家的时候，这混蛋已经坐在后座上了，像电影里抢劫银行的大盗那样，气喘吁吁，焦急严厉的要求司机快走快走。张泽正要发作，忽然看见那人出来的地方有斑斑血迹，瞬间明白了七八分。又见警车已经快要撞到他的后备箱了，在杀人犯和警察的双重威胁下，他只得一脚油门踩下去，闯步行街，钻菜市场，他不相信这些公职人员为了一个偷车贼真敢拼命。可这次的警察十分不配合，车子都快散架了，他们还死咬住他不放。他正气急败坏焦头烂额的想对策，后座又响起了催促声，他愤怒的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巧后视镜里也出现了那杀人犯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那混蛋竟然拍着明显不是他的箱子说要给报酬，还声情并茂的褒奖了司机的努力工作，而且刚刚追他们的好像不止警车，说明那个箱子里是真有好东西，无论怎样，这股怒火都只能憋回去了。

王上和黄左是两名光荣的警校应届毕业生，崭新的制服方阵和威武热血的好男儿训练景象仍时常浮现在脑海里，大公勇猛为国为民铲除奸邪的口号也时常缭绕在耳边，他们的理想很伟大，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们被安排在基层做实习民警的事实。于是，半年过去了，他们手里的茶杯换了好几个，小区的猫猫狗狗也都很喜欢他们，甚至偶尔买菜的大爷大妈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温暖，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混得风生水起，谁让高材生处理各种问题都很有一套呢。

各大商超是王黄两人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这里人民币和坏人的流动量最大，最能体现他们的价值，也因为这里的美女最多，平淡无聊的日子里只有异性才能稍微唤起他们对生活的兴趣。

这个白衣短裙的姑娘真漂亮，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完全符合两位民警的审美，因此即使在监控里她都能牢牢锁住王黄二人的眼神，从入口到商场再到停车场，他们都在监控室里默默的陪伴着她，一路评头论足交谈甚欢，直到她打开车门又突然跑出视野没再回来，二人苦苦等待都不见她的踪影。正欲放弃之时，画面里一个邋遢闲散的男青年却左顾右盼的钻上了漂亮女人的车，他们才重新兴奋起来，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个贼。

停车场的保安是第一个与盗贼正面交锋的，他在看见邋遢男子的第一眼时就把眼里的妒忌和怀疑全砸向对方，因为那个女车主实在太引人注目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有这么个比自己还差的男人，所以他有权充分表现他的愤恨和不满，他决定报警，无论真假，他都要给车里的人制造点麻烦。

接到报警电话时，王黄二人已经在警车里蓄势待发了，这个电话更给了他们动力，原来不止他们认为那个配不上漂亮女车主的男人是贼！一阵轰鸣过后，这两位警校高材生终于第一次正式踏上了抓贼的大道，为了表现得更威武，他们开足马力，连警笛也用上了，沿途无论行车还是路人，无不驻足唏嘘或者拍照呼喊，因为这种级别的追捕今晚一定能出现在电视上，他们可都成了拥有第一手资料的新闻当事者。

或许是震慑起了作用，疯狂逃窜的赃车猛然停住了，二位警察欣慰激动，正要冲上去为民除害的时候，它却又疯跑了起来。警察追到停车的地方，赫然发现一具尸体，原来是撞死人了！二人愣了好一会才想起给局里报告情况，然后互相交换眼神并且点头致意，一定要继续追击，这种大案子必须得他们来办！

肇事盗贼不仅心狠手辣而且十分狡猾，开着赃车专往人多路杂不方便执法的地方钻，两位民警一路狂追，被他们带着闯了步行街，冲了菜市场，一路上破坏大铺小摊无数，搞得鸡鸭鱼鹅满天飞，老百姓也伤了不少，这下是真得上新闻了，王黄二人既惊又怕还不甘心，动静太大，他们骑虎难下。

事故发生在二人将要冲出居民区的时候，一个铁棚子拦腰倒下，各种钢板铁块全轰在可怜的警车上，引擎盖先凹进去再弹出来，欲坠不坠的挂在挡风玻璃前，后视镜则干脆利落得多，被铁棒一扫而下，毫无藕断丝连的鸡肋感。二人奋力从金属堆里挣扎出来，发现四周围满了民众，他们的狼狈样全暴露在公众视野里。恼羞成怒加上正义感的督促，他们义无反顾的重新回到了抓贼的路上，不逮此贼誓不罢休！

白衣短裙并不是夏秋喜欢的搭配，她是一个希望低调下去过小日子的女人，但今天情况特殊，老赵很神秘的约她出去，还特意让她把那辆作为她生日礼物和他们爱情见证的车开着，很明显，这是准备求婚的前兆。有了这个判断之后，夏秋惊喜交加，终于要有一个安稳的家了，从小受到现实主义的教育她，反感但无奈的终日泡在物质大于一切的言论里，现在她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了，她要跳起来扇那些姑姨婆嫂们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看吧，爱情才是那个男人爱她的原因，她激动得想马上摘下这幸福的硕果。

在商场里面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后，她迫不及待的想见老赵，从来没这么隆重的装饰自己，这次一定能让他眼前一亮，可是似乎装饰过头了，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的偷瞄她，就连摄像头都好像在跟着她转，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她既紧张又享受，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她理解所有人。

被甩的噩耗在她踩下油门前一刻传进耳朵里，老赵说自己作为一个老男人，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都与时代脱节了，不能糟蹋夏秋这样的优质女人，以前几年的糟蹋请她完全忘记，江湖路远，他衷心希望她的下一次相逢能遇到幸福。此外，老赵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既然爱情都分家了，爱情的见证也最好不要留着，那辆车作为典型，希望她还给他，这样他就能更彻底的从她的世界里滚蛋了。得知她在商场后，老赵很愉快的给了自己的位置，既然离得不远，见上最后一面也未尝是坏事，一日同房百日恩嘛，他们可不止一日，很多帐得当面才能算清楚。

气得牙根冒血的夏秋直接冲老赵而去，连身后未熄火的车子都不顾了。这一次的被抛弃会使她落入万人坑，同事亲戚爹妈得怎样嘲讽她这个不可一世高风亮节的优质女人。她想到了以后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样子，进一步皆大欢喜，退一步恨入骨髓，她要去找这个老混蛋问清楚，什么样的小三条件会比她优秀，车子要回去一定是哄新欢吧，她痛苦，她感到恶心，她甚至想杀了他。

其实新欢本身就是优势，什么山盟海誓你侬我侬都抵不过岁月的浸泡，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这个绝望的现实反而使夏秋的杀心更加坚定，她要杀了那混蛋，然后自己和这个所谓的见证一起毁灭。

不过老赵这次的背叛完全不是因为新鲜感，要不是有钱拿他绝不会萎靡于这个比他还老的女人膝下。他也不是一个嗜财如命的人，他只是单纯的想保命，债主们上一次就差点灭了他，如果这回他还是两手空空被逮住，后果他不敢想。可是他的新老婆早就洞穿了一切，挤牙膏似的给他发零花钱，完全不在乎这个玩具的死活。昨天他刚被债主捉到打了个半死，他怕得厉害。所以这次他连箱子都准备好了，想拿到车直接换了现金给人家送过去，并像之前那样发狠心戒赌。

夏秋把刀子藏在背后，远远看见老赵斜靠在墙边抽烟，她径直走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人。

老赵肚子被捅了一刀，不过夏秋这个横女人也被他撞晕在地上。血流如注，疼痛钻心，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理解，未来的路那还么长，人还那么多，只是换一个伴侣而已，为什么能严重到要他命的程度！取回送出去的车子确实不太高尚，但车子本来就是他送给她的，她损失了什么？于情于理他都很想把这个女人拉起来问个清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赶紧去医院输血保命，不然等夏秋醒过来，他就真活不了了。他草草止住了血，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摇摇晃晃冲医院而去。

这个负心的老男人还是没能挺下来，电话还没拨出去他便失去意识倒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如果不是那个明晃晃的铁箱子，估计得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夏秋醒来不见老赵踪影，立即想到他一定是打晕她自己取车去了，这使她更加愤怒和绝望，原来她真的廉价到了如此地步。回到停车场，车子果然不在，她恨得咬牙切齿，她要追上去撞碎他。她从来没这么果断的下决心做一件事，想到那个混蛋死无全尸的景象，悲哀之余的她内心深处竟然隐隐诞生出一丝兴奋。

张泽的车技果然不负重托，无论后面的警车怎样死缠烂打穷追不舍，他也只跑了两三个街区就甩掉他们，后座的李右很感动，想不到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能这样不顾危险的帮他，于是他干脆得寸进尺让这个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承诺给予丰厚的报酬，他现在可是有钱人了。可司机好像很忌惮他杀人犯的身份，在前面沉默着不做选择，李右会心一笑安慰道：“放心，我不是杀人犯，这个箱子不是我抢来的，赶快送我去医院吧，会好好报答你的。”

身份清楚了，原来这个头脑简单的人只是普通小贼，张泽心底豁然开朗，看来今天真是黄道吉日，出门连发两笔大横财。这样想着，他渐渐把车子开到了僻静的地方停下，拿出明晃晃的刀子转向后座邪笑道：“你不是贼，我是，你不抢钱，我抢，一句话，交钱不杀。”

李右愕然，木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张泽怒吼让他交出箱子，他才如梦初醒，慌忙求情：“这是我母亲的救命钱，你不能抢的，我母亲就在医院急等着开刀，你放过我吧！”

张泽更怒，他不知道这个人是真老实还是装傻，把刀子更向前抵了一截道：“废话那么多，我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孩呢，当我没混过，这些陈词滥调流行的时候你还没出道吧，不想死就把箱子给我！”

可是李右用身体护住箱子，捅死也不给，他没有退路，箱子丢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张泽红了眼，这乡巴佬杀了又何妨，于是举刀便捅。苍天再次有眼，在刀尖刚碰到李右衣服的时候，车祸发生了，他们的车子被拦腰撞弯，对方的车头都嵌进他们的车窗里了，巨大的撞击声回荡在木材厂里。

夏秋开着自己的车沿定位追过去，可是一辆警车始终挡在她前面，能看出里面驾驶员的技术很一般，她把油门方向盘组合运动几下就超过了它。可老赵的技术却好得反常，他在前面左扭右扭，那是在故意挑逗她，也是在敲打她的最后一点尊严，她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老混蛋得意的嘴脸，恨意如漫天波涛席卷而来，她再次全速撞向它。

夏秋不知道自己摧毁了些什么，只是看见老赵的车仍在前面，便毫不迟疑的追了上去。后面的菜市场里，刚被撞断柱子的铁菜棚轰然倒塌，刺耳的警笛声也随之消失。

老赵的车停在一个废弃木料厂中间的荒芜空地上，夏秋远远看着它，事到临头她犹豫了，杀人偿命，这个人渣的命不值得她去偿。一开始的冲动使她万念俱灰，冷静下来她终于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血液和躯体，生命究竟是怎样的东西？这一下撞上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爱恨情仇、一切欢乐悲伤都没有了，撞上去她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那所有的事情又有何意义呢！她实在不甘心。可是不报复，她也不甘心。两股念头正交错争锋时，她猛然发现那车里有两个影子！后座上还有人，老赵不是独自来的！难怪要开到这么僻静的地方，刚挨了刀子也无法削减他那恶心的欲望吗？只见前座上的人起身转向后座并慢慢靠过去，这对狗男女！夏秋忍无可忍，开足马力直接冲那肮脏的二人而去。

王黄二人追不上大盗，却盯上了害他们被埋进铁堆的肇事司机，不管怎样，能抓一个坏人也好，这样他们的责罚总能少一点。于是他们开着残破的车子一路尾随，终于，肇事者在一个废弃的木料厂前停住了，二人再次欣慰激动，再次下车准备为民除害，可这个猎物又动了，而且是直接全速冲进工厂。随后一声巨响，车子终究还是撞上去了。

李右醒在救护车里，夏秋醒在医院里，张泽死的时候手里拿着刀子和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