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度尽的岁月，好像一声叹息

年关一过，转眼就要开学，趁着大家还没各奔东西，约了三五好友出来喝酒洽茶。聊着聊着话题一转到了小学，我本以为我早忘了，但隐藏在深处的记忆玄关却又突然打开。

我们度尽的岁月，好像一声叹息

曾经的同窗，哪个又瘦了黑了高了胖了，最有男子气的变娘炮了，让一众小男孩怦然心动的班花，如今也泯然于众人了。哪个老师贪财，哪个老师严肃，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大家心里也早有答案。有的同学上了名校，也有的技校还没读完就已经奉子成婚，求学不易，如今求生也是艰难。有几个从小隐然有江湖气的同学，不出所料的去超了社会，如今也成了远近小有名气的带哥，常年被列入当地公安的监控名单。

而更多的人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考上一个不好不坏的学校，有一份不好不坏的未来。面对昔日的同窗，除了心里默默感叹世事无常竟不能再多说一句话。

小学的六年不同于以后的六年，歌词写，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那时时间好像也真的过得很慢。小孩，长大成人对我们来说似乎还遥遥无期，世界在我们眼里应该是不变的。送牛奶的每天七点一定准时会来，校门外那家好吃的蛋烘糕就算店主偶然生病也终究会开，电视里的动画翻来覆去仿佛永远也播不完，玩具店的玩具会随潮流不断地更新换代。对一切人世间已发生和将发生的苦难，脑海里生不出哪怕一点概念。

我一边听一边惊讶，愕然那些说过的语言干过的蠢事，一切仍是那么的清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谈话里我听到好几个陌生的名字，在脑海中使劲想也想不起他们的长相。但有些人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老K，长了一副动画片里的熊二脸，成绩一塌糊涂。初中刚毕业就被送进了我们当地的一家理发店做学徒。洗头，每次必用金刚掌大力揉搓，被洗的顾客苦不堪言，有的碍于情面，不好当场发作。下次再来时指名道姓坚决不要他。洗头小弟是理发师的预备役，曾有人看到他一下午拿模特练手，一头整齐的刘海被他剪出了山河破碎的观感。从十五六岁到现在，和他同去的人有的坐上了门店的首席，有的也跳槽另开分店。只有他仍然在洗池边埋头苦干。前不久在街上逛，突然被人从背后大力搂住，心里先吓了一跳。转过头才发现是他，他憨笑：“还认识我吗？”我说当然，你也没怎么变。随口寒暄问到他的工作情况，他支支吾吾，只说快了快了，老板正准备让他来剪。他的故事我是听过的，曾被我们当作剔牙买单之后的笑谈。但我这时却语塞了，鼓励的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我转过身去，眼光越过河边的灯影，望向远处黑漆漆的城市夜幕。

小t，从小他是老师眼中挂着鼻涕的笨小孩。小学一二年级，我们都由父母接送上下学，但每天在校门口等他的，常常是他的爷爷。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他不听课也不写作业，有老师拿他没有办法，每次上课就拿他当反面教材，挖苦，羞辱，这种语言的暴力狂欢，至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最后甚至公开在班级里说让大家不要和他一起玩，免得被带坏。有老师的引导，自然带来了更多同学的效仿，于是那些校园班级里的小霸王开始公然的欺负他。随意地脚踢拳打，一开始他还会还手，到后来竟也慢慢习惯了，一看见这些人，就条件反射的蹲下抱头。我虽不是一个仗势欺人的人，但也缺乏制止暴力的勇气，更何况那时的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的问题。他家与我家同一段路，所以偶尔我会和他一起回家，路上我们会谈天说地，当时暗自觉得他谈吐有种超越我们年纪的早熟，于是问了他好多不懂的事情，他都明白，我晓得他自然是不笨的。有一次谈话问道他父母和家庭，他突然一下就神色黯然，闪烁其词然后闭口不言。隔了很久我才听说，他出生后不久他父亲就车祸去世，母亲因此变得疯疯癫癫，不再管他。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起他的长相，记得起他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不合时宜的淡定。但毕业后，没人记得他去了哪里。

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老教学楼下那棵很大很大的皂荚树。

树在前年被砍掉了。

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薄情的人，小学毕业时，拍完照大家回教室趴在座位上哭，我没有，如今却突然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

魏晋的阮籍，喝醉酒后就寻一条无人的小路，走到路的尽头就坐下来放声大哭。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小时候读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虽然不懂心里却莫名的感动，后来读书多了，看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才明白这句诗不是讲空间的广大而是时间的绵延，我们被时间的洪流席卷而下，终于在某处顿悟——夫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啊。而成长，大概就是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学会了珍惜眼前和当下。就像每当我读起这句诗，不管身在何方，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开始想家，想那些我们已经度尽的岁月，好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