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眼睛严肃的孩子
正和我们一起走去;
他再也听不到小牛犊
在温暖的山坡上呜呜,
或火炉架上的水壶声声
向他的胸中歌唱着和平,
或望着棕色的耗子
围着燕麦片箱子跳个不已。
因为他走来了,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
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他不懂。
——叶芝《失窃的孩子》
1.
“为什么?”
睡着了的缘故,前面的话没有听清,只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大量的光线投射进刚睁开的眼睛造成的不适感使我眯起眼睛。
我这个人对喜欢问原因的人向来毫无耐心。问原因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你只需要表达喜欢或讨厌、相信或怀疑以及认同或反对就可以了。
不禁厌烦起眼前这个小眼睛的男人来,甚至开始后悔来到这个地方了。
“啊……不知道。请再说一遍好吗?”我说。
“过了这么久才过来登记?为什么?”他用尖细的嗓音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下子听清了。
我看了看窗外,在心里说,真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啊。
2.
事情总是不会按照预期的情况发展。
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片面,但你不可否认的是,生活里总是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
只是个意外,我丢失了我的某一天。
准确来说,是四月二日。
就像上课时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下课后被擦去,我的四月二日被悄无声息地擦去了,前一天是四月一日,第二天醒来就到了四月三日。
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自然也没有去寻找原因。就这样过了十余天,某天晚上和朋友们在烧烤店喝酒的时候,突然有人问我四月二日做了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换作旁人大概会即兴编一个故事,但那不是我的强项,我只好如实回答。
我把具体的情况说给他们听。我以为没人相信,结果他们都深信不疑,激烈讨论了起来。
“会不会昏睡了一整天?”友人A问。
“不会,我定了闹钟的。”我回答。
“或者,是愚人节跟你开的一个玩笑?”友人B说。他正在试图打开一罐啤酒。
“开玩笑应该在四月一号呀。”我反驳。
“我以前听说过这种事。我姥姥告诉过我,小孩子晚上如果不好好睡觉,半夜就会有小精灵飞到窗户外面,把小孩子第二天的时间偷走。”A小时候住在姥姥家,从他姥姥那听来许多唬小孩子的故事。
“真有这事?”B向来对A的故事嗤之以鼻,这次竟然表现出极为感兴趣的样子。
“没遇到过,我小时候睡觉很准时。”
“我也是。”
“可惜不能帮你确认了。”
“过于难过的事就不要提了。”
A递给B一支烟,自己也叼起一支,两人分别娴熟地点燃,抽了起来。
坐在我身旁沉默不语的友人C把一大串羊肉塞进嘴里,发出混合着口水的咀嚼声,就像是青蛙在沼泽里挣扎似的。
这让我有点不舒服。
“他姥姥四月二号去世了。”C在我耳边小声且含糊不清地说。
大概已经猜到了,但没想到也是四月二日。
3.
“没有影响?”
“没有。除了有点慌张以外。”我盯着桌子上的一条裂痕。
心不在焉的一次谈话。整个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这个小眼睛男人不停地问,我不停地回答。觉得无聊,但又不好继续打瞌睡,于是我把这条裂痕想象成河道,我试着往河道里注水。
“那怎么能说没有影响呢?这就是影响!”小眼睛的男人提高了音量,声音尖细得就像是因为性高潮而娇喘的猫头鹰。
“以前也经常慌张来着,没当回事。”
“应该早点过来的。”他皱起眉头,用左手握笔,在表格上填写了什么。
我开始观察他写字。他写字的速度极快,我之前没见过用左手写钢笔字可以写得这么快的人,不觉惊叹了起来。
“你写字好快啊。”
“每天都要写,能不快吗?”他露出得意的表情。
“每天都有人发生意外?”
“嗯,常有的事。”
“那,你也有过?”
“嗯。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个地方。”
事实上我根本没听过猫头鹰的娇喘,甚至它们会不会娇喘都尚且存疑。但是和这个男人对话的过程中,猫头鹰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4.
喝完酒回到宿舍昏睡,第二天不去上课。晚上继续喝酒,继续昏睡,继续不去上课。
大学三年级,四个人没有女朋友也不准备考研,生活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四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友Y回到学校。
Y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痴迷于爱尔兰文化,对爱尔兰的音乐和文学了如指掌。这不是他最奇特的地方,他最奇特的地方在于,他可以一边听小红莓乐队一边看内涵段子,他还通过在抖音上发表背诵叶芝或萧伯纳作品的小视频收获了一大批粉丝。
“雅俗共赏嘛。”他总笑着说。
四月的某一日,在他向我表达他对于内涵段子被封杀的遗憾时,他的异地恋女朋友打来电话告诉他,她怀孕了。他迅速地请假回家,结婚去了。这件事使我非常敬佩他。
“还不起床?”
感受到床沿被敲击的声音,我睁开眼,Y站在旁边。
“已婚男士回来啦?”我调侃他。
“下午两点啦,快起来,出去走走?”
简单洗漱以后,吃了两块面包,和Y一起出了门。
“最近可好?”我们从一座石桥上走过,他问我。
“还可以,每天都喝酒。”
“没有读书吗?”
“《等待戈多》。”
“就一本?”
“准备读《尤利西斯》来着。”
走过石桥,我们来到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细长的小道。小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朝着彼此伸展枝叶,把小道完全遮蔽了起来,只有支离破碎的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倾泻下来。
“想不通,这么窄的路,种什么法国梧桐呀!”Y说。
“像在穿过一个隧道。”我说。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精致的长发女孩,擦身而过的时候有薰衣草的香气。我觉得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
“和女孩结婚的感觉怎么样?”我问。
“我不知道啊。”
“你这次回去不是结婚了么?”
“哪有这回事?”Y用一脸惊讶的表情看我。
“你那个在合肥的女朋友,不是怀孕了么?是在合肥?还是在芜湖?”
“你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过来?”Y一副惊讶得简直要叫出来的样子。
“怎么?”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呀!”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一栋两层的小型别墅出现在我们面前。门上挂着一块小黑板。走近前,看到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着“爱尔兰文化爱好者协会”几个字。
推开门,里面竟然是图书馆的样式:柜台、书架以及阅读用的圆桌和椅子。人不多,除了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奶奶,只有几个人在书架前找书,圆桌旁一个坐着读书的人都没有。
“欸!来这边登记。”老奶奶朝我们喊。
我们走到柜台前,报上姓名。
老奶奶一头白发,皮肤粗糙得如同大象的皮,满脸的皱纹深陷下去,简直可以说是满脸褶皱。我以前听说大象的皮肤褶皱里全是螨虫。
她戴上老花眼镜,翻开柜台上的一册档案。
“你说三个《尤利西斯》第七章出场的人物。”老奶奶透过老花镜看向Y。她实在太老了,眼睛混浊得就像是一潭死水。
“布卢姆、海因斯,”Y思索了几秒,“还有送报少年。”
“过关。接下来轮到你了,问你什么呢,和《尤利西斯》有关的……让我想想。”老奶奶看了我一眼,继续翻她的档案册。
“奶奶,我……我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我紧张起来。
“那就好办了。请回吧。”老奶奶合上档案册。
“不能通融一下么,奶奶?”Y用试探的语气问。
“不行!”老奶奶态度坚决。
“以前那位管理员就可以的……”
“啪!”
响亮的一巴掌拍在柜台上,老奶奶瞪大了她那混浊的眼珠子,脸上的褶皱随之左右晃动,我很担心有大量的螨虫掉落下来。
“你跟我提那个败类?!就算全世界都可以走后门,但是在我这不行!在我这就得按规矩来!不接受可以出去!”
活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象。我盯着那些晃动的褶皱止不住地想。
Y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涨红了脸不说话。我得帮他解围才行。
“你先在这儿吧,我正好出去办点事。”我说。
“好吧,那我们六点在以前那家烧烤店见,好久没一起喝酒聊天了。”
“没问题。”
出去之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开口问Y:“你和那女孩哪天分的手?”
“四月二日。”
走到门前,我又瞅了一眼那块小黑板,“爱尔兰文化爱好者协会”几个字下面,用白色粉笔写了一行小字:“今日限《尤利西斯》阅读者进入”。
进来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不然可以避免发生被驱逐出去这种尴尬的事。
5.
“你上一次说,没有任何影响。但又说,觉得慌张。不觉得矛盾?”
又是晴朗的午后,坐在我面前的换成了一个女孩,认真翻看着小眼睛男人给我做的记录。
裂痕依然完好无缺地存在于桌子上,我继续试着往河道里注水。
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我这人总是很慌张,所以一开始没把两件事想到一块去。”我只好如实回答。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女孩看我的时候,眼神和猫一模一样。
“没有。”
“你不讲出来解决不了问题喔。”
“我……”
“顺便问下,四月二日的前一天晚上好好睡觉了?”
“好好睡觉了。”我说。
“你说谎。”
这女孩果真像猫一样敏锐。
6.
我们平日里喝酒的地方在学校东大门左手边的第二条街,一个不太知名但口碑甚好的烧烤店。
我到达烧烤店时,Y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坐在那里等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灯光比从前要暗淡一些。
“学校里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地方?我以前都不知道。”坐下以后,我问Y。
“你说那栋别墅?”
“嗯。”
“你经常去啊!三月十七日,还记得吗?绿帽子节,我们一起去的,忘了?你看看你的网购订单,你还专门买了一套绿色服装,还有绿色的帽子嘞。”
我打开手机一查,还真有。
“我不记得了。”
“那栋别墅,下面是图书馆,上面是酒吧,我们在那上面跳舞来着。”
“我们……俩?”
“不是,分别和不同的女孩。都带着绿帽子。”
“完全没有印象。”
各式烧烤开始上桌,Y打开一罐冰镇啤酒,啜了一口,大口吃起烤串来。
“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快点老实交代。”
我把弄丢了四月二日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因为弄丢了四月二日,所以忘记了之前的一些事,甚至某些记忆也出现了错乱?”
“差不多。我也是今天才意识到。”
“这样”,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找回记忆最好的办法是回忆前一天和后一天。还记得?”
“有印象。”
“那说说看。”
四月一日……
四月一日下了一点小雨,连空气都湿漉漉的,没有课,但还是早早起了床。
“有课你也不会去上。”Y说。
去和一个女孩约会。但是完全不记得那个女孩的脸了。不是因为不好看,绝对很好看,但就是不记得了。大约是四月二日的丢失导致的记忆断层。
去了哪里呢?好像是去了一个公园。对公园的印象也非常模糊,只记得跟着撑伞的人群沿着河边像蚂蚁一样往前走。
“聊了什么,记得?”Y问。
聊了什么?我想想。嗯……好像是互相分享了彼此的一些特点,都是很小的特点,不为人知的那种。
她说她和别人并肩走路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站在她左边。不喜欢别人看她吃东西。
我说我总是把身边的人想象成动物。比如教我《中国社会思想史》的那个男教授,我总觉得他像一只树懒,那栋“爱尔兰文化爱好者协会”别墅的管理员老奶奶,像一头大象……我竟然提到了那栋别墅,这样一说我果然去过。
“那我像什么?”女孩看向我,满脸期待。
“等等,”Y打断我,变戏法一般从屁股下面抽出稿纸和铅笔,“你说她看向你?试着向我描述这一刻她的形象。”
她看向我的那一瞬间如同视频被按下了暂停键,女孩的形象渐渐明朗起来,也很好描述。
Y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心画着。他是个绘画高手。
“看吧。是这样?”画完以后,他把稿纸递给我,“你再仔细想想吧,如果你想不出来,那就可以算作意外事件了。”
我认真看着这幅画不说话。
“沿着这条街走到底,有个‘意外事件调查事务所’,你可以去委托他们帮忙调查。”Y继续说。
7.
“你身上的薰衣草香气,是香水还是沐浴露?”我忍不住问。
“你傻啊?”女孩说。
“怎么?”
“薰衣草用作沐浴露过于强烈啦,沐浴露要淡雅一些才好,牛奶啦、芦荟啦都是最舒服的,玫瑰和幽兰也不错。”
“那就是香水?”
“只是洗衣液啦。”她笑起来。
“绿帽子节那天就对你印象深刻。”
“仅仅因为洗衣液的香气?”
“跳舞也好看。读诗的时候声音也好听。”我说。
“那,你会觉得我像什么动物?”女孩看向我,满脸期待。
“这样吧,我们明天一起去看场电影,然后我再告诉你。”
“考虑一下。”她说。
8.
事情总是不会按照预期的情况发展。
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片面,但你不可否认的是,生活里总是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
按照那个声音尖细的小眼睛男人的说法,只是个意外,“意外事件调查事务所”应运而生。
被“爱尔兰文化爱好者协会”驱逐出来的那天下午,我听从C在喝酒时给我的建议,我来到这家位于学校旁边的事务所,和小眼睛男人进行了简单的交谈,他对我的情况进行了登记。
今天,我听从Y的建议,又一次来到这里。
此刻,这个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女孩就坐在我面前。
我觉得是时候了,于是我说了一句话。
就像瞬间有大量的无线电波钻进耳朵,脑袋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一阵眩晕感向我袭来,导致我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
“为什么?现在才说?”几秒钟后,她问我。
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喜欢问原因的人向来毫无耐心,因为我总觉得问原因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可是,谁说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有意义呢?
如果问原因的人足够可爱,那么去他妈的意义。我一定要充满耐心地回答这个问题。
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带我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很大,紧挨着墙壁的柜子里塞满了蓝色的文件夹,很乱,她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册文件夹,递给我。
我打开,看到熟悉的名字:
姓名:A
意外事件:四月二日丢失
……
我继续往后翻:
姓名:B
意外事件:四月二日丢失
……
姓名:C
意外事件:四月二日丢失
……
姓名:Y
意外事件:四月二日丢失
……
我越翻越快,翻到最后一页,我终于看到她:
姓名:薰衣草女孩
意外事件:四月二日丢失
……
“我喜欢你!”合上档案册,我又说了一遍。
谢天谢地,四月末一个晴朗的下午,眼看着春天就要踩着柔软的云朵溜走,我终于找回了我的四月二日。
“为什么,这个春天这么燥热?”我问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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