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两岁时,父亲和母亲在村东头修建了新家,我们从老屋里搬出来自己住。随着年龄的增长,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关于我出生时的一些过往,心里就有些恨奶奶。不去她家,在路上遇见了也远远地躲着她,要是她来家里,实在避无可避了。就一个人躲到衣柜里不出来。母亲是个顶聪明的女人,怎么会看不出我的这些小心思?一天夜晚,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我床边,对我说:“春晓,今晚妈妈不唱歌给你听,妈妈讲故事给你听,好吗?”
“好啊,好啊。”虽然已经习惯每晚听着母亲的歌声入睡,但是听到有故事听,我还是很兴奋。
母亲讲的,是奶奶的故事。
奶奶很小的时候就裹脚了,她是她们那批同龄的女伴里唯一一个裹小脚的人。因为那时候已经不流行裹小脚了,但奶奶小时候是地主家的小姐。奶奶的父亲是一个思想传统且固执的人,及其嫌弃那些放开脚的女人们。觉得有伤风化,只有没身份没地位的人才不给女儿裹小脚。他说:“我的女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怎么能和那帮泥腿子的女儿一样呢?”
然而奶奶的小姐命在她13岁时就终结了。新中国成立,地主,这个剥削阶级也随之消失了。不再是小姐的奶奶过上了平民的生活,原本被视为高贵身份象征的小脚也成为了嫌弃和嘲笑的对象。它畸形,丑陋,走路不稳。有着这样一双小脚,能做什么农活呢?
奶奶的父亲托了好多媒人说亲,可人家一听到奶奶是小脚,就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奶奶直到20岁才嫁给爷爷,那个年龄在那个年代是老姑娘了。
爷爷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家徒四壁,唯有一个人,一双手,和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媒婆找到爷爷的时候,对爷爷说:“有亮,我给你说一名门亲事。姑娘长的洁白水灵,聪明伶俐,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双小脚,干不了地里的活。”
爷爷就问:“能做饭吗?能做饭就成,我只想回到家里有口热饭吃。”
媒人哪知道奶奶会不会做饭,听到爷爷不嫌弃奶奶的小脚就高兴地喜出望外了。连说:“会,饭肯定是会做的。保证你回来不但有热饭吃,还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于是,这门亲事就成了。结婚之后,爷爷才知道,原来奶奶不会做饭。爷爷是个乐观知足的人,乐呵呵地对奶奶说:“没关系,不会做饭就学嘛,只要你不嫌弃我穷就好了。”
日子就在奶奶煮得生一顿,熟一顿的饭中慢慢溜走了。不知不觉中,奶奶竟也无师自通地练得一手好厨艺。即使是简单的萝卜青菜,也能做出很多种花样来。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子两女。父亲是长子,下面原本应有一个弟弟和妹妹。但,这是原本。老二的那个妹妹,在饥荒年代就因病死去了。我那个未曾蒙面的苦命的姑姑死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躺着。那时是大集体时间,奶奶下工回来看到的是躺在床上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冰冷尸体。没有人知道小姑姑是在死之前被老鼠啃成那样的,还是死去之后被啃的。即使是在心里起了这个疑问,也因为那想象太可怕而不由地止住了追究原因的想法。然而当娘的却不能如旁人那般理智,奶奶掉进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之中。她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想象小女儿被老鼠啃食的画面,那残忍血腥的画面刺激的她几欲发狂,如入魔障。
自那之后,奶奶仿佛变了一个人。本来因为小脚的原因,很少出去走动,朋友也少。自此就更加不与外界沟通了,每日里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常常会一个人坐着出神,面上渐渐地露出凄婉之色,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母亲讲完故事,轻轻叹口气说:“春晓,你不要恨你奶奶。她是个可怜的老人。永远不要去恨人,仇恨是阴冷锋利的剑,你将它怀抱在心里,并不能伤到别人,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你懂了吗?”
我朦朦胧胧地听着,并不能全然懂得她的话。但心却生出些许对奶奶的同情来。因着这些许同情,那恨,也跟着淡了,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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