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角度讲,上世纪是一个明星/名人的世纪:各色明星充斥并影响/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日常生活,这种情状的普遍繁盛程度在“人类文明”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尽管巴赫的存在距今仅三百年时光,然而置身文明进化最迅疾的世纪,目睹各色“大师”、“巨星”、“天后”、“天王”日进斗金、风光无限并受到从赤贫村女、大中学生、打工仔、拾垃圾老太直至高官巨贾国王总统的簇拥追捧,人们已很难想象十七八世纪的艺术家与当今“艺术明星”在生存处境、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等方面判若云泥的差距。
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以巴赫为例,而今的他已被供奉为西方音乐圣坛上屈指可数的顶级偶像,可又有多少人了解其人在世时是如何的悖时倒运,仅止在有限地域以管风琴演奏家知名?!甚至在儿子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老古董,一个很好然而已经落伍的对位作曲家而已(当时新派的是法/意音乐)。
追溯生平行状,巴赫在某些酷好虐行的“艺术家”或“斗鸡”类“先锋”文人眼里肯定属于“又土又傻”的那一类:他从未飞黄腾达,从未迈出过国门,活动区域限于德国中部南北300公里,东西100余公里范围,1750年7月28日因严重高烧导致中风去世(此前因白内障遗传倾向及终生在烛光下抄谱已双目失明),葬于莱比锡圣约翰教堂墓地南墙下。此后,曾回响在图林根和萨克森的巴赫的音乐同他本人一样,几乎被完全遗忘了。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 巴赫的故乡-艾森纳赫进入十九世纪,巴赫终于引起了浪漫主义艺术家们的注意。1829年3月11日,门德尔松于柏林歌唱学院指挥上演了《马太受难乐》(150人的庞大合唱队是100年前巴赫在圣托马斯教堂首演这部作品时的五倍)。据记载,演出现场气氛一派肃穆,人们虔心聆听这一庄严宏伟的大作,曲终之际,大厅里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在座的听众之一、哲学家黑格尔后来写道:“巴赫是……一个坚定而博学的天才,我们只是在最近才重新认识到他的全部价值。”这次演出是复兴巴赫的重大转折点。1850年,巴赫协会在莱比锡成立,半个世纪后,煌煌46卷《巴赫全集》问世,巴氏逐渐成为西方音乐史上的巨人。
巴赫:马太受难乐“最伟大的德国作曲家”生前死后都遭到时代的轻视/遗忘,对此,房龙说,最好不要为此过于痛苦,因为很可能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比方把一位未知的伟人送进坟墓。有意思的是,巴赫似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才能和偏离既定的艺术理想,一生中始终保持着自然的高贵尊严,尽管忍无可忍之时也会对上司及市议员、校长类井底之蛙的过分干预大发脾气——“巴赫终究没有沦为乐匠。从他与雇主的龃龉,可以看到他的倨傲,这是天才与庸才之间不可避免的争执……一个真正的天才是羁绊不住的,必然要破茧飞去,外在的局限妨碍不了他心灵的自由。”
六首组曲(原为大提琴独奏)除了对自身天才的坚信,对音乐的由衷热爱,巴赫一生勤奋工作的强大动力还来自对上帝的虔信——差不多可以说,他首先是一个虔诚的马丁·路德派教徒,其次才是音乐家(那个时代人们的信仰与生活密不可分)。上帝创造了世界及完美的秩序,音乐则是对这个秩序的反映:“所有音乐的目的及其始终不变的动机,除了赞颂上帝、纯洁灵魂以外没有别的。”受信仰驱使,巴赫倾一生热忱写出上千部大小作品(管风琴曲、钢琴曲、受难/弥撒曲、康塔塔构成其作品的四块基石),空前发展了路德派众赞歌体系的德国音乐,并在器乐领域将德、法、意风格糅为一体,开创了全新的风格和创作领域。
说说跟巴赫的一点因缘。
需要声明的是我远非什么“发烧友”,对音响器材、唱片版本之类别人津津乐道的东西全然无知。限于条件,听乐也时辍时续。所听西乐趋向两极,一是欧美流行音乐(包括美国乡村歌曲、甲壳虫、老旧摇滚——如平克·弗洛伊德、U2之类)。一是欧洲古典音乐。对后者的好恶基本任随天性,譬如不喜欢大轰大嗡的交响乐(认为其呆板夸张程式化且“唯武器论”),不太喜欢贝多芬(还有德彪西、柴可夫斯基、海顿、小约翰·斯特劳斯等)的某些作品。(与巴赫相遇前)最喜欢舒伯特,以及穆索尔斯基、部分的肖邦、莫扎特、西贝柳斯……可是一听巴赫我便立即惊觉:这大概是尘世间所能有的最好的音乐之一了。
第一次购买的巴赫是中唱公司那套“伟大的精品”中的两集(包括磁带和LP),后来又增加了六七盒音带,十余张CD——对于大海般的巴赫,听这样一点作品,连起码的尝鼎一脔也谈不上。不过我想用阅读作一类比:在禁锢年代,一本来之不易的书可能会被反复阅读,读出其本有应有以至乌有之义,而在书籍泛滥成灾的今天,人的感知判别想象能力反而趋向萎靡弱化乃至丧失了——听乐大约也有共同处,多与少,浅与深在任何时候都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至于如何听乐并“听懂”,特别是在对专业/技术“不懂”的尴尬前提下,我认同一位爱乐者的经验之谈:“不必理会《音乐圣经》、《古典入门》之类骗人的东西,也不要被专家的高深理论和经验所吓倒。你大可不知“十二平均律”为何物,却毫不妨碍你以最深切的理解来欣赏《平均律曲集》;你也可以对拉丁文、意大利文、德文一窍不通,却并不影响你以最贴近的关怀来分享《b小调弥撒》以及宗教或世俗清唱剧和康塔塔。”这里唯一重要的是反复地/凝神敛息地聆听,唯一可以信任的是你自己的耳朵和心灵——当然,它们因人而异,也因后天的薰染造作而异。
我理解感觉的巴赫的微妙/美妙/卓尔不群处在于它明晰、整饬、井然有序同时又宏大深邃,两者并存且完满结合者极罕见(形式谨严者大多难“大”)。“大”并非内容的无所不包(空间),尺寸的尽量抻长(时间),当然也非分贝的无限增加(音量),它跟作者精神的高度、灵魂的深度、人格的完满度直接关联。奇怪的是巴赫一再被目为“沉闷难解”——就我有限的经验,巴赫从未让人产生过枯燥无味高深莫测的感觉,即便从是否“悦耳”一类初级的感官印象衡量,巴赫也是动听、好听的——当然,“好听”与否仍因人而异。
那么,巴赫的“沉闷难解”到底缘何?伯恩斯坦非常正确地指出:1.听众听惯了戏剧化的音乐(对比/二元论原则:两个主题或两种意念/情感的对立/对抗。典型如贝多芬——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主要原因),而巴赫不是明显的戏剧化的;2.听众听惯了以旋律与和声/曲调与伴奏为特征的音乐(即主调音乐),而巴赫是以对位法为主(对位法并无想象的那样深奥可怕,伯氏说,它无非是一些怎样使两条或更多的旋律进行得好听的规则而已)的复调音乐;3.其实并无纯粹单一的和声与对位,二者必然相互影响容纳。巴赫由此将对位法发展为卡农和赋格曲,尤其是后者——他使这种形式变得伟大,自己也因此而伟大。这一切的后面作为精神之钙与骨的不消说是他对艺术的虔敬,对基督的朴素信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