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到尘埃的日子

下午两点半，我麻木地锁着螺丝，心里想着再熬30分钟就可以借着尿遁去厕所旁那个角落抽根烟，顺便再吹下风清醒清醒。下午闷热的车间总是让人犯困。

现在生产线上在做的是一只棕色的塑料熊，我负责的就是锁紧它背上的最后两颗螺丝。把螺丝放入螺丝孔，用电动螺丝刀对准，按下开动松开完成。只要2秒或3秒这只熊就成型了，剩下的只是包装，就这么简单。自从到了这个工位，那句广告词“So Easy” 总是时不时的在我脑海里响起。感谢无处不在的广告，离开高中四年多了，我还能清楚知道这两个单词的意思。So easy！哈，我无奈地自嘲，生活对我从来没有容易过。

高三还没上完，一夜之间沦为孤儿的我背起曾经的书包单身匹马来到南方，无奈又跃跃欲试，幻想赤手空拳闯出一条路，打出一片天，然后衣锦还乡。可惜，现实总是不如人意。不提举目无亲的孤单无助，不提找工作的辗转无措，不提曾经的三餐不继，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站住脚时，现实还不忘再补我一闷棍。果然，不是每一个幻想都能变成梦想，更不要提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一年的颠沛流离，我终于在一家台湾皮具厂找到工作，还相对轻松，当仓管员。这对当时温饱不济的我来说简直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的美差，所以兢兢业业是情理当中的事，而这又让我进一步得到主管的认可。我开始相信努力就会有结果，认真是我唯一拥有的资本。

工厂的生意不错，经常从印度进口牛皮回来，偶尔甚至从意大利进口一些更高档的真皮。我的工作就是当皮料进厂后，组织工人把它们卸下来，按着品类点数、归架、入帐，完成入库，然后生产上有需要时再拿领料单来领料，我只要负责核对单据，把相应的皮料交给领料人然后再登记入册，确保电脑系统和帐本上的入、出数目与实际库存相等，来往帐目清楚就行了。当然，仓库也会有其它的辅料，如各色里布、纸板、五金等等，但价值最高的无疑就是这一张张的牛皮。所以我一入职的时候就被告知要注意防偷防盗，保管好仓库钥匙是重中之重，不可假手他人。这是自然的，出了事我也落不了好，所以钥匙我一直随身携带，小心保管。

我能得到这份工作要多亏超哥，他和工厂的保安队长是老乡，有熟人好办事，再加上对仓管员本身的学历没有过高要求，人事看我尚算机灵也就卖了保安队长这个面子。超哥是我在游荡期间结识的朋友，他在网吧打游戏，我是网吧的临时工，在他玩游戏时指点了几句，然后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一个人在异地，没人挂念，突然有了一个认识你的人，似乎也就没那么寂寞了。

我在皮具厂干得欢天喜地，自然时不时地要请介绍人“嘬”一顿，虽然就是在路边小店，也就是三荤两素，几瓶啤酒，我还是有点心疼钱，所以慢慢地我也尽量少去找他了。一天，晚上8点多，正在加班的时候，保安打我电话说外面有人找我，出去一看居然是超哥。

“超哥，怎么有空来找我 ？有事？”

“这不好久没见了么。哥我最近赚了点外快，想说找兄弟一起喝两杯！怎么样，走吧？”张超很是豪爽地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

“哟……超哥，看来你这是发大财了啊！”我也欢喜地捶了他一拳，“不过，今天不行，刚到了一批皮我正在清点呢。这样吧，这周星期天我们休息，我还到网吧找你？”

“那行吧，星期天就星期天！咱哥俩不见不散！”张超骑到摩托车上，故作潇洒地朝我挥了挥手。这家伙，看来真是赚钱了，连摩托车都换新的了。我真为他高兴。

星期天转眼就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在网吧找到张超，一如既往的在老位置打游戏。看见我，他果断地关掉电脑，朝店老板扔下张五十的说声不用找了，拉着我就走了。

“你小子，该买个手机了，联系真不方便。”在我们常去的小吃店里，他一边用手指点着简陋的菜单跟服务员点菜，一边抽空向我抱怨，“要是你有手机，我们哥俩没准可以一起发财。可惜当时联系不上你。”

“是吗？那你讲讲你到底咋发财的呗。”我好奇地问他。原来超哥出门碰贵人，他在去南宁的火车路上碰见两个人，他们一路谈着低买高卖，发展下线、提成什么的，超哥就多嘴问了一句，然后在两人的鼓动下了加入直销，投了5000块买了一些日用产品来卖后来居然半个月下来就赚了1000块，果真是利润不菲。这次回来找我就是想拉我一起去做，超哥认为多投多赚，我在工厂守着那点死工资还不如冒险闯一把。

如果是我刚出来还心比天高的时候，也许就听了超哥的话，但这一年的经历让我怯手怯脚，舍不得丢掉刚有起色的工作。我渴望能赚很多钱，但我真怕了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窘。

“那这样吧，你把钱借我，我负责进货，卖货，赚钱之后二一添作五！哥还真就敢说这买卖没亏钱的！”超哥见我确实没有辞职的意思，就另辟蹊径地建议道。

还别说，这还真打动我了，我求的是安稳，是攒钱，现在不用辞工作就能一举两得！于是我就把这大半年存的3000块都交给了超哥，只是他看到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很是讶异，甚至责怪我不该不信他，直到我告诉他是我的全部身家他才罢休。他不知道能攒到这些钱已是我省吃简用最大限度节约出来的，每个月工资出来除了基本生活费，我还要寄一半回老家还债。

就这样，一顿饭在超哥畅想未来的宏伟计划中愉快地结束了，还约了明天晚上我下班后一起吃夜宵，顺便介绍那两个贵人给我认识。

第二天，下班后，我如约而至，那两个贵人和超哥已经在店里等着了，一桌子的菜和酒。我跟着超哥喊他们赵哥、文哥，席间听他们讲各自在“江湖”的大起大落，对我不亦于听传奇小说，推杯换盏之间他们的声音开始变得飘渺，人影虚幻，恍惚间好像是超哥问我什么，然后在我口袋里摸索……

等我醒来的时候，耳边一片打杀声，我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一定神才发现原来是在通宵录像厅，独自一人。顾不上头痛欲裂，我急忙往外走，暗恼自己和超哥，生怕这次失误会被厂里当作无故旷工，那可是要被开除的。

外面已是艳阳高照了，我手心里却一直冒冷汗，还以为是酒后身体不适，可在厂门口看到警车时，我才发觉那应该是直觉的后怕。仓库被盗！门锁没发现破坏的痕迹，只是早上保安巡逻发现在后院院墙有翻爬的痕迹，而且围墙边有散落的皮料, 一时厂区内喧嚣起来，老板震怒。可那个时候却遍寻不到我，一场监守自盗在我回去的时候已在厂里传得有声有色。

警察一早上都在和目击者做笔录，而我作为仓管却不见踪影已被视为最大嫌疑人。而这时我却又自已跑回工厂，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本来无辜，人们议论纷纷。最终，犯罪嫌疑人锁在了无声无息消失的超哥三人身上，但因为没有进一步追查的线索，警察也只能立案待查。而我即便清白也因为丢了钥匙而严重失职，公司损失了价值大概三万元的皮料。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的积蓄、赖以生存的工作和朋友。是的，至少我曾经真的当超哥是朋友。

也许更重要的是我还失去了信任的能力。在那之后，我换了不同的镇子，宁愿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我把自己困在那一尺见方的各种工作台上，禁止自己胡思乱想，除了加班就是睡觉，得过且过。就算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忍不住想起过去的快乐时光和玩伴时，我都赶紧转起别的念头不敢也不愿沉溺其中，他们风华正茂，我却暮气沉沉。

虽然有时心里很空，就像现在这样，尤其是昨天打电话给二伯时，他训斥我没出息，又不无羡慕的说曾和我同学的谁谁谁要毕业了而且找到好工作。其实，这几年我已经学会把他难听的话当耳旁风，人穷志短，维持自尊最难。但现在无意得知那些同学的动态还是让我心里别有滋味。在外面这么多年还是一事无成，到哪里都只能是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钉，都不过是原地踏步。

但为了还债和满足基本生存都已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那些曾经张狂的想法，都被我死死地置之脑后，不愿去触碰。现在似乎别人又开始另一阶段的加速了，而我还在浑浑噩噩过日子。

“哎！你！在他妈的想什么呢？！这个前后盖颜色差这么远你还锁螺丝？！眼睛瞎了啊！” 突然，拉长骂骂咧咧朝我吼。

“是前面流下来的啊！又不是我……”

“你长眼睛不看吗？不对的就给我挑出来啊！”拉长不耐烦地打断我，“看好了再装！不然让你他妈的返工！”

“前面的快点！把旁边整理一下，等下有客户过来看货……”

这就是我的日常，深深吸一口气，只能忍下。

果然，在拉长还忙着整理生产线的时候，老板领着几个老外进车间了，旁边还有一个小个子的女生，看着像是翻译。等等，有点眼熟，我悄悄地多看了几眼，居然真是熟人，刚听到消息就碰上了，我不由地暗自苦笑，希望她不要认出我。

她确实是翻译，陪着外国客户从头到尾走生产线，替老外问问题，替老板回答问题，非常老道的感觉。她果然还是学了英语，当年在高中时她就是英语课代表；当年我爱谈天她爱笑，现在却只不过是陌路相逢。

她开始越走越近，我的心居然不听使唤的砰砰跳，一时怕她认出来一时又怕她根本认不出来。这些参观者的注意力都在产品上，似乎真的没人注意到我这颗螺丝钉，她自如地走过，曾经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

心，似乎低到尘埃里去了，谁说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的？明明没有任何期待，当看到她如陌生人一样漠然走过时我还是会失望，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难受。

心一乱，手一慌，啰嗦刀打歪了，划伤了塑料熊，滑上了我扶住产品的手，忍不住轻呼一声。幸亏及时松开开关，手指只是轻微喇破了皮，但这番动静还是引起了老外一行的注意。

“大姚！是你？”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我是大姚，她是小遙，我高她矮，才有这大小的戏称。

“手没事吧？”

此刻我只能微笑，摇头示意没事，难掩尴尬。旁边的工友、老板和老外都好奇的看着呢。

她好像看出我的不自在，转身向老外解释了几句，然后又对我老板说，“黄老板，不好意思，这太巧了，他刚好是我的老乡加同学。好多年没见，居然在这碰上了！就……还请谅解打扰到您的生产线！”

“哪里哪里！大姚是吧，一直工作都挺认真的。” 其实老板在这之前可根本没正眼看过我。“这样吧，刚好到车间休息时间了，不如你们先聊一下，我也带泰勒先生他们去办公室先喝杯茶凉快一下。”他很热情地建议道。

为了避开工友好奇的眼光，我向拉长借了验货房的钥匙，带小遥去了那里。室内一片安静，一时之间，话不知从何谈起。

“你手刚才真没事？要不要……”

“没事。” 我干巴巴地回答，转身给她倒一杯水。我想好好看看现在的她，一回头，她正关心地看着我，还是那双明亮的眼睛。

“自从你爸妈出事，我就再也联络不上你。QQ留言你也从来不回，你二伯也说没你的号码…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联系呢？”

“他应该不知道，一向都是我打回去的。”我故意只回半截话，因为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是自己故意疏远过去的一切。爸妈车祸出事后，司机肇事逃逸，我完全惊慌失措，全靠二伯帮忙处理后事。但二伯母后来却话里话外担心要养活我，不愿我再继续上学，还经常念叨爸妈当年盖房子借她家的钱，就这样我没等高中毕业，过了爸妈的头七我就卷卷行李开始自己去闯荡，对二伯母说父债子还，不会赖她一分钱。原以为七尺男儿养活自己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却没想到最基本的生存都让我头破血流。

“大姚，不要再躲着我们。这几年假期回家我和那几个老朋友都念着你，可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你。” 我依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好想抽烟。

“算了，今天这时间不适合叙旧。只是别再自己封闭自己了，我能看出你现在还是不开心，没有了那股劲儿了！别忘了，你以前可是我们中最有雄心壮志的那个！”

“那我走了，看你这样子真让人闷的慌。” 她说走就真的起身走，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爽朗个性。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说：“你上QQ看看我们的留言吧，我想一定不少。” 顿了一顿，她继续道：“如果说我在大学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学校以外的地方才是真正学习和锻炼能力的地方，你并没错过太多。”

“小遥！” 在她要关上门的瞬间，我终于喊住她，“大家都还好吗？”

“都好！还会更好，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晚上，我终于登录了久违的QQ，熟悉的滴滴声瞬间响个不停。看着不断涌进的信息，我眼眶渐渐湿润，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我，我并不是一个人。

也许，将来真的会越来越好……我愿意相信他们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