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负
其实我也知道我自己活不长了。
指甲原本应该是粉红色的,但它最近慢慢变成了白色,应该是我身体里的独活在发挥作用。
我倒是无所谓,但怕钟尘看到了会起疑心,只好给指甲上抹了浓浓的丹蔻,火红火红的,像指尖开出了血色的牡丹。
其实远没有这么浪漫,但我到底是闲着没事,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都能晒出诸多感慨。
坠儿端了补汤上来,搁在桌子旁边,说:“皇后娘娘,您最近身子虚,要多补点才好。”
顿了顿,她说:“这是皇上派人准备的。”
坠儿跟我也不过三四年,大概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而欢欣鼓舞,但她实在不了解钟尘。
台面上的事,钟尘从来都做得很体贴,他从小就生活在刀光剑影波涛暗涌的环境里,所做的事,和所想的事,从来不是一样的。
外面很有些吵闹,笑声很响,我问坠儿是怎么回事,她担惊受怕地说:“是……是……是梅妃的生辰,皇上请了梅妃家乡的戏班子,在御花园里搭台子唱戏。”
“哦。”我应了一声。
梅妃。
曲魅被封为梅妃,因为她名字里的“魅”和“梅”相近,也因为她喜欢梅花。
皇上曾赞她如梅花般高洁,凌寒独自开。
然而钟尘忘记了他当初说过什么。
我也喜欢梅花。
还没进宫的时候,我和他在塞外,塞外一年四季寒冷,只有梅花独绽,但数量也极少。有一回是我生辰,他不声不响地踏遍了每一寸雪,收集了一大捧梅花送给我。第二天就发起高烧。
我又心疼又感动,把那些梅花好好养起。
后来入宫,要给我封号,我说我喜欢梅花,不如就叫梅妃,钟尘失笑,说:“你是皇后。”
“那怎么办?”我那时候也小得很,恃宠而骄,故作生气地看着他。
钟尘却笑着拥住我,说:“皇后也是你,梅妃也是你,嗯,贵人还是你,后宫三千,你想要什么名头,随便就是。反正都是虚的——人,只有你一个。”
而如今,真正的梅妃正在后花园里,依偎在钟尘怀里,听着钟尘特意请人为她唱的戏。
这些年来,除却那捧我十六岁收到的梅花,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坠儿说完之后便很忐忑,她一边轻轻地替我揉着肩膀,一边说:“皇后娘娘您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我的家乡里有个说法,过生日的人……”
我打断她:“昨天。”
“啊?”
我微微抬眼,见坠儿错愕的脸庞,忽然觉得很疲倦,说:“我的生日是昨天。”
已经过去了。
坠儿噤声不再说话。
昨天,我这凤栖宫里,一个人也没来。
钟尘没来,曲魅也没有来,那些往年热情的妃嫔更加没有来。
他们大概是不记得了,又或者记得,但只能怪我运气不好,生辰和曲魅的太过接近,那些人忙着替曲魅张罗准备礼物,哪个还顾得上我。
厚重的云层逐渐盖住阳光,我在院子里越发觉得寒冷。
半明半寐间,有一双温柔的手握住我冰凉的手,这触感如此熟悉,我在瞌睡中就忍不住迷迷糊糊地反握住,然而接下来对方的话却让我如置冰窖:“一把年纪了,手还涂得这样红。”
我猛地睁开眼睛,果然是钟尘。他倚坐在床边,面容一如十多年前英俊,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与沉着,还有我所陌生的冷酷。
他依然是钟尘,然而更加是当今的皇帝,他是我的丈夫,同时也是别人的丈夫。
我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他却不容反抗地更用力握住我的手,说:“躲什么?”
“还没给皇上行礼。”我找了个最可以当借口的借口。
钟尘似是不屑一笑:“不必了。”
我忍不住看了眼窗户,天似乎还是灰蒙蒙的,他在曲魅那里过夜之后,现在居然早早起床,到我这里来,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
“我忽然想到前日是你的生日,所以才来的。”钟尘似乎看出我的想法,笑了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这可真是难住了我。
我是个将死之人,所有的东西,死后都不能带走,我要来又有什么用呢?
但我不能这么说。
钟尘不知道我要死了,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若说什么都不要,只会让他觉得我是在耍小性子。
我说:“听说长安郊外百花盛开,我想出去看一看。”
钟尘皱了皱眉头:“你前几日才替曲魅换血救命,身子还很虚,不宜出门。”
顿了顿,他似是回忆般地说:“我记得那时候你替我换血,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原来他还记得。
我很早就开始想,爱情这个东西,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所给的小恩小惠和几句甜言蜜语,我以为我可以再不放在心上,然而我还是错了。
他给我送补汤,我不在乎;他清晨来看我,我不在乎;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更加不在乎。
然而他只是说了一句“我记得那时候”,我就还是被打动了。
是啊,那时候。
我们刚来宫里,一切危机四伏,他还年轻,皇位还没坐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随时可能伸出手把他推翻。
那时我与他来宫中时间已经不短,也正发生了一件我和他初次有间隙之事的时候,我常常往外跑,最后更找了个借口去了郊外,但那时他正在想办法铲除各地藩王,其他的倒是还好,只是其中有个硬骨头宁王,怎么啃也啃不动,后来,钟尘终于想到办法,谁料却让宁王大怒。
之后,宁王孤注一掷,派了刺客来,十多个死士不顾一切涌上去,他中了一剑,剑上有剧毒。我得到消息之后,立马跑了回去,我那时医术已很是高超,但对那毒却束手无策。
那大概是我见过的钟尘最虚弱的一次,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活气,在病榻之上偶尔醒来,叫的都是我的名字,吩咐我在他死后如何全身而退。
我怎么能让那样的钟尘死去呢。
事实上,我是师父从毒谷中救出的,在遇上师父之前,我一直被当做药人养,这个事情钟尘不知道,我也没多大把握,我趁着半夜无人,偷偷和他换血,钟尘毫无知觉,我就着月光看他苍白的脸,心里泛起怜惜和痛苦。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第二日他便醒来,所有的人尤其是御医们都惊呼钟尘果然是龙子,可钟尘晓得,他抓着我的手问我做了什么,我想隐瞒,却还是挨不住昏了过去,这一躺就是一个月。
我身体里的药叫独活,可以换血救人之命,然而换血后,人会极其虚弱,身体冰凉宛如死人。
他大概是怕我真的死去,每晚拥着我睡觉,我半夜醒来,他居然都没睡着,一双如不见底深渊的眸子牢牢地看着我,见我身体冰凉,又紧紧抱着我。我贪恋那样的温暖,没给自己开补身体的药,让它慢慢恢复,故而躺了那么久。
可这次不同。
我换完药的当下,钟尘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抱住曲魅查看她的状况,甚至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没人搀扶,我只能不晕倒,摇摇晃晃地走到室外,坠儿担忧地扶住我。我昏睡了半日,醒来之时浑身冰冷更甚上回,我自己开了药,让坠儿去抓,如此没多久便可以下地活动,其间钟尘忙着照顾曲魅,又要为曲魅的生辰准备,对我唯一的关怀,便是那些连一点心思都没花的补汤补药。
没有人爱,就更要爱自己。
这句话是师父一直告诫我的,我如今终于体会到。
我看着钟尘,无奈地说:“那便不出去吧。”
钟尘有些不耐烦地皱紧眉头,道:“你如果真的很想出去,我也可以安排,每次都这样要死不活的口气又有什么意思?”
要死不活……他倒是说中了。
我不想理他,没有说话。
钟尘反而放软了口气,道:“我想到要送你什么了。”
他今天心情不错,不然以往他早就干脆甩袖出门了。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意见。
但他只是笑,眉宇间依稀是多年前小男生的样子。
“梅妃怀孕了。”
我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低头:“恭喜皇上。”
他哼了一声,大概是对我不冷不热的反应甚为不满,但我想的是,难怪他会清晨就来这里,难怪他会提起我的生日,难怪他这么开心。
一切都说得通了。
钟尘接着又高兴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也想要有个孩子。”
我和钟尘在一起十多年,一直没有孩子,这是我和钟尘最大的遗憾——当然,是我们感情还很好的时候。
钟尘一直希望我能生下他的孩子,然而我却迟迟没有怀孕,他急得要命,甚至想找御医替我们把脉开药,研究一番。
我哭笑不得,告诉他我自己就是医师,有问题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后来拗不过他,还是和他都喝了一些药,然而却毫无进展,久而久之,他也放弃了,这成为大臣们逼他娶其他女子的借口之一。
他第一次纳妃,还想偷偷瞒着我。对方是边关元帅之女,边关元帅远离京师,手握重权,天高皇帝远,钟尘娶他的女儿,其含义不言而喻,我怎么可能被轻易瞒住,很快便知道这个消息,但我没有任何举动。
我不想看见钟尘为难的表情,也知道他的不容易。
身为皇帝,怎么可能如他所言,真的只有我一个呢?
但他除了新婚当晚,其余时间再也没去过那个妃子那里,我自然是开心的。
我不闹不吵,但并不代表我不介意,钟尘主动对我专一,我更是感动非常,后来他陆陆续续纳了几个妃子,皆是这般的待遇,但到底是有人怀孕了,钟尘难掩开心,有时在我身边都心神不宁,似乎惦念着那个孩子。
他要当父亲了,这是第一次,我没法指责他,只能故意说自己不舒服,让他不要来找我。钟尘如蒙大赦,一直陪着那个妃子直到她生下小公主。
那时候钟尘居然还跑来对我说,还好是个女孩子,他希望第一个皇子是由我诞下的。
大概是他真的这么想,后来几个妃子生的都是公主,如今后宫之中有四位小公主,却没一个皇子。钟尘越来越不开心,他已经不指望我生孩子,更不再对我提起皇子的事情。
他不指望我,我也不指望他,我们两个对彼此都毫无指望,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今曲魅怀孕了,这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大概是钟尘太过开心,居然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也想要个孩子?
这是当然的。
1.不负我已经快三十了,在我人生的前半段里,有师父照顾,中间的那段时间里,有体贴的钟尘,按理来说,完满的人生里,只差一个可以膝下承欢的孩子。
但我不可能有孩子的。
我看着钟尘,说:“皇上怎么忽然这么说。”
钟尘道:“你是皇后,没有子嗣已成为那些大臣对你提出异议的借口,如果你有子嗣,自然再好不过。”
“他们说了这么多年,无所谓了。”我摇了摇头。
钟尘却笑了:“话怎么能这么说,既然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何不努力一次?我最近一直在陪梅妃,倒是冷落了你。”
我没有说话。
钟尘握着我的手松开,缓缓摸上我的面颊,一边道:“皇后也快三十了吧?却是看不出来,只是到底不及真正的二八少女。”
他摸了摸我眼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还是有纹路的。”
我道:“皇上,臣妾很累,您的心意我感激不尽,但我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钟尘收回手,冷着脸道:“这么说来,你是要拒绝我?”
“臣妾真的很累。”我只能重复这句话。
“累了就更该休养。”钟尘忽然靠近,捏着我的下巴硬是逼着我抬起头直视他。我又累又无力,居然抬不起手来打掉他的手,钟尘的嘴唇几乎贴着我,他的吐息轻轻拂过我的脸,而后一个轻轻的吻落了下来。
他的手拉开我的衣领,轻啃我的锁骨。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无力。
钟尘将我推倒,吻的力度逐渐加大,从嘴唇蔓延至耳朵、脖颈,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说:“皇上,臣妾是不可能有身孕的。”
钟尘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微微抬起身子,冷冷地看着我。
“那次为皇上换血之后,臣妾就再也不可能怀孕了。”我直视钟尘,想看他的表情。我猜他也许至少会有哪怕一点的羞愧,然而钟尘的表情是那么冷静甚至冷漠。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钟尘这个事情,虽然我觉得很可惜,但也没办法,比起那些可能会出生的孩子来说,钟尘更加重要,而我不告诉钟尘,只是因为觉得如果他知道,必然会又失望又自责。
太医的药没有用,我自己也不开药方,因为我用我未来孩子的命,换了钟尘的命,而我甚至舍不得让钟尘知道。
我原以为我可以瞒他一辈子。
但如今,居然要以此作为一种筹码,以免他在我虚弱不堪的时候,再给予重创。
床笫之欢,从来是我和钟尘你情我愿,两人恋到深处,总难免缱绻缠绵,然而现在被他当做恩赐,在我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赠与我,我实在是消受不起。
钟尘坐直身体,静静地看着我:“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朕。”
“是臣妾的错。”
钟尘忽然露出一抹笑意:“错?你有什么错?挑战宁王的人是我,被刺客刺中的人也是我,让你以血换命的人,亦是我。”
他忽然没有说“朕”,而是用我,如以前一样。
称呼回到从前,可惜距离还是一样的远。
钟尘继续道:“如果是以前,我会感动得不知所措。”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温柔得像十七岁那年第一次亲我的脸颊,然而语调却冰得像十七岁那年塞外的飞雪。
“可惜现在,不同了。”
“好好休息吧,朕的皇后。”他意味不明地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一碰即离,转身便大步踏出。
我忍不住开口:“皇上。”
钟尘的脚步骤然停住,他并未回头,只道:“嗯?”
“您还记得那年您刚准备回宫,我们险些分开吗?”我轻轻地说。
钟尘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可惜他终究说:“不大记得了。”
我没再说话,钟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我再无反应,还是推门离去,我只瞥见他衣袂纷飞如掠过空中的大雁。
他到底是不记得了。
那年钟尘准备回宫登基,我却不愿意回去,师父也不肯让我去,说是庙堂之中太过复杂,不适合我,我哭哭啼啼的,钟尘也难得地红了眼眶。
那时候我也才十九岁,眼睛通红,在屋外坐了一个晚上,师父来劝我,说这不算什么,我根本不信他,说:“怎么可能不算什么,生离死别,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但师父只是笑。
我那时年幼,却自以为勘破了世间最悲哀的事情,一个生离死别,足以让人肝肠寸断,然而如今我才明白,生离死别的确不算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相爱的人啊,于那么多波折后依然在一起,可是爱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耗尽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