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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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爱你白发苍苍，哀戚脸上岁月的留痕？谁会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这不仅是写于文学作品的故事，也不仅是优美的诗句。抑或，惟有当你光阴瘦了，方能读懂那些老爱情。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胸口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才能被填满。”这封信收入在高兹《致D情史》一书，此书出版之后的2007年，也是他们相爱的第六十年，他84岁，她83岁，因她身患绝症，双双开煤气自杀。爱情超越了生命，成为不朽。不能选择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可选择同年同月同日死。距离死亡越近，爱情的味道越浓郁。

公公今年84岁，婆婆80岁。夏天，公公感染新冠病毒，因基础病引发并发症，被家人搀扶走进医院，快三个月了，现躺在病床不能动弹，只能靠氧气和营养液维持生命。婆婆在陪护床上也躺了近三个月。那时，两人都感染新冠，婆婆没有基础病，很快好了，然后延续她一生照顾公公的任务。因公公感染后加重帕金森病症，整宿整宿睡不着，嘴、手、脚不停抖动，病床稍有震动，陪床的奶奶就会惊醒。她不忍看公公那样抖动，试图用手把他按住，却是越按得紧公公抖得越厉害。婆婆说，你爸太苦了，我给他按摩一下，他会好受一些。护工悄悄告诉我，“劝劝你妈，这个病就会抖，她这样没有用，只会把自己累跨，你们又不在身边。”转述给婆婆，她说不放心，这样做，公公可少受点苦。公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可以回答简单的问题，因病产生幻觉，不时会妄语。晚上出现谵妄，让婆婆快跑，说公安局要来抓你了。婆婆故作轻松笑着讲给我们，然而她哪里轻松得了。照顾慢性病病人是个持久战，请护工，也是让亲属轻松一点，婆婆却一生也未轻松过。

五年前，公公婆婆走过金婚。那时，公公比婆婆走路还快，我们还能带他们旅行。他俩在一起总会打“嘴仗”，婆婆每次皆赢。婆婆时常在我们面前抱怨公公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总要她操心。近年来，公公的记忆力严重退化，说过的事转瞬即忘，连自己每天要吃的药也记不住。公公每天要吃十几种药，婆婆列了清单，按时段提醒公公吃。多年来都是公公烧饭，近年来不会烧饭的婆婆只得从头学起烧给公公吃。以为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在抱怨与无聊中度过，以为人老了就是悲哀，生命就是如此没有意义。

从公公婆婆相濡以沫几十年中，我似乎读到了老爱情，读到了老爱情中最浪漫的情话。公公说：“下辈子，我还娶你。”婆婆说：“下辈子，我才不嫁你，我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到时也带着你”。婆婆说，公公苦呀！其实，身体不断受苦的公公也是幸福的，因为遇见了婆婆，婆婆又何尝不是。多年前，孩子刚出生时，婆婆从老家赶来照顾孙子，手指在老家不慎弄伤未好，公公天天打电话问。婆婆说给他说好了好了，还天天问，烦不烦。前些年，婆婆摔伤，在床上躺了好长时间，全靠公公忙前忙后照顾。争争吵吵几十年，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爱情早已转化为亲情，抑或说亲情更为恰当，但我更喜欢“老爱情”这个词，因为里面有苦扁桃的味道，泛着苍绿的色彩，时光重奏后呈现出最美的爱情滋味。

拥有老爱情的人是幸运的。曾经在医院看到一位88岁的老大爷拄着拐杖、弓着腰，颤巍巍迈着步子独自拿药，问，方知老伴已过世，孩子在国外。也曾在超市看到一位腰几乎要弯到地上的老奶奶，推着购物车，车里装有少量的菜，犹犹豫豫站在超市自动扶梯前不敢上。抑或，眼下就是最好，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年轻时的海誓山盟，那些说的出的爱情不是爱情。

《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耄耄之年的费尔明娜在丈夫去世后终于接受了阿里萨，当阿里萨要吻费尔明娜时，费尔明娜说，她嘴里已有老人的味道，阿里萨说他也有，他们紧紧拥吻。老爱情苦涩，惟有相爱的人才能闻到其间的甘甜。

雪小禅写道：“红底金字的爱变成了老绿，一切都生了绿绣。但你更爱，爱这个人的沧桑，爱这个人清凉。爱他沙哑的声音、恰好的老去……”

“老爱情”缩短了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或许它更贴近苏童笔下的“老爱情”。没有跌荡起伏的情节、惊涛骇浪的情感，一对外表看上去不合拍，内心非常契合的夫妻相伴终老的故事。故事的高潮就在妻子突然离世，丈夫当晚十二点也走了，老自鸣钟定格在那一刻结束。岁月薄了，经历过人生一些事，方能慢慢咀嚼出爱情的滋味。

“老爱情”早已褪去浓丽的色彩，沉淀下去几乎没有色彩，抑或锈迹斑斑，却透着鱼肚白的华丽。九十多岁的“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依然与妻子张允和甜蜜拥吻，同样九十多岁的妻子扎了一条辫子，撒娇问他“你看我好看吗？”他微笑着说“好看好看”。妻子93岁过世后，他再也没睡过卧室，独自睡在书房沙发上，直到112岁去世。最美的“老爱情”莫不如此。拥有这般“老爱情”的人，老怎会悲哀，生命岂会毫无意义。

惟有相伴一生的人方会爱你悲切脸上时光的留痕，爱你现在饱受摧残的容颜。

活在这世上，我们总要爱点什么，不仅是爱情，爱人爱自然爱艺术……从无意义中寻觅些许意义，这人间还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