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和老蒋

      老刘和老蒋是一对夫妻，风雨同舟四十年，也不知道有没有过什么七年痒八年痒，反正打我记事起，他们的碎碎叨叨拉拉扯扯就融进了柴米油盐里。

      我听人说，老刘年轻时帅，吃的多，大高个子打篮球，有学问。而老蒋矮矮的，但是会唱歌，会做饭，会织斗笠，能干得很。可是哪个乡里妹子不能干呢？我问老刘，你怎么瞧上老蒋了？老刘的回答有点幽默自得，她死乞白赖地非要黏上我的呗！一旁的老蒋顿了顿擦桌的手，一眼横扫过来，她说，不要脸。

        年过半百之后，老蒋越来越看不惯老刘，老刘抽烟一天到晚的咳，"沾花惹草"，记性不好做事又颠三倒四，还爱挑名堂，总之事事惹她不痛快，不骂他更加不痛快！

      老刘又跟我说，其实老蒋年轻时不是这样的，性格温柔，长得也挺漂亮，诗意一点儿形容就是，青丝如瀑，波光潋滟，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自红！有农家姑娘的贤惠朴素，也有几分闺秀的内敛持重。总之啊，那时候觉得她做啥都好，说啥都对，连她吐的口水都是香的，嘿嘿。

      嗯?那时候?你说的是那时候了，那现在呢？

      老刘没做声了，拧了拧眉，他有点愣神，他心里在想，现在嘛，现在……

      老刘盯着老蒋在门口换煤球的身影，动作起伏缓慢，低低沉沉，小心翼翼。青丝不再，矫健不再，轻盈不再，媚姿更不再了。思绪好像被拉出去很远，拉到了他们俩相识的那天。笑吟吟的介绍人一张巧嘴开开合合，两边都夸成了天上人。对面是左顾右盼忸怩躲闪的目光，年轻娇羞的面庞，勾缠的手指，对立尴尬，他眉目英挺意气风发，她不胜娇羞只好偷眼暗形相。思绪绵延，又是漆红的雕花架子床，绣满大红牡丹的花被子和枕巾，红星闪闪的白漆脸盆，粘上相片、戳上印的红本本。他自己是简单的青衫蓝帽，她也只织了两条厚辫子，匀了点清新的雪花膏。但是那天那样好，世界上又多了一间亮盏的房，一顶温柔的帐。

      老刘的目光还在忙碌不停的老蒋身上，苍老的脸上浮上了笑意。思绪似乎是开闸的江水，就着嶙峋地势，顺着风，收也收不住。时乖运蹇，老刘运气不好没撞上好政策，老刘没结婚那会儿政策不让高考，能高考的时候，老刘却结婚了。一脑袋的书全砸肚子里了，跳不出“农门”，便注定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除了种田，有门手艺傍身饿不着，老刘去做了木匠，走街串巷四处揽活，做门框、做桌椅、做衣柜，比别人聪明也比别人用心，老刘的口碑极好。老蒋也觉得他做的东西精致实用。离家近的活，老刘提个工具箱走路去，离家远的，他骑自行车，不管多远，做完收工了，三十里地也往家赶，向着那一颗昏黄的灯火，和倚在门口张望的人。漆黑的夜里，她听见了车轱辘和铃铛声，长年累月吸烟的干咳声，心就落到了实处。她揭开锅盖，端出热腾腾的汤和饭。老刘把车推进屋，放下工具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纸包糖，又掏出几个黄橙橙的橘子放在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老蒋和孩子。

      我看见老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老刘又忆起老蒋怀二胎的时候遭了大难，得了黄疸型肝炎，脸色枯黄，形容憔悴，有神的一双大眼睛生生熬成了枯井，曾经圆滚滚的手臂瘦成了干枯的一小截。老大嗷嗷待哺，可是老蒋挤不出一滴奶给他，整天嚎哭不停。肚子里的一个把老蒋折腾地死去活来，吃不好睡不好，也没得吃，睡不着，人就这么一天天憔悴下去。老刘急了，东拼西凑摸出点钱，骑着他的自行车去二十公里外的县城买了点米糊糊给老大吃，一次不敢多放，只能多倒开水，调的很稀。老刘每天给老蒋端水递药，变着法让老蒋吃，渐渐地，老蒋缓过来了，二胎得了个丫头，老刘喜得不得了。

        老刘知道老蒋做什么都很拼，一条道走到黑，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老了还是这样。夏天双抢的时候太阳最毒，豆大的汗珠从老蒋黑黄色皱层堆叠的额间细密渗出，淌过沟壑纵横的脸，淌进闷热瘙痒的脖颈，一路沿着黝黑的锁骨、手臂、手背淌进半干的稻田，淌进了饭碗里。天要黑了，禾还没刮完，老蒋就着一丝山缝里挤出的霞光埋头刮禾，镰刀和她的手都锋快，周遭的变化她丝毫没有察觉到，仿佛夜幕再沉也沉不到她背上。老刘把打谷机里的谷子挑回去之后站在田埂上叫她回去，她扭头恶狠狠地拒绝了，还骂老刘好吃懒做。老刘想，老蒋的脾气好像就是这样变坏的。

      尝过十分苦的人，对于现在生活的九分苦已经麻木，她汲取到的是那一分的甜味，越咂摸，她还越是觉得那九分苦有嚼劲。老刘就觉得老蒋好像就是这种能把一颗莲心含成一颗糖的人。他想着，以前穷，老蒋从没买过什么好点的鞋子穿，现在不穷了她也不买，穿着子女们不要了的，合不合脚都那样趿拉在脚上，有双好点的皮鞋穿的破了皮，开了口，还是舍不得扔，先用胶水粘，穿破了再用鞋钉钉上，鞋钉脱了再用鞋线缝上。老刘看着老蒋脚上的鞋，已经脱下来一块黑皮耷拉在鞋沿边，随着老蒋走动生出来的风，扑腾扑腾的，将掉不掉的挂在那儿。

      老刘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笑容了，他的表情有点沉重，我看着不明所以。我继续问他，那现在呢?现在你觉得老蒋怎么样啊？

      老刘收回目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想开口，一开口却是一阵痰堵喉咙的沙哑音，他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背，似是打算郑重回答我，现在我觉得她——

      我说你都在那傻坐一上午了，想什么呢！家里的事不用管啊！就知道偷懒！快骑摩托去街上给我买两斤饺子皮和一斤辣椒粉！这是老蒋的声音。

      老刘收住口势，无奈地笑了一笑，他退开椅子，几乎起身不赢，一边还对着老蒋那头，赶忙应承着，哎，哎，我去，这就去啊你别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