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生病了》
—— 01 ——
“你为了你的工作,今天和我爽约是吗?”
“伍岚,你听我说,这次是和客户的重量级见面,说不定就能拿下来个一万多的提成,你说呢?”
“但是!丁凡,我们的已经快一年没有见了,每一次将要见面,你都是这样的理由!电视里广告超袭都比你创新!”
“伍岚同志,人不能情感用事,理智分析,我们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更美好的生活,更美好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更好的经济基础。就是说,更多的钱。”
“你是眼里只有经济,你的基础就是经济,你的基础不是人心,不是情感!再见!”
“你吼啥吼,搞得和情侣吵似的,咱俩找个时间约见,陪你喝几杯不就完了。”
“生活得入戏一点嘛~你看你这么多年没对象,我也单着,咱这不像情侣像什么?哈哈哈~”
“得了,今晚我得早点休息,明天一下去公司开会呢。”
“知道了,早点休息,下次约。”
“拜。”
放下手机,手指转而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跳动起来,丁凡常常觉得,他如果会弹钢琴,以他日以继夜的工作勤劳程度,练习钢琴必定会相当出色,至少会是某一万人当中的前十名。
另外一头刚刚通完电话的伍岚,放下嘴里叼着的烟,熟练地吹出一个烟圈。整个性冷淡格调的室内摆设,被她的烈焰红唇点燃。
这边丁凡的桌子上摆放着看了五分之一的《经济学原理》(上卷),一本翻到卷起的《富爸爸穷爸爸》。在屋里喝了第三杯袋泡咖啡,这小屋每个月拿走了他1800块钱,小一室一卫,在一个90年代初的楼梯房里,尽管每个月只赚8000块,独居一室不用合租,这令他很满意。黑色电脑桌,以及黑色的门,黑色床铺,大块大块黑色家装的包围,令丁凡白天当中也能找到黑夜般的冷静。
“还差什么呢?”丁凡两手摆着脚腕,盘坐在椅子上,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自言自语道。
“应该给这个视方案一点情感包装,毕竟人还是感性的动物。”
“嗯……甲方爸爸已经看过几千个案子了吧,看这种情感说不定已经是如同喝白开水了,语言还是实在一点比较好。”
“虽然是‘爸爸’,但是方案如同自己的孩子呀,哪有爸爸看儿子看腻的说法,应该是看一次感动一次。”
埋头吭哧一顿修改,二十分钟后丁凡扬起头,长吁出一口气:
“回头看看……这方案的太‘装孙子’,对于‘爸爸’来说,儿子就够了,装孙子还是太过,太阿谀奉承,在客户面前显得太没档次,这表达用语还得改改。”
“商业传奇马爸爸在网上说过一个销售方案的课程,要不看一下找点灵感~”
……
自言自语,自我纠结的两个小时过去了,丁凡屏幕里的文件仿佛是一个不为俗世所动的姑娘,始终保持原来的模样。这份要在下周一开会用的方案,始终牵动着丁凡的心。如果在下周一开会时候,能让上司眼前一亮,会得到大大的认可吧!
但是今天是周六,像上班一般早起了床,从上午八点半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丁凡脑袋似乎被施了诅咒,蹦不出半个好想法。这简直让人怀疑人生,刚毕业四年创造力就这么低下,是年纪大了吗?不可能。或自身知识太浅薄?切,这也不是什么难的案子。
下午五点半了,丁凡猛地一拍脑袋,手机收到提醒,晚上七点有个聚会。他厌恶迟到,好吧,保存文件,电脑睡眠。丁凡快速把最新的运动鞋套上,英国原创的长筒袜子,纯色的衬衣配上拉链口袋的束脚裤,带上公交卡,出门。
城市本来就是年轻人的异乡,聚会地约在一个播着西方小曲,东南亚装饰的餐厅里面,给人在异乡找到异域的惊喜感。青年人一攒攒地在街上的餐吧兜住转,找对了感觉就扎进去,小吸一口环环境风情和美食的交汇味道。
丁凡和朋友们在微信群催人到场,群起了个特别向往堕落的名称——“自由废柴协会”。虽然都是好多年的同学,同一地方工作,但是和在别的城市工作没什么区别,两三个月才见上一面。一边在城市里拼搏,聚在一起的时向往堕落,随时亮出“废”作为自我的底线,这是一种奇妙的生存平衡。
餐厅里一张大方桌,两侧各坐着三人,都不说话时旁人看过去就是六国峰会首脑座谈。一年前伍岚就是在这样第七个座位上,跟大家告别,去了别的城市发展。
等大家点好餐后,作为这聚会的发起者,外号“大眼”的女生心里一直堵着的话开始往外奔流。
“这次是情感问题。我看上一个同事了!”
女同学搓搓手,秒速接话:“尽管不是第一次!还是好想听!”
“你先别插话,看你兴奋的,人家都还没讲到害羞的剧情!”男同学兴奋地嚷。
“这次剧情很单纯的”,大眼继续说,“IT部门小哥,一米七几个子,刚来公司不久,但是逃不过我的眼睛,哈哈哈。”
“有个‘办公室恋爱定律’,就是凡是在办公室谈恋爱的,工作难免会出问题。”女同学瞪着圆鼓的眼镜和腮帮,露出一副接近三十岁的可爱少女样子,抛出个临时编造的定律。
“凡是有例外,这不是讨论来了嘛,现在难能做定论?”男同学补充,“相信爱情是讨论的基础!不相信的话,讨论个屁!”
……
热烈的讨论一波又一波,一场文明社会的武林大会上演,以各自爱情的修炼功夫,比划争锋。
丁凡坐在椅子上,换了六个坐姿听着,尽管外人看来他是一个姿势。丁凡没能插上几句,不是口才的问题,是经验的问题。恋爱经验平平淡淡,叫他对于爱情研究和看火箭上太空一样,知道些基本原理,但是真让谈点深入的内容,很有难度。这是为数不多的场合,作为一个咨询顾问的他,没有发言的欲望。
谈及的事情无非是害怕、担忧、爱,但是每个主题总有千遍万化的主题和故事脉络,引起大家新一轮讨论。这不仅让丁凡觉得,人对于自己的认知终究是肤浅的,人类已经能将太空探索范围扩展几万倍了,坐飞船可以到达火星,但对于人内心的宇宙,能到的地方却和几千年前一样浅显。
“哪位结账?”服务员这句话一秒把丁凡的注意力拉回来餐桌上。
“我来,我来。”说完丁凡抢先掏出手机结账。
随后丁凡收到了其他人随后发的红包,AA制度是他们聚会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但是能抢先买个单,能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这群体当中至少还是有分量的,至少在服务员看来,这人还是挺重要的。
夜幕,商场前人们散去,快的像风里面的蒲公英,转眼就走了,尽管还看得见影子,但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街道地面承载着脚步很慢的丁凡,和路边一个卖花的老奶奶,老奶奶看了看他,向另外一边走去。
大家都走散了,一场大学的情谊像一条线,将散落在城市的他们串联起来,但是这条线什么时候会断,谁也难以断定。根据丁凡估测,这条线很快将会断掉,从刚才的聚会当中,听到有的人打算结婚,有的人打算买车买房,说不清这些原因为什么会造成断离,隐约感觉到未来的他们就会散落在各处,过上自己的生活。
回到出租屋,丁凡迅速洗个澡,再次坐在电脑前,已经是晚上11:35,继续投入在他希望“让上司刮目相看”的方案准备。
出租屋里有两样东西是明显印着丁凡的痕迹的,一个是电脑桌,另外一个是床。上一任女友交往的时间太短,同居一小段时间就分开了,没有半点东西落下,就算花大价钱请私家侦探过来,也找不到半点前女友存在过的痕迹。
丁凡通讯录里可以删除很多女人,但“伍岚”必须保留。这是多年积累而来,伍岚在丁凡心中,是灵魂高度相交的好朋友,曾经以为会走在一起,但是相处久了,逐渐以兄弟相称。抱着对男女纯友谊是否存在的怀疑,他们曾经尝试过住在酒店一晚,竟然毫无波澜地睡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丁凡还觉得奇怪,昨晚不是一个人睡的?哦,两个人。
自打那次以后,算是彻底明白了两人之间的情缘。或是兄弟,或是姐妹。
周一凌晨2:34分,丁凡犹豫地看着修改后的方案,清醒快要被困意侵占的前一秒,屏幕中魔幻地蹦出来国家首富马先生——一位和自己同样出身农村的大学生,站在了世界的前端,站在了财富洪流的中间,被万人敬仰称为马爸爸。
马爸爸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丁凡,马爸爸没有张口,但是竟然能听到他的话音:保持饥饿,保持好奇,很多人的成功都是熬出来的。
丁凡一咬牙,继续熬了40分钟,眼皮灌了铅,再也撑不起来,调整闹钟,终于睡下。
—— 02 ——
周一上午的公司,和大型展会情景是差不多的:陆陆续续有人到达,几个人站在一起分享最新的资讯,另外一些在会议中热烈讨论,有的走走看看。
整个上午,丁凡把自己的方案在屏幕上放大了看,直板着身子,精准地操控着鼠标,一点一点地修正,尽管是一个内部的提案阶段,必须准备得像正式去领奖一样。
和丁凡一样准备方案的还有柳兵。内部过审会议被安排在下午,也就是说这下午,领导就会在这两套方案当中选出一个,给客户提案。
今天的会议室投影、白板、座位都很熟悉,丁凡唯一感到不熟悉的是自己的方案。这种魔幻感觉这让他相当苦恼,始终无法破解。
“你这套方案最大亮点是什么?”
丁凡刚讲完方案,领导飞速抛出一个问题。丁凡脑袋开启飞速运转,安装了对撞机一样让脑细胞极速运转:嗯?刚才不是把亮点都说过了吗?为什么还要问一次?最大亮点?我都写在上面了呀,有什么不清晰的吗?
“最大的亮点,就是针对客户洗护类用品的增长难点问题,创造性地提出了解决方法。”丁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慢条斯理的回答。
“这是我们的目的,丁凡,你应该知道目的和亮点之间的区别。方案最大亮点是什么?”领导直盯着问。
“嗯,不好意思,那个,我再补充一下,这个方案的最大亮点……”他要在上司的盘问中,必须做到不卑不亢,显示一种纯粹为解而回答的气概。不过丁凡没意识到刚才自己声音已经稍微颤抖了一下。
“它的最大亮点就是,通过让高端妈妈人群的洗护用品观念迭代,从而使高端洗护类用品得到销量增长。”
“这还是我们的目的。好了,让柳冰说一下她的方案吧。”
丁凡脑中对撞机,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钟,被领导敲了一下,全然只剩下“咚”的巨大响声。
“你方案的亮点是什么?”柳冰阐述完后,领导问起同样的问题。
“方案的亮点是,通过和电商平台的紧密合作,以及借助MCN平台的联合推广,让客户这次的投资效益最大化,达到增长销售的目的。”
“听起来,这个方案的亮点操作更加明确一点,柳冰,结合我记录的意见,作进一步的修改,周五给客户提案。”
“好的,老大。”柳冰疲倦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丁凡同样疲倦的脸,挂上了一层灰色。鉴于场合,还是应以微笑结束会议,丁凡脸上颧骨处的肌肉微微颤抖,直至领导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才松缓下来。或许是由于准备得太久,以致于会议结束得太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丁凡抱着电脑从会议室走到自己的座位,却似走过三条荒凉的长街,暗自问自己:刚才柳冰里所有想到的内容,我都想到了,是PPT呈现的问题?还是我的表述问题?
下半身被铁链铐住一般,丁凡一动不动坐在位置上,两眼勾着屏幕显示的邮件,两手大拇指的指甲在笔管上印下一道道月牙痕。丁凡咽了咽口水,这一口,咽下的时候把挺直了一上午的腰板咽弯了,鼠标也不听使唤,在屏幕上移来移去,像只迷路小动物,到处碰。
最后,丁凡点开了一封邮件,看了四十多分钟。邮件内容是什么,其实丁凡也没在意。
昨天的丁凡,此时是一个被拷问的犯罪分子,今天的丁凡面对落选的结果,要对昨天的自己负责。
连晚餐叫的外卖都显得忧郁,一口口的食物,没尝出该有的美味,咽下的纯粹是碳水化合物、纤维素、脂肪、蛋白质的组合体。
晚上8:00,丁凡从座位上站起来,俨如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诗人,今天没有班可以加,因为该做的方案,由别人去做了。
在丁凡看来,失去了为客户爸爸的服务机会,是一件痛失“亲人”的事情,没有接触强大的爸爸,哪来强大的“儿子”呢。“爸爸”是存在的先决条件,自己要成长为商海当中的精英,起码要得到多个“爸爸”的认可,老板爸爸,客户爸爸,都是成长路上的重要“亲人”。
他的偶像之一,国家首富马爸爸就是他心中的“亲人”之一。马爸爸从来就不怕失败,每一个挫折,都是时代给他的一个警醒,瞬息万变的时代,失败一下没什么,关键是学会成长。以前上一代的腐朽行为是“装孙子”,一套套讨好拍马屁的可笑姿态,这一代装孙子已经不管用了,必须成为强大的“儿子”才能得到赏识。
他又记起文学家富明威爸爸的名言:“人能够被打倒,但是不能被打败!”丁凡希望勇敢更热烈的行动来回应这次的吃亏,一回到家,便马上查阅马爸爸的相关新闻,了解思想动态,期望在里面得到启发。
凌晨,在淡淡的忧郁中睡去。
梦中,丁凡出现了,在自己无穷大的梦里。黑色背景,一个追光灯打在丁凡头顶,他坐在办公椅上,开始思考,人一辈的时间是否真的足够去奋斗?如果能活到300岁,一个人是不是能更好地奋斗。如果能实现,这会是个令人兴奋的事实!不过,人长命固然是好事,但是人世间的竞争和事故,不会变少,反而是被时空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令人无法忍受。
如果能活300岁,起码得在60、70岁再结婚,人生的剧情会饱含起起伏伏,荡气回肠,阅过极致的富贵与贫困,也都不是什么奇事。可是想象一下,这300年当中,要工作少年?加班多少日子呢?即便活几百年,肯定会有很多不美满的地方,还是现在这一辈子好,不长不短。
周五,柳冰和上司、老板爸爸,一起给客户爸爸提案去了,带回来结果的关键词是“还算顺利”。这说明柳冰是个可敬的同事,必定是得了客户爸爸的认可。
本该是个好消息,但上司却在透明玻璃的办公室内走来走去,脸色带点焦急,捏着手机,不知道是给谁打电话,还是接到了特殊的消息。上司脚步徘徊的幅度开始加大,从自己的位置,蔓延到其他区的同事,最后延伸到丁凡的座位旁边。
“张帆,你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目前……没什么安排。”丁凡觉得这话挺耳熟,哦,是本月第二次听到了。
“方便,改个方案吗?”
“方便的。”丁凡自动回答道。
“是这样,上次给客户做的案子,要做调整。这周五刚谈完,周一就要新的一版,妈的,这孙子客户真他妈的宠惯了!但是眼看着最后的成交关头了,为了利益大局,我们就忍一下。”
说完,上司忽然来了个短暂的停顿,看丁凡没接话,上司换了种温和的口气:“不过……原本柳冰负责,但她这周末有特别的事,本来是安排她改……”
“好的,请说要求,我来改”这句话已经在丁凡的脑里准备好了,上司后半段说的话都没听进去。根据语境,出这一句回答绝对没有错。
上司还是多花了半分钟,把后面的废话讲了一遍。“好的,请说要求,我来改”,丁凡完美衔接回答,上司的笑容足足绽放了5秒钟。
丁凡用足够的主动,为老板爸爸分忧,为客户爸爸服务,充实了这个周末。
周六的早上,网络报道了国家首富马爸爸的财富刷新纪录的新闻,这个曾经一无所有的男人,变成了如今的首富模样,从新闻暗示的征兆,丁凡能感觉到同样是一无所有的他,在未来将征服一群“爸爸”,变成有作为的后生,然后拥有一帮为自己服务的“儿子”。
或者,不经商也行,像哲学家亚里士多富那样,具有伟大的觉醒和思考能力,成为一个有高度的思想“爸爸”。
充实的自我对话之后,扛起修改方案的大旗,开始了两天没日没夜的周末。
丁凡周日早晨咳嗽起来,这丝毫不影响进度,他晚上下楼吃快餐的时候,顺手买了一包戴口罩,继续赶工。
终于在一个全新的周一,戴着口罩,把新鲜出炉的方案给上司和老板爸爸阐述了一遍。老板爸爸揣摩片刻,难得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说,“这个方案我们的是非常认可的,刚好,很赶巧,今天上午客户刚给我打了电话,调整了一下方向,本来我该早点跟你们说的,所以现在在这个方案基础上,作微调整。”
“咳咳……”丁凡咳嗽声窜进了会议当中,上司问:“丁凡你生病了?那我叫柳冰接着改吧,你先休息下。身体要紧。”
“没事的,老大,你看柳冰有新的项目在忙,这么紧急的任务丢过去,人家也不好消化,我可以继续完成的。您待会跟我说说调整的内容。”
上司爽快地答应了,老板掏出手机,交代了“微调整事项”的内容后,丁凡带着病又加班三天后,眼里的血丝在抗争,整个人看过去甚至有点佝偻,但丁凡依然发挥了超常的毅力,祭出了一版新的方案。
第四天,丁凡被上司叫到办公室,上司视线从屏幕转移到丁凡身上,嘴角勾起微笑,点了点头,“丁凡,这次,客户满意。辛苦你了。”
丁凡无法掩饰疲倦的脸上,咧嘴呵笑,笑得格外灿烂。
即将走出办公室时,上司叫住他,刚回头,上司抓拍住丁凡抱着电脑和笔,衣衫略显凌乱的样子,马上发到公司群里。
“过来,过来,合照。”丁凡急忙跨几步,走到上司旁边一起拍了张合照。
走出办公室,丁凡看到了上司在群里发的图片配文:“带病坚持工作的丁凡,连续战斗七天贡献了一份满分的方案!把客户爸爸说服了!”
带病坚持工作的照片被同事们制作成表情包,比流行感冒还传播的快,在公司群的现在上千人都看到了。本来没几个人能认出丁凡,现在好了,同事们都能靠表情包辨认出来了。记得上一次这样热烈轰动,还是关于一位美女的清纯入职照,靠工作照引起热传,还是第一次。
—— 03 ——
网络时代的确会有很多神奇发生,一天上班时候,伍岚传过来一个表情包,丁凡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自己的照片吗?一副疲倦的面容,和领导微笑握手的照片,被重新翻译,配上了文字“带病工作,喜提老板爸爸认可!”
伍岚问丁凡,“你是这么拼?老板给你奖金了?还是给你他没有出嫁的女儿?”
“开啥玩笑,就是赶巧,赶一个紧急的案子。”
“那也不能太拼命,你们没其他同事的吗?”
“同事不都忙着吗,你上次还不是带病工作。”
“我那是带小病,你这看起来,是带着生命危险。和那跳下海捉鱼的差不多,又咸又累的样子。”
“说起大海,哎,我想起文学家富明威的名言,人能够被打倒,但是不能被……”
“得了,你那背诵名言的功力就别显摆了,我这是关心你的健康。”
“怎么说是背诵,这是熟读,名言读百遍其义自见,这是……”
“得得得,看你还有着力气跟我争,证明你还健康清醒着,赶紧工作吧,上班着呢~”
“好的。”丁凡弓着腰,键盘上敲出“拜拜”两字发了过去。
十二分钟后,最后伍岚回复了个拥抱的表情。
下班的路上,丁凡随着公交车的拐弯晃荡,三四步开外有个孩子,外头侧脑地看着书,丁凡若尤其事地挠了挠脑袋,眼睛忽然一亮。等公交一到站,他使劲扭动身子,从公交车的后端挤到下车处,迫不及待跳下,小步子在马路上蹦起来,直冲回家。
“这是个大事!”丁凡本想激动叫出来,但是怕咳嗽不止,只好挥舞着手臂。“老子要干件大事情!”心里又喊了一句。
慌忙中抄起一支笔,在A4纸上画出了些大纲目录模样的东西。远看像一个后现代主义画家的草稿,疾速而没有章法,细细一看,还是能发现隐藏的规律。
晚上11:00,丁凡点开视频通话,那头的伍岚接起了电话。
“这次给客户做的案子,整个过过程,感悟良多。我想把案子的成功心得分享出来,这一道方法应该叫什么好呢?”
“啥玩意?”
丁凡没有理会伍岚的提问,继续小声又激动地说:“叫服务客户爸爸之道?道,听着有点层次了,听起来还是有点玄幻,感觉不是很科学,嗯,那就叫‘服务客户爸爸哲学’!啧啧,接近了。”
“你到底要写什么,兄弟?瞧你说话急促的样子,上帝催着你写啊?”
“我想想,嗯!精简才能便于流传,像蔡康富永先生的《爸爸日记》就很容易流传,记载了在500强公司当一名客户爸爸的辛酸历程。那就叫《爸爸哲学》!这一来,层次,深度看起来都有了,还便于流传!”
伍岚那边良久没啥回应,看到背后有件男式衬衣挂在椅背上,丁凡催促道:“怎么样?咳咳,这主意不错吧?”
“大概听到了,关于你爸爸的,是吧。”
“也对,也不对。不仅仅是我的‘爸爸’,是人民的爸爸。”
“啧,你这就是,想教大家怎么装孙子呗。”
“不对不对,你想法传统,还停留在上一代。这是成~为~‘儿~子~’,装孙子迂腐!爸爸和儿子的关系,亲密,可靠!一种现代的,新的亲密关系!”
“那你这想法真是听现代,简直超前。内容打算写什么呢?”
“还没开始写,大概拟定了五个篇章,第一篇章就叫‘爸爸是谁?’,第二章‘爸爸思维的炼成’,后面的……还没想好。”
“要你这么说,天下爸爸最大,坚决抱爸爸大腿,要躺爸爸怀里?你说你这扛的什么旗号?”
“这是新的整合,新的观点,你懂?理解?马爸爸当年的创新也是有根据的,我这也是啊,根据成熟的现状提炼出来。”
“嗯,对,厉害。”
“那可不,你看,我这要是能写得好,在公司造成些影响,帮助大家进步,我也能当回‘爸爸’,让别人来向我学习。”
“啥影响不好说,我觉得吧,你还是好好当自己,靠这点东西还想当别人‘爸爸’了。”
“不能小瞧,奇迹也是从平凡中来,你看马爸爸出身平平,不也创造了奇迹?”
“好吧,不够我觉得你这得写得理性一点,你看互联网流行的书籍都是带些案例,带点绝对理性的分析,以理性服人。”
“有道理,太感性显得奴化了人,每个人骨子里还是想保持点独立性的,我注意下,写得理性些。”
“要是写好了,说不定,能出个书什么的。”
“啊哈哈哈,出书不敢想,要理性,理性。理性来看,最多就是在公司内部流传,好歹是上千人的公司呢。咳咳……咳……”
“怎么了,听你还咳嗽,是不是没去看病?”
“小毛病,看了看了,就是小咳嗽。”
“同志,注意身体,革命的本钱,没点健康的‘经济’基础,怎么搞事情?”
“会注意的,抽空看个专科医生,放心吧。”
“得了,我继续看电影了,你注意休息。拜拜。”
“拜拜……”话音刚落,伍岚背后似乎有个人影走过去。
但是这点小细节不影响他为“爸爸”奋笔疾书的热情。
一边咳嗽,一边回味这几天的奋斗历程,生活如此平淡,要给生活写热烈的回应,才能充分表达的自己所承受过的苦闷哪。或许丁凡没察觉到,他的眼里有闪闪泪光,在出租屋的灯光下,折射出一股晶莹透亮。
在前女友离开的那一晚,丁凡也像现在一样,杵着一动不动,眼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晶莹泪光,热烫的水珠子一直在眼眶周围打转,可就是掉不下来,烫得脸发热,烫得两个光滑的额角,热气直窜。她走的前一秒,丁凡本想给伍岚打电话,问一下挽救的方法。仔细一想,不合时宜,问远处一个女人如何挽留眼前的女人,这逻辑听着都觉得傻,还是算了。
前女踏出门口,丁凡才想起两人许久没说话了,
“哎,走啦?”
“走了,丁凡,你管好你自己吧。”
“哦。”
“女朋友对你来说不是个必需品,恋爱对你来说是奢侈品。”
“哈?”
“你没心思恋爱的话,就不要再跟别人谈了。这样的恋爱没意思。”
“没意思……什么就没意思了?”
“你继续工作去吧,别让你的老板久等了。”
“不差这点时间。你……以后啥打算?”
“呵呵,你问都问的这么漫不经心。老子的打算从恋爱第二个月起就跟你讲了十遍了吧。”
“有么?说了我应该记得的。”
“不说了,拜。”
“哦,我送送你。”
“不用了。”
“那你慢点,到了给我信息。”
这一场分手分得像一个常规性道别,别人分手为什么呼天抢地的?分手不就是这么回事?电视剧里的情侣都没有事情要忙的吗,一分手就请假,就要去旅游,要不然就是在对方门口等两天两夜。一般人哪有这样的时间?丁凡对于这些不合理的爱情情节嗤之以鼻,但想起手头工作还剩点收尾,带着味道交错的心情又回到电脑桌面前。
爱情是什么位置?或者说,爱情是什么样子?看不见摸不着, 一点也不理性,大学的时候还觉得像天上的云朵,飘然忽暗忽明,有时像海里的水,汹涌又博大,每个姑娘都看着可爱,靠近的冲动无法抑制,一种少男的兴奋能量充斥着二十米以内的空气范围。只不过工作了四年,对於爱情的触觉就退化了,没想到用进废退的理论也会适用于爱情啊。
工作的四年,像极了爱情的流窜犯,“作案”时间短暂,哎,研究不透,研究不透。
伸了伸腰,摸了摸键盘,微微燃烧的雄心下,丁凡把《爸爸哲学》四个字打出来,调整成满意的格式,左右端详了近二十分钟,这才去睡。
皇天不负加班人,果然带病加班的周末,丁凡赶出了18页纸的爸爸哲学。上班的周一,丁凡背着电脑包走进电梯,像个虔诚的信徒翻山越岭一路磕磕碰碰塑造了诚实而弯曲的身影,同事在电梯里站了半响没把他认出来。
丁凡端起杯子走向茶水间,碰见上司也在。上司背对着他,等待咖啡注入杯子,一秒两秒三秒……丁凡开口了,“老大,我这有份工作总结,想给您看看。”
“哎,哟,丁凡,善于总结工作经验的人,是公司的好伙伴。你写了啥?”上司转过身说。
“嘿嘿,就是关于服务客户爸爸的,我自己写的,你有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用处。”
“哎哟,你这病没养好,养出一份总结,神奇呀。”
“和病情没有关系,我这精神是清醒的,精神和肉体分离,不影响。”
“好家伙,肉体还能分离,怎样?这次是什么精神的作品?”
“哈哈哈”丁凡挤出了几下笑声,“或许对大家有点帮助,关于我们日思夜想、日夜服务的‘爸爸’,老大看看指点下。”
“优秀!优秀到我等不及想看看了。赶紧发我。”
“待会,待会马上发你。”丁凡身子忽然板直了,别人不知道,他刚刚就把《爸爸哲学》里的“开篇语”内涵用上了:服务爸爸思维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能让肉体、环境舒适度、脾气影响到思考,必须保持锐利状态,思想才能和爸爸的需求紧密结合。
像一个巫师刚刚验证了自己的小魔法,接下来要进行大规模的验证。他嘟嘟嘟地踱步回办公桌前,同步操作着键盘和鼠标,只花了1.3秒就把《爸爸哲学》发送给了上司。
按下回车键后,丁凡直着耳朵,如机警的兔子一样等候消息,女同事的说话声、笑声,旁边同事啪啪啪的打字声,甚至阳台男同事的吸烟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叮咚”,公司大群收到一条消息了,不是别的,就是丁凡写的《爸爸哲学》。这篇长文章引来汹涌澎湃的讨论活跃度,盖楼速度堪比年末发祝福语时候,“凡哥境界,登峰造极”,“凡哥,当代商务界哲学家”、“时代召唤谁?凡哥!写出了《爸爸哲学》的凡哥!”、“凡哥牛逼”、“凡哥真TM牛”……
上司在自己的办公室咯咯笑声,和另一位领导说,“你看这丁凡,实在是可爱,洋洋洒洒写出了18页《爸爸哲学》,平时大家工作苦闷,供大家娱乐下也好呀。刚发群里,大家讨论的很开心嘛。”
“哈哈哈,咱们公司因该鼓励文化多元,虽然这小伙目前看不出什么潜质,但是还挺能折腾的。”
“哎,你看,大老板都参与进来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爸爸。哈哈哈。”老板在群发了这句话,最后哈哈哈三声,化作语音传到丁凡的耳朵里,让生病躯体产生了精神的愉悦。
自打《爸爸哲学》出来往后,群里、公司里要是有点争吵,时不时会运用里面的句子,最常见的是“我是你爸爸!”以及“我才是你爸爸!”的争吵。
谁是谁的爸爸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凡这一番带病加班没有白费,引起了对于“爸爸”的空前讨论,叫外卖的时候都忍不住加一句“本爸爸的午餐怎么还没送到?”
18页长文一出,加上带病上班的一个半月,丁凡成为公司里热传的人物,受到重点关注。丁凡每次听到别人口中的“爸爸”,仿佛都是在叫自己,毕竟自己是把“爸爸”这事做了研究,并且汇聚成文的人,可以说是集爸爸文化大成的创建者,咳嗽时都能笑起来,一笑咳嗽得更厉害,但一咳就把这次的笑截断了,这份爸爸般享受的笑容怎么能断?咳完接着笑,结果是又接着咳嗽……
不过世事难料,一浪更比一浪高,另外个业务部门传出个令人惊讶到掉下巴的消息!——“XXX同事身患癌症,依然坚持上班!”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这事上了,公司的人纷纷为此点赞,表示感动。带病上班的丁凡已经没有人在关心讨论,《爸爸哲学》的痕迹逐渐消失在空气中。
这是个令人高兴不起来的消息,整个公司蒙上了忧郁的朦纱,丁凡蒙上更厚重的忧郁,自己刚刚热闹起来的作品,瞬间又被淹没了,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丁凡原本心里有些妒忌,患上癌症工作,果然这为老板爸爸、客户爸爸服务的精神,令人震撼,令人敬佩。
但是转个角度想想,也不能妒忌呀,虽然得到了更大的关注,但总归是太惨烈了,患癌症得到关注,得不偿失,得补偿失。
还有比带癌上班更能吸引人关注的事情吗?丁凡回顾翻遍了《爸爸哲学》的没一点,没找出一点突破口,比这更能令人诚服的。
—— 04 ——
原本是带癌症上班,公司里传成了带癌症加班,后来又有人说,带癌症加班三个月,到了外面的时候已经变成带癌症连续加班一年,最后网络新闻登出来“带癌症连续工作三年”!
变成一件轰动全城市的事,听说老板私底下还要为带癌症上班的同事加薪,把议论推到了更热的浪潮,连地方报纸上都正式报道了。
随之而来,剧情却急转大变,报纸上出了条续集消息,说是为患癌同事检查的医院方看到了,准备为同事免费治疗,但是刚做完检查,发现之前的检查报告弄错了!这同事没有患癌症!
网络上围观的人瞬间哄散,全公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归日复一日的日常。
“吓死爸爸了~”这“爸爸体”口头禅,就像春苗一样,一点一点,一处一处慢慢长出,又流传开来。尽管和丁凡的那套哲学没什么关联,但是事情又回来“爸爸”这个表达上,不管怎样,还是令丁凡愉悦的,消失许久的重新挂在脸上。
带病工作的第三个月,恰逢周末,手头上实在没有项目可以忙了,同事也没有可以帮忙的,丁凡没有了带病工作的热情,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
医生坐在对面,说出的话像一个铁钩,把丁凡的胆直直钩了出来!
只见那检验报告写着:小细胞肺癌三期。
楼道里脚步一个接一个,树上的叶子就那么摇摆着,高楼上的玻璃安静高贵地呆着,一切都是该有的样子,唯独丁凡眼里顿失光亮,阴翳浓得甩不开。
中午的太阳将人影缩得很短,似乎在告诉丁凡,他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
能服务爸爸的时间,也极为短暂。
此时他的“爸爸们”在哪里呀,他多么希望有双“爸爸”的手扶住他,走到家门口。
这该死的渺小的命运飘摇,怎么就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理性来看,是有可能;但是感性来说,这世界应该让他健康一些,毕竟是拥有很多“爸爸”的人,没有了自己,其他人当“儿子”恐怕是没那么周到吧。
世界将他包围了,世界又将他抛弃了,怎么可以这样呢?
患病的消息,丁凡没告诉别人,说不定就会像上一位同事的一样,过一段时间像个失误,消失了散去吧。
过了一个月,丁凡换了另一家省级三甲医院检查,得到同样的结果。又一月后,跑到隔壁省一家三甲医院检测,得到同样的结果。
再一个月后,便辞掉工作了。
“爸爸”喜欢的人,辞职了。这消息在公司午餐时间,小小喧哗了一阵。在城市弥留之际,想给伍岚发了微信,看到她朋友圈晒出了和男生拖着手的亲密照片,丁凡放下手机,望向窗外。
太阳将楼房的影子拉扯得越来越长,从高楼到平房,马路上的斜阳望不到底,令人想起故乡那蜿蜒又细长的乡间路,每次斜阳洒过去,都感受到一份懒洋洋的舒坦。
他回了老家,村里的人谈的话,他不想接,也无从可接。
无声无息的日子过了一阵子,某个晚上,他上街买了一千多块的烟花,夜里在村里放着,人们纷纷围过来,夸烟花的绚烂,夸烟花的好看。
看着大家乐开花的样子,丁凡默默地当了一回“爸爸”,看呀,大家都很开心,这烟花老子买得值。
丁凡回家后,还默默做了一件事,跟着首富改了个姓,姓马,叫:马凡。听着有点奇怪,后来干脆改了成:马不凡。
富贵之人,自有富贵之命。跟着首富姓,多少会给命中待来点运气吧。
马不凡先生在老家房子,躺床上,看着医疗费用单,再看看天花板,跟工作时租来的房子天花一样煞白,了无生气。
马不凡眼眶终于再次热烫,泪珠滑落,沿着脸颊,滑过熬了无数个夜的皮肤,最后滴落枕头。
无意扭曲的表情,不断滑落的泪珠,马不凡使劲揪着另一个枕头,捏着,扯着,捶着。
过了很久很久,马不凡终于哭累了,像刚熬完一个通宵,十分舒坦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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