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第【五十七】章 离家出走
复生不愿意看到母亲替自己去低三下四为三婶家做佣人一样的工作。农村妇女都有虚荣心，特别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往往就能演绎出一道道流言蜚语。
母亲也是有自尊的。
本来在妯娌间算是老大，如今为了自己儿子去学糊口的手艺，只好低声下气地替儿子当牛做马，复生容不得母亲为自己受半点委屈。何况，自己去学的这木匠，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学好，这委屈会像治不好的恶疾，一直缠绕着母亲，甚至永无尽头。
眼看着虎年就要过完，兔年就要张牙舞爪地开始，复生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让他压抑不能给他希望的地方！
在阁楼上假装看木工书籍的复生，听着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感慨生活真是酸甜兼具，更有悲喜交加。
也不知是哪辈先祖修建了这座带阁楼的房子？祖父是不是在这座子里出生的？但祖父在这座房子里生活过了好多年，特别在这座房子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日。那时的祖父，其实年龄并不大。离开二哥来信说的参与扩建新津机场的时间也才几年光阴，祖父就在新国家建立之初回家来了。
回到老家的祖父，又做了哪些事情？他那颗曾经风云激荡的心，是否想过要再次飞腾？或者，此时早就看淡世态炎凉，孤独无助？甚至倍受煎熬？历经世事变幻，经历时代变革，祖父忽然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政体更迭弄得晕头转向。最高领袖变来换去，一会又“要算旧账”，一会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为总路线，实行大跃进，作为一介有过“在旧社会有特殊历史”的“特殊公民”，祖父的内心的惶恐不安，可能比今天的自己对生活的恐惧无助大得多？
曾经辉煌腾达的祖父，在人生落魄之际，有过怎样的思考？他那些经年累月积攒的财富，哪里会就只几座院落？！
想到这里，复生大海捞针一样，在阁楼上仔细搜索，连伸手能及的瓦片缝隙，都摸索了一遍，结果当然是枉费心机。
不甘心的复生，想想自家屋里，还有一个比较隐密的地方。如果是要藏匿大量的金银财宝，非此处莫属。
这个地方就是阁楼下面的地窖。
复生下楼来，掀开盖地窖的木板，下到地窖来，划着衣兜里用来点烟的火柴，来来回回在地窖里寻找。如果能在这地窖里寻觅到一大笔财富，甚至就是一小捆黄金白银，那也是承蒙先祖福荫，自己和全家人从此可以改变命运。
一盒火柴都燃完了，整个地窖的缝隙都摸了好几遍，复生终于垂头丧气地失望。
去院子外面的水井洗了手和脸，再把灶房角落里的石头水缸挑满水，复生看看父母还在地里干活，再生在学校读书也还没有回家，就再上阁楼。
实在看不下去书，包括自己平时喜欢的小说。复生伏在阁楼角落上的柜子上写起日记。复生自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开始记日记。记日记也不是一天一记，有时感慨的事多，就“一天数记”，忙时也坚持至少两天或者最多三天一记。
日记本里记下的都是他的思想，他的痛苦，他的每日里的“大事”。但很少有他的欢乐，好像他从来不曾欢乐过一样。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但复生却是“满腔愁”。也不知道是天生的忧郁性格，还是贫穷的家庭让年少的都复生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艰辛。
复生写了几行，内心里又闪现出三叔凌厉的目光，耳边又传来父亲恶毒的谩骂，眼前又有母亲蹒跚的脚步和揪心的白发，更多的是乡人复杂的眼神。复生是愈来愈惊恐，好像一刻也不能呆了。再这样呆在这个阁楼里，他的心都会爆炸了一样。
抬头再一次打量这熟悉的阁楼，闻着阁楼上熟悉的味道，复生想再一次努力。如果能在这座屋子里寻找到先祖遗物，真是救人于水火。这座本就狭窄的屋子，上至瓦楞，下到地窖，已经搜索了一遍，毫无线索。剩下还没有仔细寻找的地方，就是这架靠墙的连二柜。
复生知道这个时候，柜子里基本上都是空着的。果然，打开没有上锁的柜盖一看，柜子里面只有二十来斤稻谷，可怜地稀稀落落铺在柜子底部。稻谷上面，半袋红苕干有的已经发霉。
随手一拔拉，父亲装钱的黑铁盒子露出来。复生惊异于这传承久远的物件，一直忠诚地保管着家里的财富。打开黑铁盒子，里面有父亲存放在里面的一卷钞票。展开来看，只是一卷零钱，数了数，不到二十块钱。这就是一家人的全部财富，当然没有算上外面的欠账。
如果再继续寻找，肯定也是枉然。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可能将来的自己连这点钱也难得积攒下来。复生和三叔这样学徒，学成将会遥遥无期。在做学徒期间的工资，三叔肯定也不会全部交给自己，而是要先抽提一部分，甚至是全部，当做自己的辛苦费。这是行业内的规矩。
乡下的孩子，能够学到一个糊口的手艺，本来就是一件改变人生的大事，况且不说，学艺期间，还有人家可以供吃供喝，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但复生本来就不愿意做这个木匠手艺，三叔又新收了劲东，再加上还有几个师兄，也还不是大师傅级别，都在一处做工，主人是会嫌弃的。为了不落人闲话，处理的办法一般是手艺最不好的新徒弟轮换着不不上工。复生应该就是经常被轮换不上工的徒弟，这样自然就难以学成手艺。那么，自己与其如此坐以待毙，不如出外去寻找机会。
复生终于下定决心，从这一大卷零钱几数出十元钱来，准备马上就离家出走。
把父亲的零钱揣进贴身的衣兜里面的时候，复生突然碰到一直藏在身上的那个金黄色的方块。想想此一去，不知何时归，在外的日子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复生把金黄色方块摸出来，郑重地放进黑铁盒子，盒子瞬间沉重起来。
重新把黑铁盒子藏进装红苕干的口袋，复生匆匆走下楼来。
本想等母亲回来，和母亲告别后再走，但想想不妥，如果告诉母亲自己将要去那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母亲肯定不会让自己离开。
于是，只言片语也未留，复生就要和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告别了。
回过头准备再打量一遍这个熟悉的家，复生赫然发现大哥萌生的一件半新不旧的西服，正庄严地挂在地窖旁边那张床上。看看自己穿的衣服又脏又旧，便小心翼翼取下来，把自己的脏衣服脱下来，再把大哥的西服穿在自己身上。西服有点长，甚至有些滑稽，但复生煞时觉得自己也威严起来，像赶赴战场的战士，内心马上充满了力量。
复生低下头，给沉默不语的老屋深深地一鞠躬，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屋有灵，保我父母兄弟安康，佑我此次出门顺利！
抬起头来的复生，已经泪流满面，这样的年纪，就要去那陌生的异地，无亲无戚，无朋无友，丝毫不曾有过任何计划安排，纯粹是听天由命式的流浪，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结果？但走出这片天地，未来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希望？想到这里，复生举起手来，向亲爱的老屋挥动，这时想起阎连科《没有门牌的小院》里的那句话:“挥手告别时，请不要在眼里含着对过去太多的留恋；转身时也不要垂下挥动着的手，因为前面还有希望。”
在生活了十六年的老屋前，复生举着的手，像一杆旗杆，保持了好久的直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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