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五十三」逼出来的路
第【五十三】章
逼出来的路
刚走到堂屋门口，复生还没想好是去院子外面的堰塘坎上，还是去放牛的燕子山顶，自家房子对面的炳吉大公就在和自己打招呼。
这炳吉大公家里有好几个女儿，虽然读书时成绩不好，但个个都能干活，肯吃苦人也勤劳，日子过得还不错。几年前长得高大端庄的大女儿，终于嫁到梦寐以求的川西坝子，听说日子过得和城里人一样好。
离家数百里的炳吉大公和大女儿的联系，只有通过信件往来。以前替炳吉大公给女儿写信的是复生的二哥天生，天生去部队当兵后，复生就接替了这个每次写信都可以挣一碗油汤挂面吃的“工作”。
复生来到炳吉大公家，被微微佝偻着宽厚的背的炳吉大公让到用来写信的柜子旁边的木床梁上坐下。炳吉大公吆喝老伴许大婆:“去给三娃煮一碗面，切点腊肉炒上。”
包着黑帕子的许大婆，眯起的眼睛里全是慈祥的笑，嘴里应着，转身去了灶房。
炳吉大公问:“今天上街了？”
复生点点头，看炳吉大公没有像平常一样拿笔拿纸，正有点奇怪，炳吉大公说:“今天不写信。今天喊你来，是想问你个事。”
复生有些不解:炳吉大公找自己问啥事？
“你都这么大了，天天在家闲呆着也不是个事。我给融雪说了，看你愿不愿意去成都嫁人？”
融雪就是炳吉大公的大女儿。
复生平常替炳吉大公写信，也要趁着开始和结束时和炳吉大公摆摆龙门阵。炳吉大公对复生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常常对复生说自己女儿融雪终于“跳到米箩筐里去了”。还说女儿现在生活的地方不但“米吃不完”，而且那地方计划生育搞得早，“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家多得很。舍不得自己女儿远嫁的人家，就需要一个像复生这样“人长得墩犊（帅气）”又聪明的男孩“嫁”过去。
复生知道这就是入赘的意思，也从写信的地址上知道，融雪大孃其实只是嫁到成都近郊的灌县太和场上。不过从书上知道，那地方真是平平整整的川西坝子，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白米干饭。至于川西坝子的女孩是不是都是如炳吉大公夸耀的那样:“长得比我们县川剧团的女演员还江湖（漂亮）”，复生倒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炳吉大公说:“你几弟兄人长得伸展，头脑也聪明，但生在这个家庭有啥子出路？你公（祖父）我是知道的，胆大气壮，英雄豪迈，从前的家道比你们今天还不如，还不是闯出一条金光大道来了！”
复生终于从年过花甲的炳吉大公口里知道，原来炳吉大公是个孤儿，比自己祖父小差不多二十岁。当年祖父在天邑发达之时，回到老家对炳吉大公也照顾有加。后来在祖父的扶持下，炳吉大公做了保长。在祖父的帮扶下，发达起来的炳吉大公娶妻生子，再后来，炳吉大公卸任保长，做了一介平民，祖父就在那时病逝。
但复生隐隐听说，炳吉大公在祖父去世之前，也就是刚好卸任保长职务之后，就对祖父说东道西，甚至反戈一击，倒是曾经帮衬了炳吉大公的祖父，一直对炳吉大公当保长的事保持了沉默。
复生从炳吉大公的眼睛里，看得出真诚的崇拜和神往的痴迷，甚至似乎还有藏在眼睛深处的忏悔。
“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下定决心，你给我说了，我给你融雪大孃说，要她在成都给你找个家庭富裕女子长得好的人家，嫁过去，又享福又有前程，不要留在家里，让你老汉（父亲）也少受累吃苦……”
复生听罢，心里顿时燃起一片希望来。
等复生吃完许大婆煮的腊肉挂面，正在用手抹油嘴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复生父亲的叫骂声。
原来，复生的父亲见复生从堂屋门走出去，再见不到人影，就气冲冲地让再生去找。再生找了几圈，也不见三哥的人影，就回去报告父亲。
父亲站在院子外头的田埂上喊了几声，又叫骂了一阵，仍然没有得到复生的回应，就怒气冲天地回去对正在切肉的复生母亲说:“这个'玉不琢'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喊死人也不答应，不准给他狗日的吃饭！”
慈良的母亲哪里会听从父亲的叮嘱？悄悄在嵌在灶房角落里的水缸上面的碗柜里，给复生藏了一碗浮着猪油的面疙瘩，等复生回来吃。
总也吃不饱的再生，循着猪油的香味，毫不费力地在狭窄的碗柜里面找到母亲给三哥复生藏的吃食，端起碗拿起箸子就想去偷夹几筷子。哪知再生正踮起脚尖拿着筷子从碗柜里撬面疙瘩的时候，被进灶房的父亲发现了。
父亲见母亲再一次不服从他的命令，而且再生一只肮脏的脚正踩在水缸边沿，另外一只手里端着的碗里的面汤正源源不断地流进水缸里，气不打一处来，大踏步走过去，一手扯过再生，连人带碗扔出灶房的篱笆泥巴糊的门，再把母亲给复生藏在碗柜里的面疙瘩连碗一起，狠狠地甩进猪食桶里。
再生身上糊满了面汤，一只手里还擒着一根竹片做成的筷子，头发被已经和着泥土的面团粘连在一起，眼泪鼻涕和口里混着面沫的唾液一起流下来，蜿蜒盘旋在看不清颜色的脸颊上，再落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听父亲震天动地的骂声，怕挨打的再生也顺势号啕大哭起来。
闻声而至的母亲，看到自己的“计谋”又一次被识破，同时也愤恨再生父亲的“凶狠”，边哭边数落起来。
复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心下一酸，差点把刚才吃的腊肉挂面吐了出来。
强忍着满腹痛苦的复生过去拉起再生，正弯腰去替再生拍打身上的尘土，父亲一脚踢过来，正中复生撅起的屁股。
复生一个饿狗抢食，扑倒在地。还没觉得额头碰到的是地上的石头还是碎瓦，揣在衣兜里的方竹牌香烟已经摔了出来，明目张胆地躺在身旁的地上。
父亲看从复生衣兜里滚落出来的香烟，一辈子没抽过烟的父亲就如同看见一条凶狠恶毒的蛇。愣怔着半响，才猛地跳过去，用青筋暴露的长满了厚厚老茧的脚，狠狠地踩这长方体的包装盒上印着长满青翠竹枝的香烟。父亲的嘴里随着赤脚落地的声音，迸发几乎绝望的悲鸣:“你个狗日的玉不琢、败家子！还没有学爬就要学飞了！老子苦了一辈子都还没有喝（抽）烟，你倒好，一分钱不挣，喝老子的骨油……今天还要开始喝烟了！”
复生知道，父亲嘶声力竭的叫骂之后，孔武有力的大脚就要踢过来了。本来想学大人一样抽烟，不再怯懦着一辈子长不大，哪曾想这真是在拿父亲“熬骨油”的钱来让自己“潇洒”，复生心里更加懊悔起来。父亲悲痛欲绝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复生明白，如果自己真的承认是买了烟来学当“败家子”，那真有被父亲踢死的可能。
又悔又急又气的复生，突然想起幺叔让自己去求三叔学木匠的事，便马上理直气壮起来。用比父亲更响亮的声音喊道:“这不是我买来喝（抽）的，我是买来送给三爸让他教我学木匠的！”
复生这一喊叫，不缔一声惊雷，让父母亲和早就围观的人群震撼不已。
复生父亲正痛恨复生乱用钱，而且这么小年龄就想去学抽烟当二流子，现在忽然听见复生亲口说想去学木匠，心里就有了更多的后悔，又心疼自己把好好的一盒刚买来的烟踩烂了。
这娃儿不是一直不愿意去和他三叔学木匠，现在居然偷偷去买了烟，要去求三叔教他学木匠，他的思想为什么就转变得这么快呢？自己真的越来越不了解这娃儿了。
母亲同样吃惊复生的转变，并且为这娃儿小小年纪就有这等不出声不出气的想法而有莫名的惊喜。
围观的人群里，有的惊叹复生的精明，有的暗中为复生父亲的暴戾而心惊。一群看热闹的人们，除了像看耍猴戏一样的龚家人，就是为已经初中毕业还挨打的复生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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