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少女

一

这是周五的傍晚，陆晨望着窗外发呆。他多么希望立刻扔下手头的工作下班啊，可还是有很多图纸没画完，而同事们都还在聚精会神的工作着。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叶伊发来的消息。说她已经从家里出门了，问他现在怎在哪呢。陆晨感觉心里烦的不得了，本来已经把图纸交上去了，可是领导却又提要求还得修改，让他一定要在明天上班之前把图纸完成。算了，完全没心思在工作上。他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公文包，直接下班走了。在路上他想着，等夜里再画这些他妈的破图纸。

直接打车到了高铁站，进了站，在叶伊往常喜欢待得小书店里看到她了。她穿着简单的红色连衣裙，头发近来新做了，微微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陆晨悄悄地走进去，到了她身后，她并未察觉，还沉浸在字里行间的世界。看着她雪白的脖颈，闻着她身上馨香，陆晨真的想从后面抱住她，亲吻她，像那些热恋中的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女一般。

她终于抬起头注意到陆晨的存在，笑着带着点撒娇的说：“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工作的事情，没办法。你在看什么呢？”

“日本小说《失乐园》。很好看，让人感同身受。”

“你喜欢那就买了吧。走，咱们坐车去。”

两人急忙去赶开往天津城际高铁。两人约会的时候，遇到过叶伊的熟人，也遇到过陆晨的熟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两人都就觉得那种约会的轻松安逸之感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紧张。所以后来陆晨便说两人坐车到一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天津去过两个人的周末。两人在那边都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

两人并排坐着，陆晨细细的看着她，两人又是一个月没见面了。一个月里，从需要穿着外套到现在的穿什么觉得热，从繁花似锦到绿叶阴浓，这个世界发生了如此可观的变化。而叶伊从简单的直发到现在染了的微卷的头发，感觉人也瘦了些。在她的身上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若是自己能陪着她经历外部世界的改变，并且目睹着她一丝一毫的改变该多好。陆晨这样想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陆晨看着车窗上的两人的重叠交织的影子。以前多出差的看着自己在车窗里的影子，觉得影子好孤单啊。

陆晨握住了叶伊的手，“新作了头发？”

“恩，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啊。”

陆晨把头放在她的肩头，呼吸着她发上的馨香。“这个月都在干什么呢？告诉我吧，我都想知道。我常常忽然发愣，想着叶伊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城市，可是感觉又好像并不活在同一个世界。有时候真想能够在你身上安个摄像头，一直看着你在做什么。”

“白天送完孩子去幼儿园之后，自己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会书，然后去买今天的菜。报了瑜伽班，下午有时间就去学瑜伽，还办了个游泳卡，有时候也去游泳。感觉自己不再是那种无聊的家庭主妇了。”

列车到站，两人下了车，打车去吃饭。车在一家装饰的金碧辉煌的西餐店门口停下来，两人牵着手进来了。落座以后，两人翻着菜单，忽然叶伊轻声的问，“怎么来这种店，很贵的吧。”

陆晨笑着说，“偶尔奢侈一次，这家店的西餐做的好像很不错的。”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着，店里有请来弹琴唱歌的，唱着舒缓温柔的歌，外面广场上橘黄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气氛，人们或匆忙或悠闲的走过，但都看上去心情不错。吃完饭两人又去电影院看了最近很火的爱情电影，虽然十分肤浅矫情，但好在有几处笑点，两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到了晚上休息的酒店，刚把门关上把灯点亮，陆晨就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抱住她，重重的把她按在门上，亲吻她的嘴唇，手在身上游走，往衣服里摸索。两人在床上拥抱在一起，陆晨把她周身全都亲吻了一遍，在她耳边诉说着情话。两人现在在一起越来越琴瑟和谐，都能在彼此的身体里找到越来越多的乐趣。

结束之后，叶伊枕着陆晨的肩膀，陆晨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光滑的后背。两个人拥抱着，感觉彼此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情人。陆晨想不管这一个月有多少工作中的烦恼，只要有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够了。

陆晨起来了，叶伊睡眼朦胧的抬头看着他，“我还有点工作今天必须得完成。”

叶伊也坐起来了，“那我陪你吧。”

叶伊就坐在床上，拿着那本新买的书看着，打着哈欠，看累了就玩会手机。

陆晨背对着床，盯着电脑屏幕，修改着设计图纸，心情这就像小时候想出去玩，父母却逼着写作业的感觉是一样的。

一直做到深夜才做完，感觉如释重负，上了床，在睡前又把叶伊从头到脚一处不落得摸了一遍，然后便心满意足的抱着她陷入沉沉的睡眠。

二

叶伊和陆晨结识在在北京举办的p大校友会上。陆晨自己在学校没认识几个人，因此来的时候感觉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感觉没什么意思，便找了个偏僻的桌子坐了。叶伊和她的一个大学时候的友人进来了，也坐在了一桌。大家便都自我介绍了一下，自己是哪一届的，学的什么专业。好多人很快熟络起来，便就吹起牛来了。她的那个女伴很快和别人聊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都让人感觉意气风发，成为了所谓的社会精英，p大真的是不愧为中国的顶尖大学。陆晨不禁感觉有些自惭形秽，毕业多年还是一事无成，在设计院只是个小小的设计主管，和这些人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真给p大抹了黑。陆晨感觉自己不该来这，就像一个人错进了一个坐满陌生人的房间。

他注意到了坐在自己对面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叶伊，比自己低三届，那今年应该也有三十岁了，可是感觉仍然完整的保存了少女的气息，岁月并未给她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焕发出的青春感让陆晨回想起自己的大学年代。自己是农村的贫穷的少年，除了家里比别人穷以外，一无所长，暗恋了四年班上最好看同时家里富裕的的姑娘。

陆晨找了个理由先走了，在酒店的门口抽着烟。忽然看到叶伊也走出来了，两人便对望着，陆晨想打个招呼，可感觉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你也要走了吗？”

叶伊站在路边打车，陆晨忽然情不自禁的说，“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陆晨说出这句话之后感觉很吃惊，这句话竟然是出自自己之口。

她也愣了一会，“会不会太麻烦了？”

“没事，不麻烦。”

车行驶在北京的街头，城市灯火璀璨，让人感觉到无限的繁荣与生机。车内两人都沉默着，陆晨觉得这种沉默的气氛不对，作为一个男人，这时应该表现的风趣幽默，侃侃而谈，但实际情况确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以前参加过这种活动吗，觉得这次的活动怎么样？”陆晨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这是第一次呢，我的那个朋友硬拉着我陪她过来的。这种活动吧，感觉有点尴尬。哎，不知道是不是我长时间没工作和社会脱节了”，她自叹自喟着。

“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感觉也还是那样，不大习惯人多的地方。”

叶伊到了，临别时，陆晨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

那以后两个人时常联系，感觉很聊得来。

陆晨已经在几年前离婚了，妻子是所谓女强人的存在，收入早已经是自己的很多倍。妻子并不能理解自己，两人的婚姻后期住在一个房子里都不怎么说话了，都把彼此当成透明如空气的存在。

两人有时候在一起聊婚姻生活。陆晨聊自己的前妻，叶伊说自己的丈夫。

说到这陆晨总会叹息，“两个人都是农村出身的，一步步靠自己的双手在北京立足了。艰难的日子一起走过来了。可后来两个人感觉越来越远，她在你身边睡着，可是感觉却好像和你疏远的人在月球。离婚后有时候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和这个人结婚了？两人以前是否有过爱情呢？”

叶伊说起自己丈夫， “当时是父母给介绍的，说是在美国名校留学的海归，人长得也很精神，就见了一面，感觉人不是很讨厌，以后就慢慢的约会，人很体贴细心，对我很好，感觉是个挺正派的人，就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可是总感觉彼此少了点什么。那是什么呢？后来我意外的怀孕了，我一直对小狗小猫什么的喜欢的不得了，更别说小孩子了，肯定会生的，就和他结婚了。婚后彼此相敬如宾，从来也没吵过架。可是就是没有那种很幸福的感觉，我有时候不禁想，我觉得缺的那时什么呢？难不成会是爱情吗，我竟然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人吗？每次想到这就感觉很难受。”

为了某个政府工程，陆晨随着领导到北方出差，在谈完了事情之后，设计院请政府相关部门的人员吃饭，在酒桌上，陆晨一改平时惜字如金的习惯，想着说各种话带动酒桌气氛，敬了政府的各种杂七杂八的领导。

陆晨酒量不大，有点微醺了。在觥筹交错间，忽然想起了叶伊，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翻云覆雨的场景，想着她洁白的肌肤。陆晨忽然又想到，我要是不在这个无名的东北城市的酒桌上，而是和叶伊在自家的周末饭桌上该多好。吃完饭，洗个澡，两人早早的躺在床上，或许做点什么，或许什么也不做。

吃完饭后，领导领着大家去唱歌，在KTV听着他们唱着难听的老歌，这些挺着肚子，油光满面的人，让人觉得腻味。陆晨又想起了叶伊。

想着这，陆晨走出去，在走廊里，感觉能更自在的呼吸，不像里面那么压抑。他拿出手机，给叶伊发了条消息，平时他很少给她发消息，怕她老公在旁边不方便。

“为工作喝了很多酒，忽然很想你，也很想念你的身体。”

她很快回复了，“少喝点，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专心点，别心猿意马。”还在末尾加上了特别可爱的小表情。

陆晨看到了消息，不禁莞尔一笑。人生中的什么无趣的工作呀，让人厌恶的交际呀，这些东西因为知道自己所爱的人是安好的，而自己爱的人也是爱着自己的，那便都是可以忍受的，人生也就还有希望可言。

三

两人常常聊一些往事，那个时候彼此在对方生命里还未出现。叶伊提起了自己在镰仓海边的旅行。

“高中毕业那一年去日本玩来着来着，和几个关系很好的同学一起去的。白天在海边漫无目的看大海，晚上大家整晚的聊天、打牌。几个人还一起买了成人录像，还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呢，看得大家一晚上都没睡着。现在常常怀念这段旅行，不是怀念旅行本身，看了什么风景或者是吃了什么美食，是怀念当时的那种轻松的心境。刚刚考上了最顶尖的大学，觉得以后的人生肯定不在话下，一定会拥有很美好的人生，一切顺心遂意。”

“不说以后的人生吧，就感觉在日本的旅行就不顺利。在海边游泳的时候，本来我的水性很好的，那天天气很好，人满为患，海水温和的像只狮子狗，天空蓝的像是蓝玻璃，天空上有很厚的云彩，就像电影《天空之城》里的那样，厚的能藏下城堡。可就是在这样的天气，我竟然在很浅的海水里溺水了。我感觉就像是有某个人在水里用力拖着我。用力挣脱着，可那股力量实在是太大，想呼救可是在我身边的同学竟然对我的呼喊视若无睹。就在我旁边很近的距离。后来不知道被谁发现，救起来了。在医院里抢救了许久。后来问我的那些朋友，都说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什么呼救。”

“难道是什么日本的妖怪作怪。”

“不知道，或许吧。那以后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但总是回想起，做梦有时候也梦到。”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想和你一起去到陌生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叶伊想了一会，“故地重游，那感觉肯定很怀念。”

陆晨很期待着这次的旅行，仔细的计划了旅行的路线。

这时候工作上出现了不小的问题，因为在设计时的失误，给公司造成了损失，使得他在公司的处境变得艰难。因为平时不怎么和同事们交际，工作后的聚餐，周末的活动，很少参加，所以帮忙说话的人几乎没有。陆晨觉得这样待下去是没有多大意思了，便直接辞职了。这是和叶伊一起旅行的绝佳时间，两人约定好了日期，陆晨把机票和旅馆都已经预定好了。

可到了快出门的日子，叶伊联系他，说不能去了，家里有事走不开。那以后再联系她总是没有回复。去往她家居住的楼下，总是看到窗帘半拉着，缺少有人居住的气息。两人的关系应该暴露了，两人在一起时一直有这样的觉悟，终究有一天会为人所发现，两人将要承受着道德的巨大压力。可是总觉得那一天并不会马上到来，两人尽可以享受这段关系给两人带来的当下的欢愉。

陆晨忽然感觉到一种深刻的孤独感，自己独自一个人这些年偶尔觉得孤独，但这样汹涌让人觉得窒息的孤独感却是第一次经历。人生已经在悬崖上，你是那伸出的树枝。独自走在夏天的北京街头，五光十色的灯光渲染出了迷离的夜，行人好像都是成群结队的，看上去都很幸福。他站在巨大商业综合体前的广场上，环顾四周，感觉人群好像虚化的相片。

陆晨联系了叶伊，想和她见一面。最后终于约她常去的咖啡厅见面。见到她时，觉得她憔悴消瘦了，身上那种灵动的气息减弱了。

她喃喃自语般说，“咱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吧。我总感觉自己真的是太放荡了，做出这种出轨的事，太不应该了。”

陆晨沉默不语，和有夫之妇维持这种关系，以前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自己也常常为深深的罪恶感笼罩。自己是已经离婚了的单身汉，可叶伊还有自己的家庭，每次和自己见面之后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肯定要承受深重的痛苦。是的，应该要断绝这种关系了，可是对彼此的依恋难以戒除。

要是叶伊离婚，和自己一直在一起该多好啊。可是叶伊有着孩子的羁绊，根本难以和丈夫断绝关系。两人之间根本是不可能的。

“和我在一起不幸福吗？可我和你在一起感觉到很幸福呀。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我们余下的人生就不会那么艰难了。”陆晨握住她放在桌面上攥在一起的手。

“不能这样的，我还有孩子，这样的话，以后长大了她会怨恨我的，他妈妈是个怎样淫荡的女人。还有我的父母，我爸爸摇着头说，没想到我女儿是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说着她哭了起来，那泪珠从那眸子里如泉水般涌出。

她就是这样善良的人，为别人活得太多。陆晨知道两人缘分至此了。

到日本的旅行是陆晨一个人独自去的，按照她的旅游线路，她曾经去过的地方。在海边，天气是要下大雨的感觉，海上铅云低垂，仿佛要沾到水面。并非什么有名的海滩，现在这种时候有游人全无，只有陆晨一个人孤单的望着大海。而今天是这样的鬼天气。

陆晨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前面有伸入海里的山崖。陆晨登上去了，高度足足有上百米，看着让人目眩。捡起一个石头扔下去，那石头在和空气接触几秒之后，便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海底，失去了空气阳光。他感觉自己站在世界的尽头，空无一人。断崖的边缘划出了一道曲折的线，这就是生死的界限。跨过这条线，大海张着巨大的口，欢迎你进入他的内部，成为一粒沙，一滴水，一个白沫。

在不远处陆晨忽然看到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能感觉到她的轮廓，但看不清面庞。在这种海边的断崖上，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总感觉有些违和感。陆晨想走近她，可她却也轻巧如小鹿一般往前行走着。陆晨不想追究什么少女了，又回到悬崖边。那个少女隔得距离远了，停了下来，好像在等着他，看他不为所动，又朝他挥着手。陆晨像是受到了感召一般，加快步伐，朝她走去。她走得不紧不慢，可两人距离却似乎没有缩短。陆晨随着她走，远离了耸峙的断崖，来到细软的沙滩。远处可以见到几个在雨中垂钓的日本老人，在远处海滨公路上偶有汽车驶过。少女终于站立不动，脸向着大海，侧面对着陆晨。那熟悉的侧脸，毫无疑问，百分之百，那是叶伊，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少女时的叶伊。她转头看着陆晨，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和十多年后的笑容一样的温暖动人，可是笑的更加轻盈自然，笑容里蕴藏着纯粹的幸福感。叶伊挥挥手，嘴里说着什么，然后就慢慢的往回走。陆晨想追上去，大声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叶伊发脾气时的表情，皱着眉，咬着嘴唇，摇着头让他不要再跟过来。少女时的叶伊渐渐的走远了，渐渐的消失不见。

陆晨站立在雨势渐大的海滩，一切好像是梦幻一般，仿佛从未发生过。可是，她为雨濡湿的发丝，在风中飘动的白色连衣裙，还有她那年轻的面庞都历历在目，栩栩如生。那个十八岁的叶伊，仿佛到此一游后自身的一部分留在这碧海蓝天之间。

在两人经常一起去的咖啡店，陆晨和叶伊的老公面对面坐着。他的脸庞显得冷静而坚毅，他告诉陆晨，叶伊自杀了。语气十分平静，看不出说话之人的情绪。他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