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作者: 青木原丶 | 来源:发表于2018-05-15 08:53 被阅读164次

      我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长大的。

      外婆告诉我,我小时候得的奖状可以把一整屋的墙贴满,我深信不疑,并且认为一屋不够。

      我就如此般,一直以天才自居,直到我遇到了真正的天才。

      三月总是和嚼着薄荷口香糖的男孩有关。

      初一下期那个男孩转来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我长达多年的噩梦开始了。

      “我叫江惟,长江的江,惟一的惟。”他嚼了下嘴中的口香糖,又接着说,“嗯,就是这些。”

      少女们注意到的只是他身上的白衬衫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以及嘴角扬起的一抹浅笑,而我看见的,只有他的目中无人。

      可江惟最终成了我的同桌。

      “要吃口香糖吗?”他刚坐下来,就对我说。

      我闻着他口中传出的薄荷味香气,试探着问:“薄荷味的?”

      他点了点头,又反问我:“难道你不吃薄荷味的?”

      我也点了点头,答道:“嗯,一直不怎么喜欢吃薄荷味的东西。”

      “我妈说,吃了薄荷口香糖就能变成天才,有点可笑吧?”他又放了片口香糖进嘴中,“可我总觉得我妈说的是对的。”

      我笑了笑,没回答他。

      才能这东西,从始至终都是天生的,我在心中想。

      这样就算和江惟认识了,和他的熟识是在这个周末的一个婚礼上。

      准确来说,是他母亲和他继父的婚礼。他继父和我爸是同事,所以我们一家刚好去参加了这个婚礼。

      我惊讶于能在此遇见他,他也如此。在饭桌上我们攀谈起来,聊了一会儿他继父那边的姐姐走了过来,她对我说:“听小惟说你是他的新同学吧?我是小惟的姐姐。”

      我回答说是,便和他们二人一同聊了起来,聊了一会儿后他姐姐又请求我说:“小惟他们刚来这儿不久,待会儿能麻烦你带他四处逛逛吗?婚礼过后还有些事要我做,实在走不开。”

      “带同桌了解世面是我的义务。”我尽力使对话不变得生硬。

      “跟着同桌了解世面是我的权利。”江惟也在一旁接着说。

      那天下午我和他骑着两辆单车,几乎穿过了整座城市。我从未觉得单车能跑得这么快,快如白驹。

      太阳落下后弯月高悬。在夜晚的河边,我们坐了下来,周围有许多鹅卵石,他捡了一块,扔进了河里。

      “虽然说起来有点矫情,但是感觉认识你,很幸运。”他背对着我说,“你听过一句话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他说完,就转过身来。

      “俞伯牙和钟子期成知己好歹因为几曲琴音,我们二人又做了啥呢?”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这些话文绉绉得让我感到羞耻。

      江惟倒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他继续说:“不算一个,也算半个了。”

      我们就这样,成了半个知己。

      而所谓知己大概便是,早自习老师来的时候把瘫在桌上的他叫醒,老师提问时告诉熟睡的他讲到哪了。

      他好像一直在睡觉。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不学不怕考崩的吗?”

      “怕什么,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第一。”

      “意思是你想要抢我第一的宝座?”在他没来之前,我一直都是班里第一。

      “那就并列第一好了。”他显然不想纠结这个有点麻烦的问题,拿出了一本武侠小说来看。

      “你看完了把书给我。”我也懒得理他的这种胡话,眼红他手中的小说道。

      在如此的日常间,我们迎来了第一次月考。江惟他在月考的前几天开始看书,偶尔也会问我几道基础的数学题。

      成绩下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江惟他是全班第二,只比我低了十多分。

      “你怎么考这么高的?”我有点怀疑他作弊了。

      “那些题看了书就会了嘛,单词和语法我回家又抽时间背了来。”他说话的同时,在兜里摸着东西。

      “我口香糖吃完了,等下课你陪我去买吧。”他看着我说,“可惜没跟你考得一样,毕竟有作文嘛,不好控分。”

      我看着他的认真,将信将疑。

      在半期考成绩下来的时候,他分数就只差我两分了。那时候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告诉他说:“你真要证明自己能控分,那你还不如考得比我高看看。”

      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忐忑,或者说是恐惧,如果是真的,那我多年以来的自以为是算什么?

      第三次月考的时候,他分数比我高了。

      但好歹数学我们还是一样,都是满分,所以我还是以为我和他聪明的程度不相上下。可这之后立马就有数学竞赛。

      他问我参加吗?我说为什么不参加。然后他又说既然你参加的话,那我也参加好了。

      后来的结果是,我连初赛都没过,他参加了复赛得了一等奖。

      那时候他和我的朋友们也熟悉了一些,有些人在数学题不会做跑过来问我时,我想半天也想不出来,有的人就说,要不把江惟叫醒试试。

      “等会儿他醒了我帮你问他吧。”我依旧笑着回答。大概从这时开始,我就学会不喜形于色,所以才能有这么多朋友。

      可我建立起来的所谓天才的自信正在逐渐崩塌。

      在期末考后,我彻底地意识到,在江惟面前,在成绩上,我什么都算不上,我努力地刷题比不得别人半天之功。

      初二的时候,我开始厌烦学习,可由于家里管得严,成绩还是能稳定在班级第二。

      那时候开始喜欢上了现代诗,就用零用钱买席慕容的诗集来看。我有些时候也会把自己写的那些非主流的诗给江惟看,他总是说写得真好,有时他会说得具体一点,比如告诉我说你这里的云用的恰到好处,那里的月也恰如其分。

      初二下期,我向一个省里面的比赛投了稿,很幸运地得了一等奖,看着奖状的角落处“四川省作家协会”的盖章,我就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得到了肯定。

      可是有一天,我在江惟的书包里看到了同样有着这样的盖章的奖状。

      他也参加了?我问自己,他在学习上已经是个天才了,难道在文学上也非得证明比我强?

      这些话我没有问他,我开始疯狂地写诗,疯狂地投稿,可惜一篇未中。

      江惟并不知道我投了这么多稿,而我知道的是,他投的稿中了,因为那天他请了我吃饭庆功,他说,那些出版社的人还想给他出一本诗集来着。

      烧烤摊上,我的神色阴晴不定。我以为我会因此和他决裂掉。

      可惜后来的一件事又把我和他拉得更深。

      我们班里有个女生喜欢我,她给我表了白。而表白这件事,被喜欢她的那个男生知道了,那个男生是混社会的。

      我们学校乱,他扬言要弄我。

      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在校门口堵我的时候,只有我和江惟两人在一起。那时候我们两人像极了孤胆英雄,在夕阳下走投无路。

      英雄被揍成了狗熊,我们最后只好买了药,在那块鹅卵石地给对方擦,明明碰着伤痕的时候,我们应该会觉得刺痛,但两人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之后我以为那个男生还会找我麻烦,可是没有,因为江惟去找了他来。江惟和他理论,那男的却真动了刀子,真伤了人之后,那男的便也彻底沉寂了下去。

      我去医院看江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和他注定是一生的兄弟,我摆脱不了他。

      后来我还是坚持写诗,可投稿依旧无果,我便又尝尝怀疑起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到底是坚持了下去。

      初三毕业的时候,我们又一同到了那块鹅卵石地。那块地对于年少的我们来说,就如同孩子心中的“秘密基地”一样。

      “江惟,你说我真有写诗这方面的天赋吗?”我问他,迫切希望得到他肯定地回答。

      “有啊,怎么没有?”他反问我。

      “那为什么我得不到人的认可?”

      “我不算是人啊。”他打了下趣,又正经起来,说:“如果天才需要得到别人应证的话,那应证天才是天才的又是什么人呢?”

      他捡了块薄的鹅卵石,打起水漂来,石头在河面上滑得很远,河中泛起了许多涟漪。

      我也学着他,站起身来,捡了块石头打水漂,可最后只听到“咚”的一声,石头就沉了下去。

      我的心仿佛也跟着沉了下去,是啊,你是天才,你不需要得到证实,可是我呢?

     

      高中江惟去了外市,而我留在了我们市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

      我在高中,活成了他的影子——兜里始终揣着自己不喜欢的薄荷口香糖,偶尔拿出来嚼一片,不学无术可靠着初中的老本还混得不错。

      于是又被别人称作天才。

      只不过三月对于我来说,也不只有一个嚼着薄荷口香糖的男孩,还有一个喜欢树的女孩。

      女孩并不是转来的,只不过高一上期句话没说过,是在高一下期调了座位,她成了我同桌后才有了交流。

      这时我已经不写诗了,开始写杂文,写小说,不过还是保留着非主流的本性。

      我有时把写的东西给她看。

      我写:她笑起来的时候,像罂粟花那样美。

      “她是谁啊?”她关注的点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她是我们雪宁怎么样啊?”我说。

      “你是想骂我笑起来有毒吧?”

      “可是罂粟花不只有毒,它还能让人成瘾。”我继续说。

      “樱花也能让人成瘾。”她好像没理解到我的意思,“我就对樱花成瘾,其实对樱花树更成瘾,不,对所有的树都喜欢。”

      我便又和她聊起梧桐,聊起香樟,那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听课,岁月静好的时候,浪费一下生命又有何妨呢?

      可岁月静好到了这个学期末就又结束了。

      伴随着酷暑一起到来的,是再次转学来的江惟,这样,我连他的影子都做不了了。

      “要吃口香糖吗?”这次换我问他。

      “不吃了。”江惟这次回来,好像有点抑郁,后来我听说,好像因为他妈的缘故,他爸妈又离婚了。而最主要的是,他和那个疼爱他的姐姐再难见面。

      雪宁见我和他关系很好,便也主动同江惟玩了起来,我在将来也许会后悔这一种错误。

      高二下期的运动会,因为参加1500米跑的男生腿受伤了,换成了江惟替他。

      因为张雪宁是班长,要照顾班里参加运动会的人。我在二楼的阳台上,望着雪宁在陪跑江惟,心里的嫉妒越发增大。

      如果江惟想的话,他也可以去拿一个不知道是几级运动员的证明吧,我想,毕竟他是天才。

      不过好在她陪跑了一阵又给跳远的同学送东西去了。

      不久之后,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也不怎么影响运动会的举行。雪宁又给同学们送伞,可是,她居然和江惟打着一把伞走了不久。

      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是,他们所在一起聊的,是曾经的我。

      但在这时,我心里的嫉妒彻底炸开,上升到七宗罪的程度。我想我眼神从未如此发狠,我的拳头捏得死紧,我死盯着他们,在心里数他们一共走了多少秒。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从认识到再也比不上江惟后,我就开始顺应起命运所带来的种种幸与不幸,至于反抗命运,我从未想过,因为那不过是不幸的一种罢了。

      我无可奈何地返回教室,眼底的恨意消散,可拳头依然捏得死紧。

      此后我对雪宁的态度变冷淡了许多,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班里组织的一场舞台剧。

      她自然演了公主,在众人的推举下,江惟当了王子,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就像在雨中漫步时那样。

      “你来当颗树行不行?”雪宁来央求我说。

      迫于一些无奈,我最终答应了她,在某些失眠的夜里,我也曾想起她说过最喜欢树,可眼前的东西让我又一次嘲讽自己自以为是。

      一棵树自然不需要看剧本,我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就行。

      有一幕是出逃的公主躺在树旁休息,这一幕是没有台词的,但我分明听见她小声呢喃,要是能躺在树下一生就好了。

      我以为那就是剧本。

      这就结束了,可和江惟的事还在继续着,而这一次,又是数学竞赛。

      他又问了当年的问题,于是他也又跟着我去参加了竞赛。

      那天他晚来了四十多分钟,按理说是不能考试了的,可老师们基本上都认识他,知道他的成绩,便让他进了考场。

      他反而比所有人都先做完。

      结局也如预想的那样,我这次过了初赛在复赛得了三等奖,他得了一等奖。

      而他原本就不想来考试,不然怎么会迟到?我终于忍无可忍,向他怒吼,这是我第一对他发火:“江惟,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阴魂不散地跟着老子,老子做啥你也做啥,你是不是非得证明比我好才行,行,我承认你比我好了,那你他妈可以滚了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们是不是,不是朋友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老子他妈从来就没当你是。”我怒火正盛,其实不过是在把自己的无能迁怒于别人。

      我没想过这件事后来影响这么深,江惟他妈告诉我说,江惟他想吃安眠药自杀,但好在被救了下来。

      我宛如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我跑去医院看他时,他面无表情。

      “江惟,我那天说的,都是混话。”他没有理我。

      “江惟,你还记得你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吗?我们不是朋友,是知己啊。”他依旧没有理我。

      隔了良久,他才说话,“我的亲人不多的,本来就你和我姐姐两个了。我妈不算,我爸不算。”他直接用了亲人这个词。

      “我妈总是想离就离,没想过我,我爸也没打算过要我。现在好了,她又和继父离了婚,我和我姐姐也不是亲人了,现在你也要不是了。”

      “我总是和你做一样的事,只是想和你更像一点,这样就更像亲兄弟了。”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就想和你当兄弟,你是第一个和我一起骑车的人……”

      我总算认清了他的真实模样,也总算理解了为什么那些初中朋友说只要没了我,江惟就不怎么和他们说话——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我,和我相处好的人,和我相处不好的人三种人。

      天才在某些方面,果然是孤僻的。

      我以为认清了这些过后就再也不会嫉妒他,可惜不能,凡人一直嫉妒天才,不过凡人也许努力就会获得和天才对等的才能吧?

      高考后我们又在那块鹅卵石地道离别,这么多年过去,这块地旁边多了些烧烤摊,我们两人也不再是当年的两人。

      他最后去了北方,我依旧待在南方,隔着十万八千里,用我们的话说,偶发消息假装怀恋对方。

     

      我在写这篇《天才》时,江惟给我发了条消息过来,说他出书了,书名叫《天才》。

      我再也无法下笔,心里空缺了一大片,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最可怕的是,连想要去死的心情都没有。

      而那个所谓的关于文学的梦想,也许早就在多年前,随着石子沉到了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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