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的沉沉的,老陈翻了个身,啪的一声掉到了沙发下,声响不太大,老陈还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听着卧室那边有没动静,眼睛盯着门儿,骨头卖力地顶着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终于是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老陈有些安心了,心里还是为刚做的梦烦躁着,起身穿上鞋,想来回走走,刚走一步,老地板咯吱一下,不满地喘息了一声,把老陈吓了一跳,立在原地半天,又仔细听了听卧室那边妻子的动静,还好仍然没有什么声音。
暑天的夜浓的有些沉闷,跟静止着的一滩水似的,筒子楼后的垃圾堆还热闹些,蚊虫飞的嗡嗡的,垃圾堆那儿永远是满满的,昨天老陈去丢垃圾时,还担心这垃圾堆会不会堆得漫过三楼。那里腐烂味道随着扑闪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套着近乎,老陈站在阳台上,把身后的窗户仔细地拉好,然后从墙角摸出包皱巴巴的烟和一个打火机,这里朝着垃圾堆,味道难闻,老陈妻子又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对味道尤其是要求地狠,老陈抽根烟都得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妻子瞅见。有时老陈会很庆幸阳台这儿对着个垃圾堆,妻子决不肯往这边来,倒也给了老陈一个藏烟的好地方。
点上一根烟,深吸上几口,火点在夜里开始抖动起来。一时吸得猛了,老陈使劲捂着嘴,拼命地咳着,身子蹲着,蜷成团子,背抖的厉害,烟上的火点安静地看着他,热热地冒着一缕灰烟,像是在安慰地说些什么。好不容易咳停了。老陈干脆一屁股坐到阳台上,小小的台面,有些受宠若惊,积攒了很久的灰尘欢跃起来,老陈懒的打扫,妻子又绝不肯来,自作自受啊。老陈默念着这几个字,自作自受。几百根倔强的头发还坚持站在老陈开始起皱的头上,当初老陈也是一头浓密黑直的头发,硬的扎手,恋爱那会儿,妻子总喜欢摸摸老陈的头,老陈个子高,还得蹲着身子,让妻子摸尽兴,两个人就那样,还都开心地厉害,常常笑的合不住嘴。想到这儿,老陈没忍住,裂开嘴笑了一下,发黑粗裂的脸,在夜里起油多,倒也像年轻的模样。
现在连儿子都在读大学了,老陈很骄傲,自己当初卯足了劲儿也没考上,妻子比自己厉害,上了师范大学。看来儿子还好随了妻子的聪明劲儿,要不也该和自己这样,一辈子也只能混个平庸,什么都算不上,够不着。
把烟又凑到嘴边,细细地嘬上一口,慢慢地把烟填进快老透了的肺里,还不舍得那么快吐出来,烟以后也要戒了啊,再也不抽了。老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新楼大厦,眼里涌着几分羡慕,又有几分不解。方才做梦又梦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家里好不容易攒钱盖了大房子,屋子大大的,台阶足足的,搬到新家那天,自己喜的又蹦又跳。可是不想,刚住上几天,村长就带着一帮年轻人,硬生生地拆了房子,老陈父亲跪在村长面前使劲磕头,刚铺的青石板都渗着血,哭喊着,再也不敢盖大房子了,就求村长留一间小房子,给娃子住着。马上冬天就来了,娃子还小,他娘也身子弱啊。
村长鄙夷地看着伏在地上的父亲,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骂着:老陈,村里平时就数你脑子活,会办事儿,这房子的事儿,你咋做的这么不是事儿呢,看着娃子的面儿,房子留一间给你,现在要打土豪,打倒资产派,今天只是一个小的教育。
村长砸完就带着一帮人走了,老陈看着父亲还趴在地上不停地说着谢谢,父亲的身子抖着颤着,像是什么正被抽出来一样。后来老陈看到自己儿子朋友圈里的一句话:灵魂被抽离出来,然后封印进上古神器。老陈想,真是形象,那时自己父亲也是灵魂被抽出来了啊。老陈母亲身子本来就弱,又遭遇这样一场变故,那年冬天似乎也比往年都冷的厉害,吃的也很少,终于没捱完冬天就撒手去了。老陈的父亲,三十多岁的男人,人高马大地坐在雪地里,一夜一天都没动,然后塌在了老陈母亲坟堆旁。自此以后,老陈父亲,再也不多说话了,也不出去做自己以前做的小生意,开始做起老一辈传来的木匠活儿,老陈父亲说,孩子他娘走的时候,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苦啊,走的时候,天又那么冷,我得给她做几个像样的房子。就这样,一做就是几十年,老陈妻子嫌这个晦气,结婚后,再也不跟老陈回老家看望老陈父亲。老陈知道自己父亲心里就剩给他妻子做“房子”这一点儿心愿了。越老这心愿越强,和父亲晚上做活儿时旁边点的老油灯一样,摇摇摆摆地,却很坚定。人啊,说不定什么时间就需要这套房子了啊。
老陈的儿子就不这样想,说自己爷爷做的是老古董活儿,不和社会主流一致。现在大家都是提倡火葬,抓把骨灰往一个精美好看的小盒子里一放就行了,谁还肯用那种笨重的大木盒子。老陈想,儿子的目光总是那么跟的上时代,年轻人的目光好是个好事儿,儿子找的对象也好看,快大学毕业了,那闺女来过家里一趟,长得真水灵,和孩子的妈年轻时一样好看。还商量着说要结婚了,就是说自己妈妈说了,结婚得要个大房子来当婚房。女孩子扫了扫家里这40多平方的房子,眼底透着嫌弃,老陈儿子头脑活,忙说,这是他父母住的房子,已经买好了大房子呢。老陈当时愣了一下,只好跟着点头,忙说是是是,大房子呢。
不知道怎么了,老陈又想起来自己以前结婚那会儿,丈母娘也是百般想要好的聘礼,然而结婚后又都带过来了,说到底也就是图个安心体面。唉,可是,这房子怎么办,自己都五十多了,活的也够了,想着把自己也抽干,只要能给儿子换套结婚的大房子也好啊,只是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最近听说,新城那边儿要二次扩展,老陈这边的旧房子就可能拆掉,补偿很大一笔拆迁费,自己就能给孩子买个大房子,然后带着妻子租套房子住,等妻子退休了,就会老家。老陈父亲前几年就走了,带着自己漆了几十年的大木盒子,老陈父亲说,这是双人的,两个人住里边儿也不挤。
只是前些日子又听说,拆迁可能拆不到老陈这边儿了,老陈和妻子一下子就慌了,老陈一天跑拆迁办好几趟,找关系,托熟人,求把自己这边包进去拆迁区。可是那边儿总说让别着急,最终拆迁方案还没出来。可是老陈急啊,这儿子眼赶着就要毕业结婚了。只是急也没什么用,礼也哗哗的往领导那儿送,病急乱投医,谁说能办就信谁,结果就在海里打小水漂一样,什么响儿都没。老陈妻子也埋怨老陈没能耐,还把他赶到了客厅里睡老沙发。沙发太老了,躺上去就咯吱咯吱地响,老陈还不敢晚上有什么动静,就整夜不动。
前天,老陈去拆迁办路上,碰到了以前关系很不错的老同学,说是调来拆迁办当差,听了老陈的苦诉,说是别担心,拆迁方案里应该有老陈那边儿的房。老陈只是嘴上说那就好,心里却怎么都信不起来。两个人很久不见,喝到很晚,说了许多,老陈喝了许多,老同学却推辞说最近酒驾法出台,自己不能喝那么多。当老陈醉醺醺地从老同学车上下来时,天都快黑透了。老陈在离家还有段距离时,就挣扎着让同学停下来,说自己到了到了。一番推脱,老陈抢着出了车门,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旧城区,房子外边斑驳地厉害,像自己花白的头发。然后却一头扎在了地上,老同学忙开车把老陈拉到医院,叫了急诊,天快亮时,看到老陈清醒稳定了,老同学说有事情要处理,就先离开了。老陈忙不迭地道谢。出院时,医生递给老陈一张诊断单,说老陈酗酒酗烟,肺部有了问题,很可能是肺癌。老陈拿着单子,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家门口。在外边忙藏好诊断单,装到口袋里,准备好了说辞,说是自己昨晚在老同学家里过了夜。走进家门,妻子没在家,墙上贴了个纸条,说是要通宵打牌,让老陈回来自己做早饭。妻子正在卧室睡的香,老陈轻手轻脚地又走了出去,在拆迁办外边等了半天,又等到了老同学,然后说是要表达谢意,拉着去了餐馆,酒后,老陈拿出自己的病历单,惨笑着说道:老哥,我这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了,生前就剩为孩子买婚房的事儿了,你帮我个忙,把我那旧房子拆了。老同学仔细看了看单子,半天没说话,也没点头,也没摇头。
老陈拖着身子,回到了家里,一觉睡到夜深,然后做梦惊醒,坐到阳台上抽烟,抽完烟,拿出打火机把病例诊断单烧了,烧成了撮细灰,儿子说过,找一点儿灰就行,装到小盒子里。然后苦笑了几声,一跃跳到了楼下垃圾堆里。
天亮了,老陈妻子打牌回来,看到楼下的宣告栏里,说是已经确定这边在拆迁范围了。
几天后,老陈的葬礼举办了,老陈说是被捡垃圾的人瞅到了,人高马大,一身酒气。周围的人们都在议论新房的事儿,老陈喝醉了掉到楼下摔死的事儿,也就饭后谈上几句。
人高马大的老陈,最后装在了一个小盒子里,盒子很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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