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云刚嫁给曾常虎第一年就生了大闺女——平莉。彼时,正是村里收麦子的农忙时节,翠云还没出月子,就被重男轻女的公公当众打了一巴掌。翠云一直记得这一巴掌,卯着劲儿生了儿子——平良。
彼时恰逢计划生育,好多男人被抄了家,好多女人在引产时都丢了命。翠云不怕,其时,她已经流了一胎了,是个女儿。可她从不后悔,有经验的产婆说她这胎肚子尖尖的,一看就是个儿子。她心里开心,当晚就做了个梦,梦到个男婴躺在荷叶上叫自己妈妈。她一走近,男婴就抓着自己的银项链坠子不放。风水先生对她说,她肚子里的男孩子是个贪财的,没有姊妹缘。翠云不信,觉得风水先生说话神神叨叨的,她只想问胎儿的性别,他却扯别的,后悔信了传言,大老远来找他解梦了。但她转念又一喜,这么说,她这胎真是个儿子了!
冬至这天,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翠云躲在远方亲戚家里生了孩子,确实是个男孩,取名曾平良。平良是她的底气,她终于能在恶公公和村民们面前抬起头来做人了,她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盼着他好。
那一年,平良十一岁。常虎亲弟弟——曾家二儿子携妻女回老家盖房子。翠云扯着嗓门指桑骂槐“没有后代根的人,盖房子有什么用,给谁住?”曾家二儿媳妇脸都气红了,只“你,你……你”指着翠云,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委屈得直哭。
多年后,在赡养公婆的问题上,翠云很强势,她一直记得那一巴掌,对着曾家五个兄弟姐们的面,放出“生时不养,死时不葬”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其时的常虎看着翠云跟其他兄弟姐妹撕破脸而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得抽着烟。因此,常虎和翠云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整个村子都在看曾家的笑话。 翠云以往常跟村里人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吵架,人缘本来就不好。弃养公婆的事一出,骂翠云的人更多了。不过来去总那么几句“黑了心的毒妇,当心遭报应!”“活造业哦!子女后代的脸都不要啦!”但他们从不敢当面骂翠云,翠云那张嘴他们早就领教过了。令人奇怪的是,弃养老人这件的事情上,几乎没有人说过常虎一句不好,所有人都指责翠云是个不孝顺的儿媳妇,都是她逼得常虎这个老实人当了不孝子。这样一来,常虎一家跟曾家这一边的亲戚肯定闹翻了的,以往从不走动,一直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一眨眼,平莉都已经结婚十一年了。说到这桩婚事,可太让翠云骄傲了,那可是在省会城市当医生的姑爷。医生和平莉相亲时,一见到平莉就被吸走了魂儿,当即就向媒婆表示十分满意,说服家里双亲火速上门提亲。平莉人长得天仙似的,明眸善睐,顾盼生姿,跟港星李嘉欣比也是不差的。医生一见钟情,人群里一眼万年,死心塌地。翠云因着这桩婚事,在村里彻底扬眉吐气了一把,逢人说起来,嘴角一直咧到耳边就没下来过。村里的其他姑娘嫉妒得不行,逢年过节总能看见平莉打扮得明艳动人,拉着她的医生老公在乡路上散步、谈笑,落落大方得跟村里人打招呼。这时,村里姑娘们总要背后酸溜溜得说道几句“平莉还是有福气哦,不然她那小学二年级的学历够谁看的。我们这些靠自己上了初高中的姑娘谁有平莉嫁得好啊?人比人,气死人哦!”
平莉嫁人后,翠云家景好了很多。平莉婚后第二年,翠云老家的房子盖起来了,为自己的儿子——平良买车并娶了亲。前年,平良媳妇又生了二胎小孙子,翠云喜得双眼就剩两条缝,自家儿女都成家有后了,能不让人开心嘛。到了年底,翠云趁着阖家团圆,就找平莉商量着,过两三年也给平良买省城的房子吧,姐弟俩也好有个照应。这当然是平良的意思,他私下拉着跟翠云的手央求了几次了,不想离姐姐太远,还哄着翠云“等安家后,就把您和爸都接省城里享福去。我们一家四口就能常聚了多好啊!”平莉听罢,心里猫抓似的难受,看着母亲渴求的双眼,拒绝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一如既往地得应了。
这么多年,小到平良的一件衣服,大到他的工作结婚,都是平莉操持的。平莉有时不知该不该庆幸当年被父母棒打鸳鸯,和初恋分手,嫁给现在的医生老公。她想,人哪能事事都如意呢?自己老公除了相貌平平,不是自己所爱,其他都是顶顶好的,给自己长了不少脸,多少人羡慕不来呢。就说娘家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他都在婆家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他如此爱重自己,她该知足的。
偏天不遂人愿,翠云省城合家欢的梦被儿子的一通电话打碎了。38岁的平莉,出了车祸。老夫妻俩连夜赶到省城,平莉后脑凸出来一大块包,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翠云失声痛哭起来“平莉啊平莉啊……我可怜的孩子啊!你疼不疼啊?!你应妈妈一声吧!”她想去摸摸自己的闺女,但是身体却直往下滑。常虎一把托住她软下去的身子,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默默地流着眼泪。不久后,平良挂了电话,进病房喊老两口去楼道,昏暗阴冷的楼道,传来平良压低的声音“爸妈,姐姐这个情况,小脑被整个撞出脑壳,已是回天乏术了。我知道你们很伤心,但保险公司的人一会儿过来,有一点我跟你们说清楚,撞死和重伤的赔付是不一样的,你们想清楚其中利害……做决定吧!”楼道里安静得很,不过一瞬儿,“呲,呲——”昏暗的楼道被晃动的火苗点亮了,照亮一家三口的脸。常虎颤抖着掏出一根烟点着了,三个人的脸又隐入昏暗中,只有零星微红的烟头一上一下。不一会儿,抽抽噎噎的低泣声在楼道里响起,并放大,一声一声砸在一父一子两个男人的心上。须臾,“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跟你妈不懂保险这些。”楼道里最后一点火星也没有了,重新归于昏暗,这时抽噎声更大了些。平良拨通电话走了出去,两张沧桑枯槁的脸浮现出来,“嘭”得一声,楼道门又关上了。
平莉走的第一年,每逢过节,医生还领着和平莉的一双儿女回村走动。一家人都对“平莉”二字讳莫如深,饭桌上几句客套后,就迅速冷清下来,只剩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这是妈妈最爱吃的芹菜炒牛肉!……”医生赶忙打断儿子的想继续下去的话题。可一语童言已炸得在场几个大人神色窘迫,尴尬异常。渐渐地,医生也就不怎么来走动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平莉不在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平良在省城的工作干得很不顺心,再去叨扰医生,总感觉隔着一层,不如跟姐姐交谈得松快。
不久,平良辞了省城的工作带着妻儿回了老家,在老家的市区全款买了套房子。翠云和常虎老两口还是守着村里盖的大房子。村里的那些长舌头们终于大叹一声“翠云把常虎害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女人最不能娶她这样强势的!”转头又跟自家子女说“像翠云这样不孝顺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这就是现世报!” 但他们对自己老人究竟孝不孝顺呢?村子这么点大,张家长李家短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个个心里门清的。奇怪的是人们总喜欢去围攻悲惨的女人,好像这个女人是大家共同的敌人,在抨击女人上面,他们表现得空前绝后的团结,他们里有男人有女人。之后翠云再遇到曾经吵过架的仇敌,仇敌一句“你的闺女应了你的报应了,不过你应该得了不少钱吧?”就能让翠云攻击的气势迅速萎下去,嘴唇发抖,双眼含泪,像个打了霜得茄子蔫了。 平莉走后,翠云脸迅速紫红肿胀,头上也银发丛生,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村里再也没有妇人羡慕平莉嫁得好了,又换了种说法“再好的福气也要有命格去撑起来,否则享了不该享的福,是要拿寿来换的。” “可怜的孩子,却替翠云赎罪了哦”这样的闲言碎语狠狠地刮向翠云和常虎,他们被刮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小。
平莉走后的每个清明节,翠云都要拉着常虎大老远跑黑土塘去找风水先生算算平莉在下面好不好。然后烧一堆奢华的车房衣物和纸钱给平莉,祷告她在下面好好活,钱不够记得给他们托梦,常来他们梦里见见,他们很是思念她。可平莉从未入过翠云和常虎的梦。这个世界上,只有风水先生会在跟他们说“她在下面过得很好,不要挂念,给你们留下的钱够你们养老了……”云云。平良呢?那个冒着计划生育风险生下来的后代根,只有在缺钱缺人的时候才会来电话,平莉走了这些年,他竟一次也没去拜祭过。车祸赔偿的钱,医生一分没要,全给了翠云和常虎。除去给平良买房钱,留下的养老钱随着孙子、孙女相继入学也所剩无几了。
风水先生每年清明送翠云和常虎离开的时候,总要长叹一声,有的孩子生来是还债的,有的孩子生来是讨债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来的,总要付出代价的。这都是因果啊,人种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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