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不幸的,似乎记忆里永远留下了饥饿的阴影;但似乎也是幸运的,因为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关于食物的小趣味、小幸福,简单、温暖而美好。
小孩子总是饿得快,放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找吃的。
这时候大人们往往下地还没有回来,小孩儿就自己搬个凳子,爬上去翻“吃食篮子”——家家都怕老鼠来偷吃,把食物盛放在竹篮子里,挂在高处的铁丝上。
如果家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比如祖母,就会到祖母的屋子里踅摸一圈儿,嘴里叫着“奶,我回来了”,心里想的却是,奶会问“乖孙儿,饥不饥?”说着会从床头的盒子里摸出几块饼干点心什么的,前几天集会看到姑给她老人家买了两包点心哩。
果然,一会儿就会看到小孩子欢天喜地地出来。当然,奶会慈爱地看着乖孙子,叫他在屋子里吃完再出来——外边人多惹人眼气哩,叫别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不好。可是小孩子往往会吃几口就急不可耐地出来,在口袋里私藏了一块饼干什么的,并且会讲给小伙伴“我奶又给我取点心吃……”
每当这个时候,总是十分羡慕那些有祖母的人,遗憾我的祖父母都走得太早,没有机会把他们的疼(吃)爱(食)分给乖孙女。
把心事讲给小A,她撇撇嘴儿,委屈地说:“屁!才不是哩!俺奶的东西都不大舍得给我吃,都给人家孙儿留着哩,谁叫咱是女的哩。还老是骂我嘴馋,她孙子就不嘴馋?”……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一想有道理,黄毛小丫头,在家里往往要低男孩子一等,尤其是在那些把孙子当作命根子的祖母眼里,女孩子就是个赔钱货。这内里的种种酸辛,可以作一篇小说的,现在不说也罢。想到这里,可以略略平复我的遗憾——作为女孩子,虽没有祖母的疼爱,可也没有祖母的轻视,算是扯平了吧。
要是天冷,就先去掏灶火洞——自家做的煤灶,灶膛旁边掏个洞,用黄泥仔细着抹得十分光润。妈妈们会在下地前,往洞里放上几块馍馍或几瓜蒸熟的红薯,待到孩子回来掏出来吃。小孩子捧着馍块儿和红薯,一边吃,一边商量待会儿玩些什么。馍块儿被烤得热乎乎的,黄焦香脆;红薯也又香又甜,又有一些筋道,比蒸成的更好吃些。
说起红薯,几乎是那个年代最熟悉的食物。
春天里种下了红薯苗,夏天,等红薯叶子铺满了地面,就开始吃红薯叶:配上蒜瓣炒,放面条里煮,做菜馍(两层薄面饼中间夹上菜叶烙熟)蘸蒜汁,拌上玉米面蒸……
不仅人吃,牲畜也吃,喂鸡、猪……
秋冬,红薯成熟了,从土地里刨出来,捡一部分没有伤损的储存在红薯窖里,其余的要加工,要洗出一部分去磨淀粉、下粉条;淀粉留到到过年过节或者办红白事来炸丸子炸肉勾芡,粉条蒸包子炖白菜和肉,偶尔会做一顿凉粉,浇了蒜汁吃,或用猪油蒜瓣葱姜炒了,香得很。还有很大一部分红薯,被刨成片,晒干,磨成面粉,成为一年中最常见的食物,有民谣为证:“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
最常见的是红薯面条和窝头。
红薯窝头切成片用猪油炒也很好吃,然而我们小孩子最期待的是蒸了窝头轧饸饹面。
先去小B家里借来轧饸饹的机器:一个铁家伙,三条钢筋腿,站得稳稳的,中间是个圆柱形的小铁筒,下面的底儿上密布圆圆的小孔,上面正对着圆筒的,是一个铁盖子,上头铁杆连着机关,把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窝头塞进筒子里,用力向下压,面条就从一个个小孔里漏出来了。
我想,对于小孩子来说,轧饸饹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如果自己动手参与,眼见一个个窝头变成饸饹面,十分神奇。
饸饹面趁热用猪油炒,奢侈时再配上两个鸡蛋或一点肉一起炒,红薯面自带的甜味和油盐的咸香搭配得天衣无缝,真是美味。
还有野菜,也不能不提的。
春天里,青黄不接的,余粮都吃得差不多了,新麦子还没有成熟,人和牲畜都饿,还好,老天派野菜登场了,可以救救急。
小孩子星期天也会三五成群地去挖野菜。
挎着竹篮子,拿着小铁铲,走着,说着,笑着,辨认着野菜。
微微泛着银光的白蒿是一定要挖的;马齿苋,叶子的确像马宽大的牙齿,这些可以拌了面糊做煎饼,也能拌了面粉蒸了吃,都是极好的,据说还有药用价值;碧绿的荠荠菜,蒲公英,把一朵朵黄花开得像阳光,都可以凉拌来吃的;面条菜,叶子窄窄的,放到面条锅里似乎可以充数……
洋槐花。一串儿一串儿的雪白,一树一树的芬芳。拿带钩子的竹竿扭下几枝,一把把捋下花骨朵,生吃都是甜丝丝的。小孩子吃饱了,拿槐树叶子吹口哨,也能吹出响来呢!
榆钱。一嘟噜一嘟噜,真像钱串子。
枸树穗子。像绿绿的桑葚。
柳须,扫帚苗,铁杆蒿,枸杞叶,灰灰菜,猪毛菜……
这些大自然的馈赠,都被勤俭劳苦的主妇们拌上各种面粉,填饱一家人的肠胃。
夏天,小孩子在田野里寻找野味,哪家场院里有棵桑树,结了紫红的桑葚,打探好了主人不在家就上树去偷,酸的甜的吃得满嘴黑乎乎。
我家种了一棵桃树,桃子太好吃啦!
地边的高粱杆据说是挺甜的,可以拣一支来,像吃甘蔗一样去吃。
常去看西瓜。西瓜地里,大西瓜圆滚滚的,可是没有爹娘发话也是不敢随意偷吃的,只能摘个白里泛黄的小甜瓜。小孩子也知道西瓜还要拿去卖钱,大人也是舍不得随便吃的,他们把所能拥有的“好吃的”,都留给了小孩子饥饿的嘴巴。
男孩子们胆大,捉了蚂蚱烤着吃,说是很香;但我们女孩子是不吃的。
我们等着晚上去树林里捉“知了”。
黄昏时先来捉第一拨。这时知了还在土里,准备钻出来,它会从地下挖洞上来,挖到最后只剩下薄薄一层土,会先破个小洞洞。有经验的伙伴一眼就能看出来,拿个小树棍轻轻一豁,洞口变大了,吓,那家伙正藏在下面。再把小棍伸进去,这傻家伙就会紧紧抱住棍子,让你把它拽上来。
吃过晚饭再来第二拨。天已黑下来,那家伙大多已经出洞了。打着手电筒,仔细地照地上和树干上,它正急急地往上爬,你只管捡就是了。
下雨天,雨水淹没了洞口,知了猴会自己急不可待地爬出来。披上雨衣只管去捡就是了。拿油炸或者炒了吃,背上的一块肉特别香。
我们还会捡“知了”褪下的壳,收集起来,拿到诊所里,卖给中药房的先生,赚一点零花钱。
炎热的中午,会巴望着听到卖冰棍的吆喝声,一听到就兴奋地跑去爸妈跟前,哼哼唧唧哀求;要是不答应,还得察言观色,如果他们心情还不错就继续撒娇纠缠;然后高兴地跑去翻抽屉,在盛放零钱的小匣子里拿一枚五分硬币,蹦跳着跑出去。
卖冰棍的还没走,正在树荫下歇凉。他的大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白色的大木箱。他收下硬币,掀开木箱盖子,又打开里面厚厚的小棉被,快速拿出一支冒着凉气的冰棍,又疾速地盖上盖子。吃着冰棍,还疑惑着冰棍被包裹在棉被里为什么还没有化掉。
当时的冰棍一般是两种,一种就是带甜味的冰,三五分钱一根;另一种是带点奶油味的,口感要好一些,要一毛钱一只。可是这几分钱的凉凉甜甜的冰棍却带来了无比的幸福,连天气也似乎没有那么热了。
秋季,我们惦记着谁家里种了什么果树,苹果、梨子似乎越来越沉甸甸的,把树枝都压弯了;柿子越来越红了……到哪一天收获,我们就去边上“帮忙”,乡里乡亲的大多还沾亲带故,主人家一定会送你两个。
还要惦记着吃嫩玉米、毛豆,落花生。
结伴去田野崖子、沟边上摘酸枣,但要注意别让酸枣刺扎到。红艳艳的酸枣又酸又甜,最不济也得是白里透红的,青的不成熟,是不好吃的。有的酸枣树长得很高,小C是大点的孩子,就捡了树枝去打,打落下来的让小孩子去捡。他也就很会照顾人,会把捡到的酸枣分给那些摘不到的小孩子。
有一处崖子边长了几棵野枣树,也结着个头很大的枣子,但是吃起来没有家里枣树结的甜。有时也摘一些回家煮在饭里吃。
路边的灌木丛里有小野果:红色的酸酸甜甜,不知道叫什么,大概和鲁迅百草园里的“覆盆子”差不多;黑色的也很美味,大概是野生的蓝莓。
还去挖白茅草的根,吃起来甜丝丝的。
秋天有个重要的节日中秋节,大家都要买上二斤月饼串门子。
供销社的点心区域有好几种点心,什么酥饼、饼干之类的,平时也是谁家串亲戚瞧病人才来买,这时节就主要卖月饼,飘散着甜香的味道。月饼有大有小,一摞一摞整齐地码放着,大号的像个大盘子,一斤就是这一个,中号的一斤两个,小号的一斤四个。
你挑好了月饼,戴着蓝套袖的售货员从柜台下拿出一张麻纸,三两下利索地包好,再拿一张方方正正的油亮的大红纸覆盖在上面,纸上印着金线的嫦娥奔月图案;接着他抬手从头顶悬挂的线穗子上扯下纸绳头儿,左绕一下又绕一下飞快地捆扎好,拿剪刀剪断绳头儿,递到顾客手里。
这月饼半月里可能会到亲戚家里转上一圈,有时还会辗转回到自己家里,麻纸已经被油渍浸透,奔月的嫦娥也有些许破损了,角上卷巴巴的。
十五的晚上它终于被家人分吃掉,可能是放置太久,它太硬了,得拿刀使劲儿地切开。
漫长的冬天,树木和田野都光秃秃的,孩子们只能偶尔去烤个红薯吃。只盼望哪天妈妈心血来潮会炒个黄豆、花生什么的,可以解解馋。好在还有春节可以作为美好的期盼,似乎到那时,就有一场饕餮盛宴在等着孩子们尽情享用。
这时候,大家就都开始期盼那个卖爆米花的老头儿快点来。
说是卖,其实都是加工。老头儿用架子车拉着家伙什来了,找一个空麦场,摆下家什,把一把玉米装进铁家伙的肚子里,烧起炭火,一手拉风箱,一手摇动机器,很快,“咚”一声巨响,一锅热气腾腾的爆米花出炉了!
老头儿也不用吆喝,这一声响,就把小孩子就都招引出来了,大家先是钻出来围住了老头儿,眼巴巴看着他把爆好的黄澄澄的玉米花倒进一个大铁丝筛子里,诱人的香味飘散开来,直往人家的鼻孔里钻。
老头儿笑嘻嘻的,抓起一把玉米花,每个孩子分一个:“好吃不?快回家找恁妈要玉米豆,拿来一会儿就好了!”于是跑回家,撒娇,抱着妈妈的手臂摇啊摇,当妈的耐不住磨缠,就让孩子先去排队,随后带上一斤半斤的玉米或大米,揣上些毛票来了。
孩子们围在旁边看,老头儿又拉风箱又摇机器,一会儿忙得满头大汗。有时候他也让小孩子帮他摇,小孩子就高兴得欢天喜地的,但又害怕开锅时的那一声响,快到火候了,就跑得远远的躲在一边,捂上耳朵。
放生玉米的时候,老头儿还会再放一点点糖精,玉米花吃起来就甜甜的。
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有老人生病,亲友探访,有时会带一瓶水果罐头。
罐头,究竟好吃不好吃?说它好吃吧,吃过的都说那橘子瓣都好酸的,桃子都吃不出个桃子味儿;说不好吃吧,又是稀罕物,黄澄澄的颜色老是漂亮。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一致认为罐头最好吃的,就是它那一罐汤。小D说:“那回我发烧,我奶把她收拾着不舍得吃的罐头给我吃,我就把汤都喝掉,把桃子给了妹妹吃了。”
关于过年的食物,打算专门另写一篇的。
这就是生活在广袤中原大地上的70后的食物记。贫乏的物质生活终于成为永久的过往,却催生了不同的灵魂,有的勤俭,有的吝啬,有的贪婪,有的堕落。
(如有遗漏,欢迎补充。乡村系列,未完待续,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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