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子的故事(3)
台子前面是个很大的院子,其他三面都是房子。
四年级的教室是大院南边的一排瓦房子。
我们的班主任赵宗道老师,是村里西头的。
高中刚毕业的小伙子,很精神,留着偏分的长发,而不是当时男青年常见的寸头,这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文艺气息,颇有语文老师的气质。
他实在是太年轻啦,刚开始,孩子们心里其实是有一些嫌弃的。
尤其是他叫我们自己总结课后问题的答案时。
自己总结?难道不是要老师讲的么?是不是他不会讲?女孩子们趴在课桌上小声嘟囔。
“老师,你讲答案吧,”几个胆大的男孩子提议。
“对呀,写在黑板上也行,我们抄。”大家附和。
“不行,同学们,读过了课文,老师也讲过了,好好想一想,就能想出来的。”他耐心地解释。
“人家别班的都是老师抄答案哩!”那个最胆大的男孩子不满地嚷起来。
“不行,必须自己想,自己写出来!人长脑子是叫干啥的?”他态度坚决,声音也提高了些,隐隐带着些怒气。
刚上四年级的小孩儿还是很胆小的,没人敢吭了。埋头看题、看课文、思考、总结。
但还是有人不写,也许真的不会,也许软磨硬抗。
“当堂写完叫我检查,没写的晚上回家继续写,不会的问同学。明天来学要是还不写,就别来上课了!”
这一招很厉害。不来上课?看爹妈不来个混合双打再加饿饭两顿——那时候的家长,打起不听话的孩子来,可是毫不留情的。
转几圈一检查,他喜滋滋地树典型:“看看,人家XX、XX不是都写出来了?写得还怪好!都别偷懒!”
那个XX里,有一个我。
顿时,全班的眼睛刷地看过来,有羡慕,有嫉妒,应该也有恨。
心里暗暗叫苦,想挖个洞钻地下——老师,能不能别这样玩!夸我可以,不要和别人比,难道你以为我强大到可以单枪匹马迎战你替我招徕的八面之敌~!
我想,其实我并不适合当一个好学生。老师当众一表扬,就尴尬,就脸红,心里好一阵子疙疙瘩瘩的——也许是太善良,不愿意看到别人因为我而不舒服(自恋一下哈)。
但是很奇怪,我竟然也当了好多年好学生——当然,并不是老师特别喜欢、和老师走得很近的那种。
下课了,放学了,抱怨声中,就会围过来几个:“来,叫我抄抄你的。”
“好,好。”忙不迭地翻开本子,递过去,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抱怨了——有一批会写,还有一批会抄,各得其所,都能解决问题。
后来也做老师,回头想想这种方式挺好的,因材施教,培养能力。不到一个学期,大半的人学会了自己总结课后问答,不再依赖老师抄答案。更长远的好处当时还看不到,但肯定是有的。我一直在想,这是不是赵老师超前的教育改革?
这一年的春游,是几个年级一起到黄河滩放风筝。
先得有风筝。
村里没有卖风筝的;就算有,也没有钱买。
赵老师叫我们自己做风筝。
找些旧竹帘子上的竹篾,找些细线。
找了节课,老师教我们扎风筝骨架:比较常见的蝴蝶风筝,竹篾该怎样捆扎;两个人怎样配合着把线捆结实;打顶线时竹篾该弯到怎样的弧度。
他又找来一沓印试卷的大白纸、一大玻璃瓶浆糊,叫把白纸细细致致地粘牢。
用小毛笔蘸着改作业的红墨水,给蝴蝶画上眼睛和花纹。
把从妈妈针线筐里找到的布条拴上当尾巴。
风筝线很不容易弄。我家有细细的透明的钓鱼线,缠在“工”字形的风筝拐上,是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专门放风筝用的。
大家只好找妈妈要一大团纳鞋底用的白线绳。
这线绳倒是很结实的,就是有点粗。
黄河滩,离村子倒是不太远。
向西北走,出村不远,到巩义的北油店村,再向西北走上几里地,下一个长长的大陡坡,就到了赵沟。
坡太陡啦!小孩子收不住腿,老是想一气儿跑下去。
老师就走在最前面,谁也不能超过他。
赵沟村在我的记忆里是个很神奇的村子。村子中间的主道是一条小河,流淌着清清的水波,总是有一群鸭子在悠闲地戏水,偶尔还有几只白鹅,脖颈弯成优美的弧度,叫人着迷。
村人居住在小河两边的窑洞里。
沿着小河继续向北,走出赵沟村子不远,就看到黄河了。
那年春天大概雨水少,黄河瘦瘦的,无声东流去。
河堤边一排粗壮的大柳树,垂下青青的枝条,在春风里摇荡。
太阳暖暖地晒着,风轻轻地吹。
一群孩子,在河堤上奔跑,笑闹。
风逐渐大起来了。
把风筝放起来,试飞。
一只只风筝摇摇摆摆地升上天空。
也有的放不起来。老师们帮着调整顶线和尾巴。
有人心疼地喊:“哎呀,风筝扎到地上了!”慌慌张张跑过去捡,“呀,跌破了!”看那样子,快要哭出来。
从东边大海上吹过来的风,沿着空旷的黄河滩直吹进来,毫不费力地托起一只只风筝,让它们轻快地漂浮在它掌心里。
河滩上空飘满了风筝。
忘了是谁的风筝飞得最高。蝴蝶身上的花纹都看不清了。
仰头看得脖子酸了。
心,像要跟随着那蝴蝶,飞上蓝天,飞到更高更远处,去和白云相伴。
后来读到《红楼梦》里大观园众人放风筝的情形,惊叹贵族的风筝那么精美,什么蝴蝶、螃蟹、大鱼、沙雁、宝黛的美人,探春的软翅大凤凰(是不是翅膀会忽闪的),宝钗的一连七只的大雁,宝琴的大红蝙蝠,真是五彩缤纷,尤其好奇那个来搅局的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是怎么做到在半空如钟鸣一般的呢?
据说作者曹雪芹是此中高手,还写过一本制作风筝的教科书,那就毫不奇怪啦!
我们的风筝,比起来粗陋之极。
然而,少年放风筝时的快乐,应该是一样的吧?
下午返回。兴奋劲儿慢慢消退,疲倦渐渐涌上来。
该上大陡坡了。大伙蔫蔫的,都有些疲沓。
老师宣布叫在坡底休息一阵,随后要来个登坡大赛。
顿时又兴奋起来。吃馍、喝水,补充能量。捋袖子,挽裤腿,脱外衣。
一声哨响,都起劲儿地往前跑。
那些五年级的大个的男孩子,利索地跑在最前面,还扛着面红旗。
我们这些个小的,迈着小短腿儿,怎么也追不上。
慢慢走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儿。
老师也不催,和我们一道慢悠悠地走着,说着。
要说做学生什么时候最高兴?
当然是老师请假的时候。
那天下午,赵老师请假了。
好像是作文课。前两节,大家老老实实地写完了作文。
第三节就不行啦!
教室里开始扩散一种奇怪的兴奋。
先是同桌小声嘀咕,偷偷发笑;接着前桌也都扭过来啦!唧唧哝哝地讲话,声音越来越大。
坐都坐不住啦!有人开始跑到别的位置上去。
班长还是很负责任的,他转着圈儿挨个儿批评,但在这奇妙的兴奋里,他的制止显得有气无力。他拿木头板擦“啪啪”地拍着讲桌,瞪着眼儿,气得呼哧呼哧的。
安静了五分钟,又不行啦!
小孩子精力太旺盛,像是炉灶里的柴火太足了,锅里的水欢快地沸腾,加一瓢凉水进去,根本就不算个事!
班长管不住,就坐到一边儿生气去了。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了,不知谁提议,要表演节目。
终于有了一致的目标,大家一齐鼓掌欢呼。
表演了多少个节目都忘了,只记得一个同学上去讲笑话。
他很会讲故事,会抖包袱,把人胃口吊得足足的,表情也很丰富;关键是他能绷得住,大家都笑,他就是不笑,一本正经的;把班长也逗笑了。
最后一个大包袱抖出来,故事也讲完了。
就在大家哄堂大笑的一瞬间,赵老师推门进来了。
已经爆发的笑声怎么也收不住,一下子把赵老师笑了个莫名其妙。
等到看清赵老师的形象,又爆发了第二波更猛烈的笑声。
赵老师新剪了头发,乍一看有些奇怪;穿了件红白格子的衬衫,估计是匆匆忙忙赶回来的,满头大汗,衬衫扣子全解开了,露出里面的白背心。
他的脸红通通的,让我们这么一笑,就更红啦!
他疑惑地看看我们,又摸摸自己的头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似乎是在检查衣服到底有没有问题。
他茫然问道:“都笑啥?”
这下更不得了啦!没有人回答他,大家笑得更肆无忌惮,调皮的男孩子都在拍手啦!
赵老师脸一红,竟然害羞得扭头走掉了!这把我们逗得,差点笑岔气儿。
有些很聪明有心计的家伙,开始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哎哎,叫我看,咱老师~怕是去谈对象了吧?看叫我们笑得,心都虚了。”
想一想,也好像是的哦!于是都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四年级了,班里有些大上一两岁、两三岁的家伙,快要进入青春期了。他们胆子很大,下课喜欢聚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讲话,有事没事的就去找漂亮的女孩子说话。
不过知道老师回来了,终究不敢过于放肆。
等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师换了平常穿的白衬衫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在老老实实地做作业了,有人藏不住,瞄他两眼,偷偷笑几下。
这好像是四年级时最自由、放松、欢乐的一天。
赵老师教我们这一年,也是很不同的一年。
班里的气氛总体上是轻松和谐的。我知道,当初嫌弃我们班的那些外班的孩子,心底是羡慕我们的。
好像无意之中,改变了很多认知。
心目中的老师,也并不是那么严苛,那么遥不可及的。
所以,我就想,老师隔段时间请个假是非常必要滴,大家都能放松一下哈!整天不离身地看管着,烦都要烦死啦!
可是我们现在的教育,要时刻对学生的安全负责,怕出事故,责任谁也负不起,于是学校在管理上都是“无缝对接”,班主任和各科老师衔接紧密,学生身边就是不能没有老师,这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在老师的表扬和鼓励下,在这种相对宽松的氛围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信心大增,背书背得又快又准,总结的课后问答常被老师当作标准答案。
期末考试的时候,作文得了全校唯一的满分。
改卷的老师激动得像发现了宝藏,当场朗读了我的作文,各位老师一致同意给满分,说好几年没给过满分的了,并纷纷猜测是谁写的。
等到试卷批改好了拆开密封的卷头,参加改卷的姐姐掩盖不住激动,当即跑到教室里告诉我这些情形。
全家都很高兴。老师也很高兴。
相比之下,我算最镇定的一个啦!这算什么?一篇作文而已啦,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这回真不是在嘚瑟)。
只是从没想到,我把学习搞好,也能带给他们那么多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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