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子的故事(6)
村人对于下雨的态度,是十分矛盾的。
村子处在干旱缺水的丘陵地带,田地全都是旱田,全指靠着老天爷开恩,希望能风调雨顺的。要是一年能多下几场雨,简直就是对农人最好的恩赐。
可是,八十年代,村子里还都是土路,毫不客气地说,就是晴天扬灰路,雨天水泥路。一下雨,真的是水和泥混杂着,泥泞难行。
况且,生活是那样艰难,可能全家只有一把伞,只有一双黑橡胶的雨鞋。下雨天,有些事还不得不出门去办;上学的孩子还得继续上学。小孩贪玩,也并不懂得爱惜衣裳——爱惜也不行,泥泞的道路总会附赠你被泥水溅湿的裤脚。要是一不小心跌了跤,一身的衣服都脏了,主妇们还得费水费力地洗衣服,下着雨,衣服洗了湿哒哒的,外面没地方挂,还得挂在屋子里,水滴叮叮当当地滴在搪瓷脸盆里,简直叫人心烦。
雨,也并不受人欢迎。
可是,小孩子就没有这些烦恼啦!
小孩子什么也不管。天晴了,太阳晒也不怕,呼哧呼哧玩得满身汗水;下雨了,也照样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没有伞,就找一块大的塑料布披上;没有雨鞋,就穿着塑料凉鞋往水里踩。
好多人家里有那种大的塑料口袋,一面是带着气泡的塑料膜,可能是哪个物件的包装袋。
溜着边儿,把相邻的两边剪开,剩下的一个角刚好可以戴在头上,像一个小小的雨衣。
下雨天,在屋子里闷闷地待上一阵就受不了啦,偷偷地戴上雨披穿好凉鞋,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溜出门去。
我们几个伙伴总要啪啪地踩着水洼,绕着各家的院子、打麦场、附近的大路巡视一番,看看哪里的水流得不畅了,就找根树枝,挖个浅浅的小沟,煞有介事地去疏浚。
也会一时兴起,合力筑一座小小的堤坝,围起一小潭水来,再往堤坝上扎眼,看水慢慢地渗流出来。
雨大的时候,会有一道道水流。
大颗的雨滴落在地上的水洼里,砸起一个个透明的小玻璃罩子。
蹲在屋檐下看水泡,能一直看半天。看它能维持短暂的几秒钟,又迅速幻灭。
要是有人来喊,就找些光溜溜的画报纸,叠几只纸船,放在雨水汇成的小溪流里,一路追着,看它能漂多远。
一路看,一路挤着雨披上的小气泡,啪啪地响。
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太阳还好好地在天上挂着,大人们还在田地里劳作,却忽然飘起了雨丝。
这雨丝密密的,细长细长,在阳光里亮闪闪的,完全不似夏日的雨那般狂暴。
小孩子都仰头去看,似乎都被这金灿灿的雨丝迷住了。
大人们依旧在雨中劳作,小孩子依旧在雨中玩耍。这雨,下不长的。
果然,个把小时以后,雨停了。
蓝天更蓝,白云更白,太阳更亮。
太阳对面的天空,却忽然挂起了一条彩虹。
彩虹大大的,仿佛近在眼前。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道色彩,都是那么鲜亮夺目。
小孩子看呆了。
这蓝天白云彩虹下的小小村落,像是被仙人施了魔法,带进了一个童话世界。
空气那么清新。树叶翠绿发亮。农家黑瓦的小屋、朴拙的木门,小院矮矮的湿润的土墙,墙角匍匐着的几根南瓜藤,也突然显得淡远而诗意。
竹篱瓦舍,淡淡远山,娴静得如一幅小水墨画。
这是记忆里最美的一个下雨天。
立秋之后,第一场绵绵的秋雨飘落,就该去捉“水牛”(一种昆虫,学名好像叫天牛)啦!
爸爸不像别的父亲那样坏脾气地骂人,也不会趁雨天空闲去打牌或睡觉,而是撑起伞带我去捉水牛。
他一手打着伞,一手牵着我,在雨里慢慢地走着,叫我注意看路边的草丛,时不时就会蹦出来一只。
他叫我别害怕只管去捉,说下了雨,水牛的翅膀都被打湿了,飞不起来的,轻轻一捏,就抓住它啦!
我一连抓住好几只,兴奋得咯咯直笑。
他知道哪里能捉到更多——在村子东头寨门外边的一道沟里。
他也不像妈妈老是叮嘱我怕弄脏了衣服,只是为我挽起被雨水打湿的裤腿。
我们慢慢下到沟里去。哇!真的很多!可以一只接一只地不停去捡。
不一会儿,一只塑料袋快要装满啦!
拿回家在盐水里泡过,放在油锅里炒,是鲜嫩无比的美味。
1982年的夏天,记忆里永远被“雨”占据。
好像是从一场走亲戚开始的。
我舅爷家是赵沟的,他家那年要办喜事,我看到妈妈下午在院子里生起柴灶,做大馒头。
当时送人情的礼数是要送20个白面大馒头,外加枕巾、衣料什么的。别的我不管,我只关心大馒头。
要知道,那时粮食还是比较缺乏的,白面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得上,隔三差五吃一顿就很了不起啦!而且,那年我家新盖了红砖的平房,把家底都掏空了。
馒头很大,一锅是蒸不下的。
第一锅馒头出笼了,白嫩嫩的,光溜溜的,好诱人!
妈妈看见我那幅馋巴巴的样子,也心生怜悯,说如果第二锅能多一个的话,就给我吃。
我一听就有劲儿啦,乖乖地帮她添柴烧火。
可是妈妈怎么能算得那么精准!发的面刚刚够蒸20个大馒头,一点儿也不多!
我不高兴,撅着嘴直想哭。
妈妈顾不上理我,她忙着把馒头晾凉,用竹管蘸着食红(一种颜料,据说可以吃),端端正正地打上大红点,摆放在一块干净的笼布上,再用一个大竹筛罩起来,怕天热放坏,也怕老鼠去偷吃。
我被家人宠坏了,愿望得不到满足,就撒泼闹气,连晚饭也不吃,非要吃白馒头。
爸爸就哄着我,说明天带我去串亲戚,吃桌(酒席)时还有大块的肉,会叫客人吃个够。
第二天一早起来,天灰蒙蒙的,阴沉着。
爸爸说,看这样子要下大雨。
商量来商量去,爸爸带着姐姐、哥哥和堂姐、堂哥,趁我不注意就走了!
把我气得哭闹不休,妈妈哄不住,就不理我。
中午的时候,天气更加阴沉了。乌云压得很低,从东边直逼过来。
一场大雨很快就落下来,豆大的雨点直砸在地面上。
很快,地面上出现了一条条小溪。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地倾倒。
妈妈坐立不安,念叨着这几个人该怎么回来。
她也是真的着急了,拉着我这个小孩子只唠叨,什么赵沟的坡太陡地势太低,什么附近几个村的雨水都汇流起来顺着坡冲下去太吓人了……
我在她焦急的语气里惶然,再也不敢闹人了。
我们两个站在门口,不住地向着大路张望。
……
直到两三点钟,他们的影子才出现,我俩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们一个个浑身湿透,满身泥水,哆嗦着,别提有多狼狈了。
爸爸从提包里拿出回礼的白馒头给我。
馒头被细心地裹在一块塑料布里,可还是被雨水沾湿了。
后来,姐姐给我讲他们的历险:
中午,看天色不对,匆忙吃了点饭就赶紧往回赶。
舅爷家住在村子偏里面,往村口赶的路上,赵沟村子中间的小河沟已经涨起来了,水从中间的河道里漫上来,滚滚流入不远的黄河。然而河沟的水在不断的上涨,淹没了脚脖子,又渐渐淹没了小腿,仍在不停不休地往上涨,马上快到腰间了。
爸爸不敢走大路了。
走大路就得上坡,看这情形,从坡上冲下来的山水太厉害,是没有办法走上去的,带着几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
幸亏爸爸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知道还有一条小路,从赵沟村里分出来,路不太好走,但平时也能走人的。
他们迅速走到那条小路上去,顺着泥泞的小路爬坡,雨水虽然很大,但大家彼此扶持着,还勉强可以走。他们每人找根棍子,手脚并用,终于爬上了坡。
平路上的水也有小腿深,但水的冲劲小多了。
姐姐说,幸亏你没去,不然回都回不来啦!
我的天!我本来恼他们不带我去,打算和他们呕上几天的气的,此时却乖乖的再也不敢提了。
馒头风波到此结束,可是,雨,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傍晚时分,雨小了,但还是不住地下。
两天,三天,四天……
老天爷似乎糊涂了,打开了放水的闸门忘了关上。
雨就这样时断时续地下着。
地坑院都挖有蓄水的“囤子”,囤子都盛满了。
红薯窖也满了。
院子里的水脚脖深,快要淹到窑门口了。
人们忧虑地望着天空,说道:“老天爷,可不敢再下了呀!”
老天爷听不见人们的祷告和抱怨,雨继续下着,不停不休。
人们找来木板挡在窑门口,用袋子装满沙土挡上。
在院子里挖几个小坑,水流满了就舀到水桶里,担到大路上倒掉。
我家屋子前面有个大坑,水满满的。一大家子人轮流着天天拿水桶往外面担水。
厕所都是土墙,早被雨水泡软了,轰然倒塌。
一家家的厕所,相继倒塌。
大家都担心着,照这样下去,窑洞也不保险。
我家是春天新盖的红砖平房,倒是不用担心倒塌。于是,堂哥堂姐都住在我家的新房子里。
新房子的房顶漏了雨,水渗下来,叮叮当当地落在盆盆罐罐里。连床上,也摆了个搪瓷茶缸接水。
……
这雨渐渐变成恼人的折磨。这漫长的折磨什么时候才结束?……
听说县城广大的河滩地带早就淹了,政府正在往坡上疏散安置受灾的群众。
人们又庆幸着村子地势高,虽说受点累,好歹家还能保住。
十几天?还是二十几天?记不清多久了,天才慢慢地放晴。
1982年的这场大雨,就这样在人们的记忆里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我也对雨有了新的认知。
雨,和大自然、和万物、和人一样,都有着千变万化的面孔。你千万不要指望它永远温柔而缠绵,可能一转身,就是凶狠和狂暴,就是万劫不复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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