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一只羊,一只正在死去的羊。
它侧卧在街边的垃圾堆旁,头上的角被粗绳所腹,这绳子从它腹部穿出,再将四肢固定在一起,相当于它只有一只蹄子。
只有一只蹄子的羊,一只正在死去的羊。
羊全身黑色,大而无神的眼眶里蓄着一汪水,睫毛黏在一起,像不会化妆的女人涂多了睫毛膏,又像刚刚秃顶的男人。四肢瘦小,想必是营养不良或者其它一些内里的疾病导致,但肚子却出奇的大,圆鼓鼓的将接近平面的身体生生变成立体,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吸引眼球,人们总是很挑剔的,为了获取更强烈的感官刺激,肉体置身于视线所及之地而心理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影院就是最好的例子,3d,4d,5d,如黄河滚滚奔涌向前,一切为了人们。
这只羊是属于几d呢?
我想它根本就迈不进这个圈子,我在它身旁已经站了至少十分钟,这当儿路上行人熙攘,门店喧哗,但却除我之外它身侧无一人驻足,显然它入不了人们的法眼,它是一只不太幸运的羊,或者说是被命运捉弄的羊,他的同伴们在温暖的笼子里,咀嚼着可口的饲料,享受着人们的侍奉,人们亲自决定它们的大限日期并举行隆重的葬礼,人们对它们的尸首怀着虔诚敬意精雕细琢,分解身体每个部位,用香料填充,以炭火烘烤,再拿鲜花装点,装入洁白雅致的磁盘,搬上豪华的餐桌墓地,众人围坐,斟上美酒举杯送行,试问羊的一生,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呢?
但这只不幸的羊,在寒冷的冬天被缚着四肢,挺着大肚子躺在马路上,正在艰难地穿越生与死的屏障,我猜它是在犹豫,在生命的两端,是前进还是后退呢?前路未知,不过看的见得只有黑暗,而后退,是寒冷的冬天,挣扎不动的肉体,越来越缓慢的心跳,以及嘈杂的人声和晃个不停的广告灯。此刻,它一定回想起了它的一生,短暂的一生,与其它羊格格不入的一生,同样的是羊,不同样的又是什么呢?
或许它想起了它的家,那片辽阔无边的草原以及白云蓝天,它想起自己刚刚出生不久,母亲便在自己眼前被饿狼生生咬死,狼将母亲身体被撕裂成碎块并囫囵吞下肚去,血浸入它脚下的草地尚有余温,可是它又有什么办法呢?狼吃羊本就是自然法则,天经地义,它能做的只有逃,拼命的逃,逃开母亲碎裂的尸首,逃开还在吞咽的饿狼,朝着草原尽头狂奔,母亲的话语还在耳旁回响:看得见的危险不可怕,看不见的危险才可怕。
它看见了狼,看见这残忍的一幕在它眼前上演,它也看到母亲的眼睛,没有恐惧也没有任何其它的神情,仿佛这就是最后的归宿,羊的宿命,母亲甚至对它没有不舍,也不看它一眼,就那样望着天空直到狼将脖颈彻底咬断,头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向远处。它又想起母亲常说的话:羊的归宿是草原,而不是餐桌和垃圾桶。当时已经有成百上千的同伴被运往世界各地去见识新世界,母亲却并不羡慕,依旧带着它在向阳坡上觅食,或者拼命逃脱饿狼的追捕。
可怜的小羔羊,现在就只剩它自己了。
它独自觅食,晒太阳,练习奔跑以及如何用它坚硬的触角来抵挡饿狼的袭击,它经常想起母亲给它讲的另一个小羊的故事,那只小羊也是在觅食时遇到饿狼,但它勇敢地与饿狼搏斗,直到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才放弃抵抗,被狼吃掉。“虽然终究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但重要的是过你为之拼搏的过程,每只羊的生命,都有值得被珍视的理由。”它时刻牢记母亲的话,在独自练习时想象自己勇猛异常,用坚硬的犄角刺穿狼的腹部,拖拽出肚肠,狼血浸入草地温暖它的脚掌,就像当初母亲死去时一样。
它迅速长大,四肢灵敏,骨骼强健,躲过数次饿狼的追击,在向阳坡上沐浴日光,在背风坡觅得阴凉,它爱上了一只高大威猛的公羊,也是这只草原上仅剩的羊,它们的同伴已经被尽数运往各地,草原上遍布背着猎枪的人类,黑乎乎的猎枪洞口,便是羊生的尽头,一枚眼珠大小的弹头,便足以葬送一切,有时是另外一种猎枪,发射出尖端细长,后面带有透明尾巴的东西,尾巴里装着神秘的液体,许多同伴在此液体的威力下颓然倒地,被捆住四肢,丢进不知开往何处的卡车,它和它的爱人曾无数次在阴影里窥视到这一切并为此胆颤心惊,终有一天这一切将会降临到它们头上,避无可避,这是新一代羊的宿命。
它终于明白母亲的话:看得见的危险不可怕,看不见的危险才可怕。
于是它们疯狂地相爱,犄角相抵,在无人的草地上追逐,翻滚,争分夺秒地贪看蓝天、流云、星空、广缈无边的草原以及彼此,它到此刻才明白有多么热爱这一切,这混合着母亲的血的草原,这夹带着它婴儿时第一声啼哭的风,这给予它青草与温暖的向阳坡,眼前甜蜜注视着它的爱人,还有,还有,还有它们即将出世的孩子。它多么希望能留住这一切,可这些却在它眼皮底下迅速消逝,就如同母亲死去时一样,蓝天、白云、和星空逐渐被远处巨大圆柱体里冒出的浓浓黑烟所覆盖,黄沙随风步步逼近,草原已经退无可退,到处都是人,各式各样的人,毛皮不同大小不一,但眼睛里有相同的神情,面对狼群,面对草原,就如同面对天敌一般,要将它们消失不见,狼群也避免不了同样的命运,只是没有被运走,一只只被剥去毛皮,蜷缩在被黄沙覆盖的草地上,像在子宫时粉嫩的一团,等着被烈日晒干。
它知道,当黄沙漫过最后一片青草地,这就算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历史不能容忍前朝遗老,同样,也不会放过它,它想起母亲临死时的神情,它知道它已不能向母亲一样,像过去无数只死在狼嘴下的羊一样坦荡,狼群与草原,都先离它而去。
它已没有机会。
它们是在一个正午被捕的,阳光热辣,远处的狼尸晒成干瘪的一团,它的爱人脖颈处被射入那种液体,随即倒地,它随后坦然接受,没有反抗,在它们即将被抬上卡车的时刻,爱人突然醒来,拼尽全力踢开人群,并用犄角戳穿了一人的腹部,柔软的肚肠从破洞里流出来拽了一地,血液浸入沙地在它脚底格外滚烫,这情景,跟它当初想象抵抗狼时一模一样,它看着爱人,眼神充满爱意,爱人就是母亲故事里那只勇敢的小羊,它注视着爱人,子弹从它头顶缓缓飞过,然后贯穿爱人头部,它的爱人倒了下去,四肢被缚在一起,红红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它被抬上卡车,在历经漫长的黑暗与颠簸之后抵达这里,如今它身处之地,它的同伴们呢?是的,受到爱人勇气的鼓舞以及母亲临死时神情的刺激,一路上它一直在啃咬车厢,然后在这个地方跳了下来,至于它的同伴们,则被卡车载往比此处更为豪华的,更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它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乱晃的光、震天的音响,以及拥挤的人群,这里的人没有再对它开枪,却也没有对它多加注意,它感觉到腹部抽痛,体内血液正在缓慢从下体渗出,它侧了侧身,痛楚略微减轻了一些。
我已经在它身旁站了大约半小时,,腿部肌肉僵硬,于是我蹲下身去揉捏僵硬的肌肉,不妨正对上它的眼睛,被睫毛糊了一圈的眼睛,轻轻眨动了一下,一大颗眼泪从中迸出,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视线随着泪水滚动的方向转去,直到它的下身,被缚紧的四肢夹缝里,一只小小的绒绒的头露出来,脖颈耷拉着,显然已经断气。它的腹部冲动逐渐变得缓慢,轻轻起伏,我转回视线,看到它闭起了双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