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往事——涯与飞
我住在城郊一个老旧的院落里,院落附近有个小湖。因为没有开发过,很冷清。每天只有几位相熟的老人结伴在这里晨练。儿时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去了大城市以后,我就习惯于每天在这湖边虚度光阴。
今年的秋天一直不肯凉下来,直到十月底才突然开始降温。气温降下三天后,湖边的石子路就被树叶落满了。我绕着小湖悠闲的走过一圈,本要像往常一样坐在临湖的石头上发呆,却被一位作画的女孩子吸引了。
她很清瘦,脸上、手上没有什么血色,白的几乎透明。头发随意的挽起来,还看得出一点染过的咖啡色。衣着不过是宽松的毛衣和陈旧的牛仔裤。她的画架很精致,木色纯正,做工考究。不像是美术学院附近卖给学生的便宜货。画布看得出是自制的,边上还残留着一点乳胶的痕迹。
她画的是风景。画面很暗,火红的树叶、碧绿的湖水在画面上通通被罩上了一层灰雾。像她的眼睛一样好像有什么灰蒙蒙的东西遮住了灵动和清秀。画风却很细腻,很写实,线条明朗。像她微微翘起的嘴角简洁明快。
我转到她身后时。那幅画也完成了。
她头也没有回地问道:
“好看吗?叫什么呢?”
“我不怎么懂画的,说错了你不要介意。”
“……”
“画面很漂亮,但好像在生病,有点绝望。”
“……”
“叫希望吧。”
“希望?好听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便在色盘里调了一点极鲜艳的绿色在画面的右下角写了“希望”两个字。灰暗的画面上碧绿的名字显得很突出,很刺眼。她退后两步,仔细地端详着那幅画。轻轻叹了口气。
她取下画后,还是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熟练的收拾好画具独自离开了。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在同样的位置画着灰蒙蒙的画。一幅是湖西破旧的小船,一幅是远处洁白的雪山。我也只是在她身后悄悄地看着。而她画完后也还是一声不吭的离开,甚至不看我一眼。画面还是那样灰暗,右下角也再没有出现名字,只有用黑色写出的日期。还有不知道代表什么的数字。
第四天早晨睁开眼就发现夜里下过雪。推开房门看看远近一片白茫茫的,心情突然很轻快,像是久违了快乐似的,于是,我兴致勃勃的挎着相机准备去湖边拍照。
端起相机后,镜头里却清楚的看见了那个画画的女孩子。黄色的毛衣上多了一件蓝色的羽绒服,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与平时的一点不同。
我悄悄地凑了过去。她还是那么平静,画面还是灰灰的调子。原本亮白的雪景黯淡无光。
“这里真冷。”
我正要接口,她却继续对着画面说道:“他要在一定受不了。”平淡、苍凉的语气中不易察觉的有一丝甜蜜。我这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和我说话,她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第一次见到她一定也是这样。
像往常一样,她收起了画、画具照旧一声不吭的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好像一点都不怕冷,或者她感受不到冷,因为她自己就很冷的透骨。
我自失的一笑再次举起了相机。
第五天,想到积雪溶化后泥泞的道路我放弃了出门,打开电脑翻看着昨天拍下的照片,景色很精致,我的照片也拍的很精致。碧绿的湖水被茸茸的白雪扎起了边,偶尔几只白肚皮的小鸟也客串在照片里。翻着一张张生机盎然的照片,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女孩子笔下的画面,同样的小湖为什么在她眼中那么灰暗?对了,今天她会不会还在湖边画画?
我赶到湖边时她已经在那里了。画布上只有笔触散乱的明亮的太阳,别扭的放射出灰色的光芒,光芒覆盖着整张画布,却再也没有任何的景物。而女孩呆呆的看着湖边石头上坐着的一对老人,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画笔和调色盘被远远的扔在一边。
我还是悄悄地站在她身后,悄悄地看着她。直到她目送那对老人相互搀扶着离开还是一动不动。
我小心的捡起地上的画笔和调色盘,走到湖边洗干净放在画架上。转身看她时她也在看着我,脸上是两道清澈的泪痕。我掏出一包纸巾轻轻的塞在她手里,转身离开了。
一路上那双流泪的眼睛让我也莫名其妙的伤感着,那份伤感甚至盖过了几天来对她的好奇。我觉得自己很怕再见到她,我觉得我会和她的画面一样变灰变暗。
回到家,几乎一想起那双让人悲伤的眼睛从心底就会泛起一股凉意,恐惧的心情让我接连一个礼拜再没有去过湖边。
一个礼拜后,我实在忍不住那份好奇终于鼓足勇气又去看她了。
她还是在老地方画着画,画面还是灰蒙蒙的:湖边一棵小树上仅剩的一片叶子摇摇欲坠。而她却显得更加瘦弱,握着画笔的手好像在颤抖着。原本满肚子的疑问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我照旧安静的呆在她身后,悄悄地看着她把画画完。
“我叫飞,从广州来的。你呢?”她突然转过身微笑着对我说。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紧张的语无伦次:“哦,飞是吧,恩,你好。我,我叫涯。那个,我,我就是本地人。”
她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笑:“这里很漂亮,我都不想走了。”
“是吗?不过我们这里冬天挺冷的,你们南方人受不了。”
“冬天就应该冷吧,人活一辈子连真正的冬天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太可惜了。”
“这倒是,但我看你弱不禁风的,好像受不得冻。这两天好歹也算冷过了,你也算是体验过冬天了,取个意思就行,没有必要耗着受冻的。”
“……有一次机会就要珍惜一次。何况我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说的生离死别似的,你才多大一点怎么就这么凄凉?”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抿了抿嘴唇,吐了口气说到:“你会画画吗?”
“这个和我没缘,我怎么都学不来的,不过我喜欢看画。”
“我是跟我男朋友学的画画。”她抬起头出神的看着天空。
“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再说冬天一个人过也太孤单了。”
她慢慢低下头,蹲下身子,手指摆弄着已经枯黄的小草,“你有女朋友吗?”
“有倒是有一个,也和你一样一个人在外地。”
“会娶她吗?”
“这个,可真没有想过。”
“女孩子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嫁给相爱的人,并和那个人厮守一生。”
“呵呵,是吗?这样啊。”听着她冰凉的语调说出那么迤逦的话语,我真觉得有点怪怪的。
“那你……”
“我不能陪他一生,他不能娶我”
“你为什么说起话来也和你画的画一样?总是那么悲观?”我实在仍不住了。焦急的问到。
“你猜猜看啊。”她冲我俏皮的一笑。
“因为我的病是绝症。”她的笑容凝固了。
轻轻卷过一阵风,湖面上飘动的树叶无助的摇摆着。
“我走的时候告诉他要考验他最后一次,能找到我,我就嫁给他,找不到我,说明我和他没有缘分。我还告诉他我喜欢美丽的湖,一定会在美丽的湖边等他。”说着,她捡起一颗石子扬起手丢进了湖中,一层层涟漪悲伤的向四周扩散着。“我真没有想到,在你们甘肃也有这样美丽的湖。你猜他现在在哪里找我呢?鄱阳?洞庭?还是千岛湖?”嘴角活动起来的笑意究竟是苦涩还是调皮。
我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告诉他只等他一年,一年后我就不再爱他了。”她终于留下了眼泪。“其实,我骗了他,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等他多久,不过一年后我一定还爱着他。”她的眼睛模糊了。“已经两个月了。”
“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流泪吗?”仍凭泪水滑过脸庞,她的嘴角继续坚强的绽出笑意。“那对老人好幸福。”
“他们的太阳真温暖,我好羡慕他们。”
“为什么我的却是灰色的?为什么我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她的理智终于崩溃了,惨白的双手扶着青冷的树干,无力的抽泣着。“我好想他,他会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找到这小湖边上,会不会生我的气。”
她有个彼此相爱的男友,她患了绝症,为了不拖累他,她骗了他。悲怆的空气里,我竭尽全力才理清原本极简单的思绪。
该怎么劝慰她呢?怎么才能让她平静下来呢。乘着她抽泣的空档,我一边递上纸巾,一边小心的问:“你们,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谢谢你,我没事了。”她好聪明,马上明白了我只是要她分心的伎俩。“明天你还来吗?明天给你画幅画吧。如果你真的愿意听,明天我会讲给你我们的故事。”
“好啊,那就谢谢你了。” 除了发红的双眼,她已经恢复的和平常一模一样,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诧异,努力不去想她究竟怎样克制着自己,故作平静的说。
雪下了一夜却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仍旧纷纷扬扬的飘洒着。飞还是那身穿着,只多戴了一个可以护住耳朵的白绒帽子。我拎着一个小炭火炉和一小包木炭赶到湖边的时候她已经支好了画架,铺好了画布,一边哼唱着相思风雨中,一边安静的伸出双手接着落下的雪花。
“拿了炉子怎么不带肉啊。”她顽皮的笑着。“这天气烤肉多有意思。”她似乎因为宣泄了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闷,整个人变的开朗了很多。
这样一个美丽、欢乐的女孩子却不久于尘世,这份伤感丝毫不敢流露出来,怕让她难过。“颜料多好,花花绿绿的,烤起来一定比肉有意思。”我连忙跟着打趣。
“你看,那对老人。”顺着她的手指我又看见了那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互相扶持着,在雪地里悠闲的散着步。“你能感受到他们的幸福吗?”
“今天还能画画吗?”我把炭火炉放在她画架旁,赶紧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不能?就怕你这个模特受不了。”她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说到。
“开玩笑,只要姑娘你不怕冷,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那好,那你就站到那棵树旁边吧。”她指着画架前一棵落满白雪的柳树对我说。
在她的要求下我调整好了姿势,乖乖的站在那里等着她把我的形象和着雪中美景描绘在画布上。
“我和他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她画了一会,一边在色盘里调着颜料一边开始说话了。“他比我高一届,是学美术的。我进校的时候,他已经是校学生会主席了。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第一次见他是在我们系的新生原创诗词朗诵会。我写了一篇《南国秋夜》去参赛。他听得很专注,我朗诵完他就带头使劲鼓掌。朗诵会结束,他就在礼堂门口等我,见了面就一定要我给他文集什么的。你一定想象不出他那时候的表情有多可笑。”她脸上的笑容自然极了。“打那以后他总去我们系里找我,那时候宿舍的姐妹们比我还开心呢,一个个侦探似的问这问那,一到熄灯就又和军师一样左参谋右筹划,真比我和他还忙。”
“是啊,朋友们最爱凑的就是这样的热闹呢。”看着她彻底展开的眉头我也轻松了许多。“对了,你的那篇《南国秋夜》能读两句让我也听听吗?”
“咳,学校里写着玩的东西,哪能记得呀。”她笑了笑,将手里
的画笔轻轻的刷着调色盘边上一点绿色,慢慢抬起了头:
“……
梦里
椰果堆起浪花,
叫着北归的燕儿,
衔一片红红的枫叶,
一点微凉,
是嫦娥的唇印,
……”
“枫叶上嫦娥的唇印……”我仔细咀嚼着这新奇的句子。
她微微摆了一下头,再调好一点紫色,又开始在画布上面挥洒开了。“后来我们就像是众望所归的在一起了,画画也是那时候开始跟他学的。他也成天傻呵呵的跟着我唠叨什么雨疏风骤、对长亭晚、最是别离苦什么的。”她顿一下笔,不由自主低下了头苦笑到:“现在可真最是离别苦了。”
“牛郎织女还有金风玉露又相逢呢。又找不痛快是不?”我赶紧连吓唬带劝慰的说。
“不会的,我知道你喜欢欢快的调子,为你这张搞笑的脸我也会打心底里开开心心的把你画得跟憨豆似的。”她侧过身子冲我做了个鬼脸。
“那也太难看了,我明明像基努里维斯嘛。”我边说边摆个尼奥的造型。
“别逗我了,再逗我我可不给你画了。”她笑得蹲下了身子。装出要扔掉画笔的样子。
“哦,不。崔妮蒂,别这样对我。”我把嘴巴咧成憨豆那样,小丑般眨着眼睛,却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到。
她忍着笑紧紧的抿着嘴,目光里满是快乐。“我算服了你了,诚心不让人画画,这画今天是画不下去了。”
“那就明天画吧,我们去划船。”原本是要逗她开心的,自己却来了兴趣,抢下画笔拉起她的手就往湖西那只小破船跑去。
小船虽然破旧,却一点没有漏水的地方,断了的船桨埋在船舱的积雪和落叶下面。飞阻止了我清理船舱,捧出了几捧积雪就随意的坐在落叶上笑嘻嘻的看着我。我学着她的样子坐在船尾的落叶上用断桨把小船撑离了湖岸。
“继续说啊,我听着呢。”船划到湖心,我收起了断桨。用手揩着头上的汗。
“我们分过一次手。”她递给我一包纸巾,语气突然变的没有了欢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毕业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四,他原本要去上海电视台做美工的,为了我却留在了学校里当一名助教。他还说等我毕业了就一起去上海,可我却一直想留校。他很尊重我的意愿,就帮我在学校里上上下下的打点着关系,他当学生会主席时就和学校的领导关系很好,留了校,校领导也一直很器重他。等我一毕业,自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轻轻松松就留校了,他也再没有提出去上海的话头。那时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羡慕我们。”她拾起一片枯叶轻轻的拨着湖水。
“还记得我留校第二年的情人节,他向我求婚了。你一定想不出那时我有多幸福。”她把手放在冰凉的湖水里,鞠起一点,又让水顺着指尖滑落。
“我们准备结婚的消息传开了以后,学校里还给他特批了一套公寓,我们好像一下子拥有了整个世界。”她顿了顿突然问我:“我是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不会吧,反正看起来不象。”我一头雾水。
“可我确实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她用一只手握着被湖水浸的发红的另一只手。“有一天,我去他宿舍帮他打扫房间,我整理他的书时,不小心把一个相框撞到了地上,像框里一直是我和他在我大二情人节时的合影。像框一碎,却掉出了两张照片。另外一张是他和别的女孩子的合影,看得出来他那时候还是高中生,那个女孩也是。可我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女孩子和我长得那么像。我从前的头发一直就是现在这样挽着的,他却要我扎起来,于是我很听话的扎了四年多头发。照片上女孩子的头发就是扎起来的;他还说我穿淡紫色的衣服会更漂亮,和他在一起时我就再没有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照片里的女孩子正是一身淡紫色的套裙。我当时很生气,我觉得我被骗了,顺从的做了他四年多听话的影子。他解释说他开始是把我当成了影子,后来是真心爱我的。我尽力让自己相信他,可他却把那张照片藏在了枕头里面。我再次无意的翻出来以后,他却先生气了,说我不该连他的回忆都剥夺走。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人,我叫他滚,叫他再也不要来找我。接连一个月我没有接过他一个电话,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僵持的结果我终于退步了,我确实还爱他,确实不想分手,我告诉他,我只要平等的做他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个女人。他落泪了,很郑重的答应了我,当着我的面他撕掉了那张照片。和好不到一个月,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老天捉弄我,在一本画册里又夹着一张照片,还和那张在我20岁生日那天他送我的画一模一样。我神经病一样流着眼泪笑了一整天,终于扔掉了一直当宝贝的那幅画。”她拢了拢挡在眼前的一绺头发,往手上呵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再也没有解释什么,我们彻底分手了。”
看着她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我操起断桨把破船往湖边划去。
“分手以后,我在学校里简直呆不下去,几乎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议论我,说我利用了他,说我目的达到了就把他甩了。还有人编出了我追求他的情诗什么的。我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几天后就大病了一场,一个人没吃没喝躺在宿舍里两天多没有人发现,对亏了几个外地的同学来看我,才把我送到了医院。……”
“你小心点,石头上滑。”船靠了岸,她不要我扶她,自己跳上了岸。轻轻掸落了衣裤上沾着的枯叶。抬起头向我一笑。
“后来怎么和好的?”我上岸后,随意的抖抖衣裤。
“他画了一幅画。我一眼就看出画的是我,再也没有影子的痕迹。”她十指交叉,手心向外,两臂平平的伸向前。“我们该回去了。你的画我晚上画好明天拿给你吧。”
“不用了,明天再接着画不行吗?再说了,你能记得我的样子?回去画画不像的。”怕她晚上休息不好我赶忙说道。
“你这张画是我最后四幅画其中之一,你是个好人,是我最后一位好朋友。我时间不多了,我要珍惜每一天。”语气坚定地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湖面结了薄薄的冰,像印着细碎花纹的镜子。天空格外的晴朗,几朵悠闲的云朵在洗蓝的天空上静静的浮着。飞的画面上也是蓝天和白云,每一笔都很鲜艳都很细心。“人的一生就好像浮云一样,我就是一朵幸福的云,飘得很开心。”
蓝天白云下她开始勾勒树干、树枝……
画笔顿住了,
然后掉在了雪地上,
飞的身子轻轻晃动了一下,
终于也倒在了雪地里。
……
飞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还是那么清淡,还是那么快乐。
……
西北的早春很冷,我还是每天都会去湖边。湖面结着雪白光亮的冰。那对老人依旧风雨无阻的相携相伴,他们脸上的皱纹彼此安详的微笑着。
每天从湖边回去我就会一幅幅翻看她那些灰蒙蒙的画。那原本看来莫名其妙的数字清楚了。从40到1,一共40幅画。原来那数字就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40幅画全部是风景,城市、乡村、湖泊、树木、太阳、月亮、星空。每幅画的画面都是灰的,只有那黑色的数字上边全部描了一层鲜艳的淡绿色,就像“希望”上的一样。黑色的签名后面她用三根弯线条勾出一张小小的笑脸。
40幅画以外,还有四幅没有数字的画,画面都很鲜艳。一幅是全家福,有她和她的爸爸妈妈,画的名字是“唯一”;一幅是婚纱照,她很幸福的靠在一个满眼对她爱恋的男人怀中取名是“珍爱”;一幅是我,就是那张要送给我的画,画面下面“财富”两个字开心的笑着;最后一幅画却没有画完,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下面,几棵光秃秃的树木。
湖边终于绿了。
“你见过这个女孩子吗?”接连两天,一个男人拿着一张照片在湖边逢人便问。
“我叫涯。”看着他沧桑的面容,晒得焦黑的脸庞,一双几近失却光明的眼睛。“你就是磊吧?”
“你,你认识我?”
“飞已经走了。”
“走了?她来过这里?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去哪里了?”他激动极了,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告诉,告诉我好吗?我,我已经找了她,找了她半年了。”
“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看着他,我终于流下了自飞走后一直没有留下的泪水。木然的坐在石头上。“是心脏功能衰竭。”
……
一阵沉寂过后,他捧起手中的相片慢慢蹲下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泪水一道道画在痉挛似的脸上。
……
“飞,飞,飞!飞……”
……
44幅画他一幅幅看着,从早上一直看到深夜,几乎没有移动身体。他用手指描轻轻的描摹着每幅画上的线条,用手掌抚摸着每块画布。
“我想你有一天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我递给他他一支烟。“所以这些画我都没有装画框,这工作应该由你完成。”
“谢谢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指着签名后的绿色笑脸说:“这40幅她本来很不开心的画了每一幅,到最后每一幅却开心得添上了绿色的笑脸。她最喜欢绿色的。”
“最后那几天她问我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在生命终结以前才会真正明白一生中什么最重要。”我看着升起的一丝烟,努力的做了个笑脸。”
“亲情、爱情、友情。”他捧出那四张没有编号的画。“这幅是什么呢?”
“明天你去湖边吧,把这幅画完成。”我起身取出了飞的画具。
冬天的枯枝,夏天全部勃勃生机的绽放着绿色。
小湖终于被房地产商看中变成了住宅小区里的景观湖。每天都很热闹。
咖啡屋里,三个年轻人聊着天。
“……”
“那家画廊的画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什么好像,本来就是。”
“你们说的就是那家一直只有44幅画的 ‘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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