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书法爱好者造的梦——题记。
书谱有云,羲之字“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这也是李慕羲一生的书法追求,不会改变!
一
顾名思义,李慕羲从小爱慕书法,尤其喜欢王羲之的字。自父亲在他十岁时,心血来潮地带回一本叫《兰亭序》的字帖之后,李慕羲就爱上了那神奇的纸上舞蹈。于课本中见惯了横平竖直的整齐方块字,李慕羲这才惊奇地发现,中国的汉字还可以用柔软的毛笔写出如此婀娜的姿态。
每每打开册页,满眼鲜活的墨色少女在纸面上个个舞蹈。苗条的丰满的,左顾的右盼的,低头弄莲子,举头望明月;纤丝连绵有如锦绣梅枝,收放开合又像松涛起伏。就连那几块书圣不小心涂涂改改的墨团,都像是筑在悬崖峭壁上的鹰巢,有崩云坠石之奇,可望而不可即。细心的父亲发现儿子竟对书法如此着迷,慢慢给他备齐了简易的文房四宝,并用废旧的牛皮纸装订成厚厚的一大本给他练字。于是,收集水泥包装纸成了李慕羲的日常,那是最物美价廉的写字材料。不久,他自作主张地把原本是李德财的学名换成了李慕羲,被学校的老师首先默认了,毕竟还算比较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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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的他,毅然选择了留在村里小学代课,至少能和汉字继续接触吧。村里人都晓得这个爱抡毛笔写字的高中生,逢着红白喜事都喜欢请他去发挥一下特长。老人家都爱戏称他为“李秀才”,他也乐于接受,更加勤学苦练书法了。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包括他的父亲,初中时候的李慕羲就碰到过一位同样喜欢写字的老师。一次,有位犯了错误的学生被班主任罚抄班规,并突发奇想地要求他用毛笔抄写,没办法只能请李慕羲帮忙。正在大红纸上忘情挥洒的李慕羲竟没发现,老师已站在他的身旁很久。老师没有打扰也没有生气,得知他从小爱写毛笔字后,眼镜背后那双慈爱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慰。事后老师还送了他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宫》,希望他好好练习楷书。自此李慕羲才知道,除了王羲之,历代还有那么多著名的大书法家,收集各种法帖又成了他的新爱好。
北京奥运会圆满结束,李慕羲也成功地领到了第一笔代课工资——可怜的一百七十五块钱,他把它全部用以凑齐《兰亭八柱》。虽然版本质量参差不齐,对他而言如获至宝。每天课余,忙完家里的农活之后,他最大的享受就是躲在学校破旧的宿舍,读帖,练字,直至深夜。寂静的小山村被群山环抱,学校座落在一个小山包上,面对着被苞谷地紧紧包围着的村子。一条弯曲的小道从两山之间穿过,通向十里外的小镇。站在学校用红砖砌成的简易旗台上,可以看到镇上隐约的灯火,其中应该有一盏是初中母校的灯……不知道那位曾经鼓励他写字的老师是否已经入睡。
二
2012年元旦前夜,到处笼罩着世界末日的恐慌,学校里的年轻人们相约去镇上,在那家叫“绿橄榄”的歌厅里跨年。李慕羲没去,也拼不出那高昂的消费。静静的夜,微弱的灯光,窗外树梢挂着一弯缺月。“傻羲之,你是跟我们去嗨皮呢,还是继续陪你的真羲之?”同事的调侃犹在耳畔。一直喜欢独处的他在学校里又多了一个“傻羲之”的外号。
李慕羲一边给自己倒了杯冷酒,一边抽出枕边小书架上的那本旧字帖。小时候不小心洒在上面的墨滴像一颗颗黑色的星星,星空中荡漾着二十八行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烂熟于心的字迹再一次跃入眼帘。
他时常幻想自己有一天能穿越到东晋去会会偶像,一睹大家的风采——青瓦白墙,树影婆娑,乌衣巷里一院深深……投了拜帖的李慕羲被请进王家大院,心情有点激动,也许王羲之只是那么一瞥就已经知道,又一位喜欢临摹自己字迹的书生慕名而来了。远远望去,阆苑琼楼,曲径长廊,绕过假山,一座藕花环绕的亭子里,一群人正簇拥着王羲之高谈阔论。凝之、徽之、操之、涣之,以及大名鼎鼎的小儿子王献之和隔壁侄子王珣都在,当然他们现在还小,童仆随从并立周边。李慕羲默默敬候,看他们仿佛临风玄谈,又似惬意地说着家常,偶有得意之句便叫童子磨墨,当场请其中一位小辈记之于便条。正有被时人赞为“女中仙笔”的王羲之妻子郗璿飘然而至,风姿绰约,含笑打趣:噫,夫君好雅致……多么清雅的一大家子!李慕羲不敢造次,也不愿再打扰,于是停止了自己的想象,只后悔没顺手捡两张他们刚刚随手写就的纸条。
还在盯着字帖的李慕羲,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慢慢映入“群贤毕至”四字,他忽然觉得在这四个熟悉的字里,多出一种与往常不同的风度。迎风招展的“群”字在仰面嗟叹,散锋的竖笔不正是立于巅峰的双腿?尤其“贤”字,上部顾盼开张,似孤松抱石,欲坠难坠,整个又像诗人在低头吟哦。此时的李慕羲仿佛就是在和诗人对视,感觉得到那双眼睛里的蠢蠢欲动。随即悬空了的灵魂又分明看到,那个儒雅的身影正踞坐在自己对面……
“嗟乎!那得独饮?”一个头戴笼冠,胡须疏朗的中年人突然推门而进,飘若游云,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吾乃会稽内史领右将军王羲之是也!”此人自报家门后作了一揖,“闻卿素慕于我,特来拜访。”
李慕羲一脸愕然,虽不至于像那个好龙的叶公,却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书圣驾到,有失远迎!”回过神来的他感觉此人并不太像刚刚想象过的王羲之,连忙憋出几句不太顺畅的文言,“右军……不是,逸少先生,在下对您实在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敢问从何而来?”
我们的书圣也不客气,一摆宽袖大衫径直坐到他的床上,捋着胡须徐徐道来。自遭扬州刺史王述报复,在会稽郡上告病不久,一场真正的大病就夺走了这位大书法家的生命。李慕羲隐约记得在某本书里看到过这个结局。愤慨的英魂听说当世书法事业越发兴盛,光是国家级的书法家就已经好几千位,比以前几个朝代的总和都多。后继如此庞大令他老人家很是激动,所以特意向上面申请回来走此一遭,希望能对今后书法事业的蓬勃发展有所助力。选择李慕羲只是机缘巧合——学校门口有一群还没归家的大白鹅吸引了他,才看到这个在举国同庆(也许是同忧吧)的夜晚,对着《兰亭》入睡的年轻人,倍感欣慰。
彻夜促膝,东方既白。李慕羲只依稀记得书圣和他约定,不久将要举行的全国书法兰亭奖作品展,王羲之想借他之手去参展。既可帮助他的仰慕者实现愿望,顺便也在当世过一把书瘾。洗过冷水脸后,头脑清醒的李慕羲再次确认了一遍以上事实。匆匆备课,快步走进了教室。
三
时间很快在王羲之的字帖上溜走,暑假来临。雨夜,在家中狭窄的小屋里,书圣飘逸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灯光里。
“自与君别,吾游历数地专访各路书家,皆言之凿凿继承传统,大慰吾心!”这回的王羲之少了一点上次的从容,似有所虑地继续说道,“然则书贵平正安稳,细观之,一众书家皆创变有过之而沉静不足,正自堪忧也。”不过,内敛的逸少言而未尽,只缓缓从袖口抽出一叠旧纸递上。慕羲打开一看,差点没惊呼出来,这不是为历代皇家所珍爱而不可求的王羲之书论手稿吗?“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时空瞬间开始凝固,墨香弥漫了破旧的小屋,一束古雅的光把斑驳的墙壁逐渐磨平,化开,直至透明:敞开的雕花窗口夕阳漫照,一个丰姿俊雅的书者在恣意挥毫,浸染着墨香的纸片一张,一张,飘出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书圣已离去,桌上留有一块银锭和一张字条:
“兰亭在即,呈吾数札以备。知足下近窘,留阿睹以为资。另,此诚吾真迹,当世所存羲之书帖,多伪托钩摹之作。余事不次。羲之白。”
吃力地读完留言条,略解大意,望着如众星列汉而又文质彬彬的字条,李慕羲心中更是波澜起伏:想我李慕羲经年习字,却未能有扬名立万的机会。此番书圣再次拜访,想必是上天赐予我的一次学习良机,不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美意吧。可是,如此美帖拿去参展,必然夺冠,被收藏了岂不可惜?若将它私下珍藏,比之扬名于世更慰平生哪!何况凭此羲之真迹去参赛,我本身不也成了伪托之人?然而,不投又如何向书圣交代呢?所谓伪作之事,我倒也略知一二,不足为怪,那么当今所流传的羲之书帖哪些才是他的真迹呢?竟忘了亲口问问。对于入展以自己名帖命名的 “兰亭奖”,书圣肯定充满信心,关键是入选之后万一抽到现场测试又该如何应对……一系列的纠结与困惑折磨了慕羲好长一段时间。
经过适当拼接,李慕羲还是把稿件投出去了。他内心空空,怅然若失,就像送走了刚刚热恋没几天的情人,永无再见的日子。这些天里与“她”的缠绵悱恻历历在目:没完没了地摩挲,凝视,临摹,拥帖而眠。突然想,从未恋爱过的自己,有一天遇到真爱,也许不过如此吧。再想想王羲之留下的那张字条,不就是专门送给自己的完美手札了吗?不禁哑然,一路的阳光都是暖暖的,李慕羲仿佛真的恋爱了!
四
开学已逾一周,静静等待着好消息的李慕羲,做好了去瞻仰书法圣地的准备。意想不到的是,最终迎来的不是入展通知,而是退稿信,信中言明兰亭奖只针对具有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资格者,非会员不予评审。
信心满满的李慕羲竟然忽略了这一出!虽有惊讶和不甘,但眼见难以割舍的旧爱失而复得,他还是庆幸当时自己没忘了汇去退稿费。不过这也让他纳闷了很久,一个真正被历史和时代认可的大书法家,去参加以自己的代表作命名的展览,却被一张书法家资格证书挡在门外,实在可笑!或许老天有意如此安排吧,三年的时间,足够让李慕羲把这帖子临到惟妙惟肖,那时候的全国书法展他可以真正代表自己去投稿了。
时间不紧不慢,内里志气和平,已经转正为正式教师的李慕羲收到入展面试的通知。那是他三年来不断地临摹王羲之手卷后写成的作品。正值放假,一身轻装的他走在首都宽阔的街道。密密麻麻的行人和汽车,就像米芾风樯阵马般的蜀素长卷,只不过它不是纯净的墨黑。抬眼一看,原来墨色都被底下的花花绿绿挤到天上去了。雄伟壮观的天安门,那不正是厚重而磅礴的“拟古”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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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简单的审查之后,李慕羲进入现场测试的大厅。矩阵式排列着的方桌旁,一个个严阵以待的面试者按部就班,摆弄着文房四宝。沉闷的空气把他的心情凝结得更加紧张,只记得首先要求重写参展内容。这个被他写过上千次的书帖,一气呵成,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第二步抽签。心情逐渐放松的李慕羲如愿地抽到王羲之的兰亭序选段,难道冥冥中有书圣相助?他轻轻一笑,书圣也许早就回天复命去了。铺纸,提笔,蘸墨,沉吟。法帖内容无需再看,但该怎样下笔呢?临摹还是稍加变化?王羲之飘逸的笔法已然无法超越,临摹岂不自讨没趣?可长期的心悟手从,贸然变化又担心弄巧成拙!其实在以往无数次的临创中,慕羲一直存在这种纠结。哒——一声巨响惊醒了沉思中的他,原来笔尖聚墨成滴,坠入洁白的宣纸,绽开一朵黑色的花。等等,这不是记忆中书圣那深邃的眼吗?他仿佛瞬间有了决定,果断落笔,聚墨成形……
他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只握笔的手,已经不是李慕羲积年写字的手了。心手双畅,这不是会稽兰亭里正在挥毫的王羲之吗?因微醺而面色红润,值盛会而意气风发,盘腿而坐,二指单钩执一支兔毫小笔,略一沉吟后下笔如神。只见笔尖游走之态,行云流水;惟闻纸墨相发之声,响彻寰宇。众宾欢欣,继续流觞曲水而饮……好了,收不住手的李慕羲把整篇兰亭序书毕,回望一眼刚才滴落的墨团,恰巧布于“陈迹”二字之间。天然墨趣!
接下来,李慕羲用楷行草三体完成规定内容后,轻舒一口气,身体好像一下子轻松许多。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悬石落地般的感觉,有如脱胎换骨,又似浴火重生,长年为“书”消得人憔悴的瘦槁身形,充满了活力与自信。他无心继续考究这种感觉,也没打算趁此机会逛逛这座古都名城,只想赶快回家等候消息,包括书圣的消息。时隔三年,可以对自己的偶像有个交代了。
五
三个月过去了,没迎来国展的消息,却迎来书圣的第三次驾临。还是初次来时的地点和情境,只是这回摆在李慕羲面前的是前次退回的羲之真迹。双方都没有太多惊讶,王羲之自带了一瓶绍兴老酒,两人对坐浅斟。圆月盈窗,田野里蛙声阵阵,书圣饶有兴味地给他讲起几件事。
原来,自那次拜访各路书家之后,王羲之就决定借兰亭奖之机一试深浅,可惜因资格问题被拒。于是回上面禀告后,说动了几位大书家,一起下来参加本届书法全国展。面试时,王羲之乘李慕羲犹豫不决之机入主他的灵魂,好好过了一把书瘾。虽不能与当年被唐太宗带入陵墓的那一纸醉书相比,确实等同于书圣真迹。不止李慕羲,欧颜柳赵苏黄米蔡以及颠张醉素一干人等,都各自附身于若干参展选手,凑了一把热闹。最有趣的是那个爱玩的宋徽宗赵佶,看到今人大都把他所创的瘦金体运用于写钢笔字,不愿参赛,决定附在一个重要评委身上,想看看当今书法家是怎样评选出来的……
“这下好玩了,那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李慕羲放下了端在嘴边半天的酒杯,又惊讶又好奇,催促书圣继续讲下去。
说到结果,王羲之脸上露出尴尬的一笑。他的入展资格被取消了,理由是没按要求书写抽签内容。这个响亮的耳光似乎也打在了李慕羲脸上,火辣辣地疼。据老赵私下透露,其实评委们主要的看法是李慕羲的作品毫无创造力,完全就是模仿之作,且形式单一缺乏视觉冲击力,虽然笔法娴熟神似二王,毕竟太过妍丽,属于俗书的典型代表。为正视听以引领时尚书风,只能忍痛割爱。赵佶不好多插话,于是就找了这么一个本无足轻重的理由,将之否决。
“这不是胡扯吗?自古以来,每个高尚艺术领域都有自己的巅峰所在,后人怎能自认为可以像科技发展那样,轻言超越呢?”李慕羲忿然地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书法如此,音乐如此,戏剧亦如此!中国如此,外国也是如此!论书法,先生之后谁敢说已经超越了阁下?论戏剧又有谁敢说比莎士比亚厉害?哦,当然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这个外国人。再说了,具体到某个书体,自先生您开辟楷书时代起,唐楷又算一座高峰,谁能高攀?就说您带来的两位狂草大家吧,今人倒是无人敢觊觎他们的地位。”
书圣轻呷一口,慢道:“非也,非也,今人自有今人之卓见,君莫妄言。据闻,羲之亦不过时势所造耳。”
他接着讲,其他人的遭遇也是五花八门。欧书被冠以恶俗台阁体而毙,柳字以千人一面的理由被否,赵孟頫、蔡襄二人的字虽好,也同遭老王的命运,太媚。这四人的作品直接就没有机会入围。东坡“石压蛤蟆”,山谷“死蛇挂树”,虽然褒贬不一,毕竟取其意趣被评委勉强选入展览。运气较好的是米芾、颜真卿二家,以其变化多端、雄强恣肆而入选优秀作品名单。据透露,这还是得益于本次国展中几位写米颜的书家评委之青睐,因为他们的很多学生也来参展了。只可惜他们也被抽到面试,天生洁癖的米南宫担心现场太乱,颜鲁公一身傲骨哪屑于被人考查,二人都主动放弃了附身。可怜那两位被还原了本真的投稿者,在测试现场慌手乱脚,发挥完全失常,评委只能怀疑他们是找人代笔的作弊者了。
最有趣的是张旭、怀素两位大神,因为此番难得回到人间,完成任务后各处寻幽,放怀畅饮。虽已入围,却因大醉导致两个测试者“草”魂出窍而怯场未到,被视为自动放弃入展资格。至于心虚的宋徽宗全程未敢对自己的书体作出评论,当然也就没有写瘦金的书稿入选了。
酒坛已空,鸡鸣三声。书圣一声长叹:“想我来此一遭,与往日代会稽郡之事同果,徒增笑耳。嗟夫,世殊事异,能不以之兴怀?”飘然而逝,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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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李慕羲,傻羲,醒醒,上课了!”在镇上一夜通宵的同事,打早回到学校,见李慕羲虚掩的宿舍门,揉着熬红的双眼,推门喊了他一嗓子。“世界末日都来临了,还有心思看你那破字帖,你是打算抱着它一起毁灭吗?哈哈,瞧你的宝贝都被哈喇子弄脏了!”另一个笑道。
李慕羲惊醒一看,哎呀,一滩涎水浸到帖上,刚好洇了“陈迹”二字。回想前事,王羲之深邃的瞳孔犹在眼前,窗前旭日却已经辉映了整个房间,暖意盖过了寒气——
梦邪?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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