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乾坤,天子脚下,黑帮难做,老大难当。
如果整个黑帮出门统一不带脑子,那简直难上加难,后果不堪设想。
夜半三更,忠义堂前,一帮小弟黑着眼眶熬着夜,坐等被论功行赏。
和这堆乌七八糟的牛鬼蛇神相比,堂中央椅子上被捆成糯米粽的那位恰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白到反光。
我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茬,双眼一眯,手指一勾:“老二,来来来,出个列。”
“到!”
“任务?”
“绑架!”
“目标?”
“黄芳泰!”
“身份?”
“海澄公!”
“特征?”
“身高七丈,体重百斤,眼睛特大腿特长。”
“哎呦不错呦!还有呢?”
老二眼珠一转,挠了挠头:“还有……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姓黄的号称东海水上漂,天天扛着霸王枪风吹日晒,你绑来的白斩鸡有这气质吗!”我随手一扔,两根筷子缠着半根爆肚规规矩矩戳进了八仙桌:“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人都搞错了你还嘚瑟个屁啊!”
道上规矩,既然大哥气鼓鼓,小弟就该静悄悄。
当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笑,“噗”,轻松自然。
就这样,老子辛辛苦苦烘托的紧张气氛,半秒破功。
“谁!”
堂下乌泱泱跪倒一片,有且只有一人破坏队形。
仔细瞅瞅,那抹煞风景的弧度还被他明晃晃地挂在嘴角。
我大步流星蹿过来,张牙舞爪:“釜底游鱼,笑屁啊你!”
鉴于两只眼都被烂布条蒙蔽地严丝合缝,这条鱼完全无视本人黑成锅底的脸色,还在不知死活地吐泡泡:“抱歉,尊驾骂人实在是……品味独特,雅俗共赏。”
不喊不叫,不哭不闹,被绑架跟逛戏园似的,吃个瓜还带餐后点评,完全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性。
想我蒋禅叱咤崇文门东片区三十多天,第一次碰到如此嚣张的家伙。
岂有此理!一抬长腿,二踩木椅,我狂野地扯开糊在他脸上的破布。
某些人凑近了瞧,嘴巴、鼻子、耳朵也就那么回事,可一旦睁开眼……朗目疏眉,水月观音。
嗯,有点好看。
老二滑跪至脚边,戳了戳我金鸡独立太久宛若神经坏死的左腿:“大哥,瞅啥呢?”
“他这个人…….甚好。”
“肾好.…..这都能瞅出来?”
“滚粗!”
怎么不甚好?模样好,而且越看越瘆人。
且不论这厮膝不移处、目不转睛的架势,单是一副直勾勾盯人的表情我就招架不住:难以置信的惊、转瞬即逝的喜、突如其来的哀、毫无头绪的怨。
如此多层次的情绪转化……戏精吗?
未及我爆粗口,他朱唇轻启,一声温言轻唤:“阿婵……”
这句暧昧百分百瞬间震得围观群众东倒西歪、脑洞大开。
“听到没?这小子认识咱们老大。”
“叫的多亲切!三分宠溺七分甜有没有!”
“你看他俩那个姿势,唉,没眼看没眼看。”
我忍住一口老血,没忍住自己的拳头:“找死!”
一拳砸下去,他眸中晶莹剔透的零星微光终于化为虚空:“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咳咳……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我二次挥出的拳头就这样僵在半空,不是心软,不是同情,是单纯地诧异。
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伤心绝望?
还有,我什么时候添了多愁善感的臭毛病?
“大哥……我有个不成熟的困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冲着挤眉弄眼的老二比了个中指:“有屁快放。”
老二觑着神情恍惚的白莲花,默默把我领到角落密语:“能够自由出入黄府,这小子肯定非富即贵啊。既是富贵人家,出门为何不坐轿,大半夜就带个小厮在街上乱晃?除非……”
我恍然大明白:“除非他与黄芳泰交情够硬,而且住得够近。”
老二眨巴眨巴着小眼睛:“大哥您初次北漂,有所不知,黄府对门的隔壁就是纳兰明珠的明府。明珠又一向与黄氏交好。”
我咽了口吐沫:“所以?”
“所以刚刚被您暴揍的这位,十有八九是纳兰家的少爷。”
“……你这一脸便秘是怎么回事?”
老二垂丧着脑袋:“既然人绑错了,咱们的计划是不是得改改?”
开玩笑,自古干大事者,哪有什么计划:“让兄弟们散了,我自有打算。”
———
感觉到四周的空阔,他明显轻松不少:“在下纳兰性德,不知何处得罪了尊驾?如若求财,在下即刻修去家书一封,金银财宝必定悉数奉上。”
家里有矿了不起啊!
我吐了一口仇富的浊气:“阿婵是谁?”
这位一脸无辜:“什么?”
“在下姓蒋,单名一个禅字。方才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喊我名讳,是个什么套路?”
他的无辜瞬间转为震惊:“抱歉,亡妻卢氏名中也有婵字,只是兄台容貌与她太过相像,一时情难自控,才会言语无状…..”
怎么个意思?老子长得像个娘们?
然而眼前这位完全忽视了硬汉人设崩塌后被挫败感无情碾压的我,还在孜孜不倦补刀中:“不过以阿婵的温婉,绝不会对人拳脚相向。”
翻译过来就是,老子不仅像个娘们,还像个泼妇。
“呵呵,那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
我从心底呸了一声,强撑起一副笑脸:“纳兰公子,这次绑架乃是帮会开展的一次团建活动,只是我没想到小弟们的业务水平如此拿不出手,我让你受惊,你折我面子,两两相抵就算扯平。今日我放你一马,从此往后,相遇不相扰,相见不相识,如何?”
我的一脸真挚让某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就这样?”
“就这样。”我痛快地解除绳索,恭恭敬敬道声“请”。
大概是那夜的气氛过于诡异,我竟没第一时间注意到他遗落的手帕。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手指轻拂过丝帕卷边的绣字,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自古朱门凉薄、纨绔寡义,这家伙竟是个情痴么。
人在灯下坐,自以为缱绻。
面壁思过的老二心情明显没有那么美丽:“老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您耳根子这么软?”
“明府炸锅了?”
“没有。”
“官差上门了?”
“没有。”
“朝廷发兵了?”
“……也没有。可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您就不怕他哪天反悔,卷土重来翻旧账?”
放虎当然遗患,放个别的没准另有收获。
我把手帕整整齐齐收入袖中,冲着满脸不服的二当家打个响指:“小老弟,会钓鱼吗?”
————
大概是为了迁就这货的审美,堂堂一品大员的住所,装修得既不气派也不奢华。
不好看,更不好进。
“这位公子今日不巧,我家少爷不在府中。”
“天气燥热,请问我能在府上等他回来吗?”
“这边的建议是让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呢。”
“再请问,方便告知我纳兰公子所在何处吗?”
“这……”
十月太阳当空照,我气定神闲地掏出手帕,边拭汗边微笑:“如若实在不便,鄙人改日登门。”
“方便方便特别方便,少爷正在渌水亭。”
“渌水亭?怎么走?”
“简单!从这往北五里,再往西十里,出了城门往南,顺河道再走三里路。”
“如此就到了?”
小哥摇了摇头,笑得十分涵养:“如此就能找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老夫人是我家少爷表姑妈的三姨婶的二大爷的儿媳妇,渌水亭原是老夫人家的祖产,问她比较清楚。”
……一个时辰后,汗流浃背的我终于瞄到了这个有事没事都不好好在家待着的孙子。
还有一帮忙着众星捧月的爷爷。
打量着亭中簇簇绒绒的奶奶灰,我的心情要多复杂有多复杂,连投稿京城头条的标题都撰好了:震惊!名门少爷野外幽会夕阳男团!这究竟是城会玩的沦丧还是隔辈亲的扭曲?
也许是缘于刻在骨子里的高知素养,即便眼圈被我揍肿的淤青还未褪净,他依然从容不迫地上前寒暄道:“蒋公子好本事,竟能找到这里。”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逃避直视的目光,从袖中掏出丝帕递了过去:“送货上门,惊不惊喜?”
这位的反应既不惊也不喜,平静疏离地回应了一声:“多谢。”
该说的话都快说完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觉悟,我也没有就此别过的打算。
就在两个人相对而杵的尴尬时刻,纳兰身后忽然闪出一人,已过不惑之年,依然风度翩翩。
“容若,有客来访?”一见到我的脸,刚刚还老神在在的大叔瞬间不淡定了:“这……他这……”
“我懂,很像,但不是。”
短短七个字,听来无比辛酸。
大叔看了看神情黯然的纳兰,轻叹一声,对我颔首致意:“在下顾贞观,是容若的契友。这位公子既有心来此,想必也是精通文墨之人,如若方便,不妨移步亭中切磋。”
纳兰诈尸似地摇着脑袋:“顾兄,其实他并不…..”
“好啊,蒋某人求之不得,请带路。”我大大方方地跟在顾贞观屁股后面,与怔在原地的纳兰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悄咪咪耳语道:“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大家都是熟人,见什么外啊。”
他的耳尖肉眼可见地染上一片红粉:“亭中长者皆为翰林子墨,呵壁问天、浮白载笔,出言不讳,习惯有之,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呵,原来是怕我这个流氓白丁待会儿折了面子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那帮老骨头拆了炖汤。
“放心,本大佬对欺负老弱病残没兴趣。”
顾不得纳兰微妙的脸色,热心十足的顾先生风也似的拉着脸色更微妙的我一通寒暄。
“这位是姜宸英姜先生,擅丹青。”
“幸会幸会。”
“这位是严绳孙严先生,擅七绝。”
“久仰久仰。”
“这位是朱彝尊朱先生,擅修史。”
“如雷贯耳。”
“这位是蒋公子,呃,不知公子有何擅长?”
“啊哈哈哈哈,本人擅……善解人意。”
“公子为人风趣,想必自成风骨。”顾贞观郑重其事地指着桌上的半阙词:“容若的回文太过精妙,在座诸位皆无词可对,公子不妨一试。”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我盯着面前的白纸黑字大为感慨:这帮酸不溜丢的书呆子们究竟是有多闲!
“公子可有思绪了?”
“莫急莫急。”我磨磨叽叽地东张西望,终于找到了自匿于热闹之外的那个身影。
有道是君子临风,萧萧肃肃,颀而长,美无度。
灵感乍现的我嗤笑两声,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翦一丝红,红丝一翦风。妙哉!真是妙哉!”顾贞观捧着这首菩萨蛮激动得不行:“蒋公子,欢迎加入!”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本人彻底懵逼了:加入?加入什么?咱也不敢问啊!
见我呆若智障,顾贞观连忙解释道:“渌水亭是以容若为中心、以才华为半径的精华版朋友圈。大家时不时聚上一聚,吟风弄月,谈天说地,也属快事一桩。”
看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且厚脸皮的我。
“蒋公子若为难……”
瞥了一眼忍不住开口解围的纳兰,我的笑容逐渐灿烂:“不难不难,幸甚之至。”
———
有些秘密,心照不宣。
从初见那一瞬我便料定,单凭他那位朝思暮想的“亡妻”皮相,回首难,再想忘却更难。纳兰这家伙看似风流,实则纯情又闷骚,否则那随身的丝帕怎会不偏不倚地落在我手上。
云遮雾绕,故弄玄虚,无非是碍于种种不敢轻易靠近。
那我就放下矜持主动点,给他创造个朝夕相处的机会。
果不其然,自从加入纳兰的朋友圈,加之这帮大爷的神助攻,我与他的关系堪称日新月异:从蒋公子到蒋兄再到阿禅,简直不要太顺。
唯一的槽点在于,这家伙平时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写东西就惆怅,自己难受不够,还得让别人跟着一起不痛快。
引用顾贞观的评价就是:“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然容若词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我原以为,天潢贵胄,声名显赫,有个权倾朝野的父亲,有个坐拥江山的发小,这样的人似乎没理由不快乐。但就是这样的人,写出“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写出“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写出“不知何时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阿禅,我不过是请你为词集撰名而已,有那么痛苦吗?”
咬牙切齿:“伤春悲秋,轻度抑郁,即便无病呻吟,不免哀伤太过。”
“我真有病,相思成疾。”
斩钉截铁:“还不是因为你的词越写越衰!”
“了解。”他一派坦荡:“可是没有办法。”
笔杆子在他手上,什么叫没有办法?正准备张嘴顶回去,在旁品茶的严绳孙老当益壮突然发作,执我之手,将我拖走。
“蒋公子,莫怪老夫多事,老夫与容若相识多年,对于他的往事比较有发言权。”
我虚心受教:“您说。”
“八年前容若娶亲,相濡以沫,琴瑟和鸣,奈何红颜薄命,五年前卢氏病故,他便万念俱灰,只因父母尚在,不敢轻言生死,情深缘浅,无可奈何,如今沉溺于诗词文赋,大概是他所有的慰藉了。哀莫大于心死,更何况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容若他……的确没有办法。”这位德高望重的严先生见我默不作声,又和蔼可亲地开解道:“世上最难的行善无外乎推己及人。适才闲言碎语,公子不必介怀。”
我点了点头,依旧沉默着。
我相信严先生关于纳兰所言皆是真,只有一句不以为然:推己及人不难,难的是明明感同身受,却将这份恻隐弃如敝履。
不过离开半盏茶的时间,再见春风满面,仿佛恍如隔世。
“阿禅,与严兄相谈不快吗?怎么面色如此糟糕?”
我一言不发走到案边,铺纸研磨,大笔一挥。
“饮水集?”他低头沉吟片刻,忽又抚掌乐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货果然是个活得通透的呆子。
“你可喜欢?”
“喜欢。”
“你可明白?”
“明白。”
“那就送你,不必客气。”
———
“大哥?”老二叫醒昏昏欲睡的我,顺便拾起从我怀中掉落在地的渌水亭文集:“您这是打算往文艺界转型吗?”
“转个棒槌!加强自身思想建设,从一把手做起。”我将文集从老二爪子里扯出来:“说说吧,这段时间盯梢有何收获?”
“自从朝廷打算大举攻台的消息放出,的确有位闲不住的频繁出入明府。”
我啐了口茶叶沫子:“施琅。”
老二一脸崇拜:“大哥果然神机妙算!话说之前咱们一直忌惮黄府,我以为您笃定了朝廷会启用黄芳泰。”
“论经验,施琅比姓黄的多活二十年,东南沿海几块礁他都数的出来。论基础,施琅统兵下海大战四方的时候,黄芳泰连螃蟹都腿没啃过,论手腕,施琅蛰伏京师十三年从未出过纰漏,黄芳泰连家门口的治安都维持不好。虽说这两个人与明珠的关系都算不错,也都算得上是海军统领的佼佼者,这么一比较,明珠会力荐谁,还用得着猜吗?”
老二瞅着滔滔不绝如黄河决堤的我,大有一种默默看你装逼的既视感:“实话实说,这消息是不是他透露给您的。”
“……是。”
说好的人艰不拆呢!
老二的热情瞬间高涨:“看来小哥俩发展得不错啊!”
“…….还行还行。”
“既然施琅想借助明珠之力当这个攻台先锋,肯定不会空着手去他府上瞎哔哔对吧?”
“对啊。”
老二循循善诱:“那他会带什么去呢?”
“烟酒茶糖四件套?”
“……清醒点儿啊大哥!还能不能好好造反了!”
恨铁不成钢一嗓子,吓得我差点岔了气:“攻台作战图!被你叫声大哥,命都给你好不好!”
老二果然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奇人:“好的,我们继续……咱们的计划是把作战图拿到手,既然您和纳兰打得火热,不愁没机会进入明府,门槛都迈过去了,地图还会远吗?”
我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从明府下手。”
这种带有心软嫌疑的借口果不其然遭到了老二的强烈谴责:“自从陈先生驾鹤西归,天地会名存实亡、一盘散沙,您作为兄弟们共同推选的带头大哥,肩负着反清复明的未来和希望。咱们千辛万苦从沿海来到京城,好不容易招兵买马站稳脚跟,您可别在关键时刻下不去手啊!大声告诉我,咱们的口号是什么?”
“你别总让我口号口号的……”
“来呀来呀来一遍啊!”
“地振高冈,一派西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河水万年流。”
点头如啄米的老二深感宽慰:“这就对了,看好你哦!”
我的情绪也已经就位了:“老子也看好我自己!”
“非常棒非常棒,保持这个状态。”老二一鼓作气:“大哥,过两日是纳兰夫人的五十大寿,明珠这个宠妻狂魔特意叫来了盛楼的厨子掌勺,还破例允许他家少爷邀请好友来府中做客,到时候你一定得去。”
“说得就好像他一定会请我似的。”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喏,请帖,纳兰专送。”
“.…..什么时候?”
“就在您呼呼大睡流哈喇子的时候。我还特意旁敲侧击得探听了一下宾客成分,除了他娘的闺蜜之外,他爹的同僚也会到场。”老二狡黠地眨了眨眼:“所谓人多易生乱,咱们就是那个乱。”
———
进府之后,我特意嘱咐随同前往的老二:“作战图到手,咱们便撤退,切忌轻举妄动。”
然而事业心一向端正的二当家此刻完全游离在状态之外:“哇,大哥,这明府真是别有洞天!你看看这大假山!这大水池!这大白鹅!还有对面一群大……爷?什么鬼!”
我定睛一瞧,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老顾拽着老严的胳膊,老严掰着老朱的大腿,老朱揪着老姜的辫子,身披月光的纳兰就这么乐呵呵地欣赏着加一起约等于二百五十岁的超龄四大才子花式撒酒疯。
“阿禅?”
妈蛋,老子半张脸都被狗皮膏药遮住了,他是怎么认出我的?
上前仔细打量的纳兰一时忍俊不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也不想啊!
“如果一个大老爷们顶着尊夫人的脸在明府里晃来晃去,令堂这生日过得会不会太刺激了?”
“无妨。阿婵已过世五载,府上宾客中还记得她容貌的人,只怕不过两三。”
“……抱歉。”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道歉,大概是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像极了得而复失的爱情。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但是我恨!这么风花雪月的气氛,太不利于搞事了!
“老少爷们,此情此景,老朽想吟词一阙!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老顾你还要不要脸,那是容若写给人家蒋公子的词……容若!老朱都躺地上了,你不扶他,拽我干嘛!”
我看向他,他别过头,还是从前那般,耳尖至脖颈,一路飘红。
远处轻歌曼舞、鼓乐齐鸣,近畔推杯换盏、眠枕绮罗。
颠沛流离半生,我竟在彼岸寻到一丝岁月静好的踪迹。
他从满桌残羹间取过酒壶:“阿禅,共举杯?”
我胡乱抓起一把葡萄就往嘴里扔:“不了不了这个真的伤身体,还是吃葡萄吧,不吐葡萄皮也很健康。”
多年不喝酒,不为养生也不是矫情,只是那入口的辛辣之味,总让我不禁想到那个谁。
未必独醒人,便是不饮者。
想到就心痛,则不如不想。
“你送我的那首词,有成品吗?”
他放下酒杯,从袖中掏出一本编制成册的《饮水集》:“请指教。”
我接过打开扉页,逐字阅之,心中闪过千钧雷霆:“岂止不错,简直优秀。”
“你可喜欢?”
“喜欢。”
“你可明白?”
“明白。”
“那便送你,不必客气。”
士别三日,当亮瞎双眼。这呆子什么时候掌握了“以彼之言还之彼身”的硬核技能?
———
“容若。”
突然驾到的这位神态超然,颇具家主风范。
“阿玛”。察觉到明珠戒备的眼神,纳兰不动声色地把我挡在身后:“这位蒋公子是孩儿渌水亭结社的文友。”
“嗯。”明珠似乎对渌水亭三个字颇为放心:“施大人还在偏厅等候,你亲自去趟书房,替为父把东西取来。”
“东西?”
明相严肃认真地冲着一脸懵逼的儿子眨了眨眼:“你懂的。”
自己的亲爹,再皮也得哄着。
老老实实接过书房秘钥,恭恭敬敬地送走这位大佛,他脸上才算有了往日鲜活的表情。
我眯着眼瞧向他:“说说吧,明相让你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原是施大人送来的木匣,阿玛一直放在书房,每次施大人到访都会取来研究一番。”
我心下了然,特意避重就轻:“听闻明相博览群书,绝世典藏更是不胜枚举,不知蒋某人是否有幸去书房参观学习一下?”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有人开路,被权谋之臣封为禁地的书房也就不再存有任何秘密。
他把木匣从书架内侧取出,小心翼翼捧在手上。
极度怂恿:“干嘛不打开?你就不好奇?”
好奇且怂:“……这个没钥匙。”
开玩笑,一把破锁怎么会难住我这个偷抢拐骗的全能高手,三下五除二,咔嚓,搞定。
匣子一打开,我便迫不及待地将里面的图纸掏出展开:攻台作战图。
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禅,把图纸放回去吧,阿玛他……”
“第一,不许叫我阿禅,第二,图纸我留下了,第三,待我转告你阿玛,攻台之前先掂掂施琅的分量。”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阿禅……”
我把战利品卷在袖中:“纳兰公子,劳烦让路。”
然而这家伙就好像从没长过耳朵一样,非要堵在门口。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滚!我数一二三了啊!”
“你这样迟早害了自己!”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阿禅……”后半句还没说出口,他那弱柳扶风的身子突然向后倒去。
等我恢复理智,昏迷不醒的纳兰已经瘫软在自己怀里。
“大哥!”不知何时消失的老二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外:“成了吗?”
“成了倒是成了......”
“那你还抱着他干嘛!”
我觉得我的手可能有它自己的想法,犹豫半天,到底没舍得直接把人扔出去。
为了挽救自己名存实亡的颜面,我晃荡着怀里不省人事的纳兰:“再次警告你啊,别跟老子装死!”
发出阴笑阵阵的老二让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大哥,他可真不一定是装死。”
后知后觉的我连忙放下毫无生命迹象的那具躯壳,伸手便要探脉。
“蒋禅,别白忙活了,中了‘别君离’的人,有几个能活着?”
‘别君离’!
明廷内讳秘制毒药,无色无味,银针亦不可测,中毒之人与昏睡无二,听上去无害,实则无药可解。
我被晴天霹雳炸得外焦内酥:“不是说好拿到战略图就走人吗!为什么下毒!”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王歇,官任东宁五品督军,奉延平王之命,凡密谋攻台者,不惜任何代价,杀无赦。”
我抬起头,才意识到窗外的丝竹之声已消失许久。
跪在纳兰身侧,我听到自己低声喃喃着:“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那就要看明府今夜招待了多少贵宾。”摘下二当家面具的王歇简直判若两人:“我早已买通了盛楼的厨子,饭菜酒水都掺了毒,水果糕点也没放过。”
“容蒋某多问一句,即便延平王下了杀令,也只是要你除去密谋攻台者,这些无辜人的性命又算什么?”
我的厉声质问只换回王歇的嗤之以鼻:“蒋禅啊蒋禅,你还真是天真,明珠心思缜密,明府戒备森严,能混进来已属不易,我怎么会为了饶过几条贱命就以身犯险,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斩草除根才是万全之策。”
这么说,不止是眼前的纳兰,明珠、施琅、黄芳寿、老顾、老朱、老严、老姜、明府门前与我顶嘴的小哥……
还有一个被蒙蔽多年的我。
“好,好得很!料定我不会饮酒,所以下毒下得面面俱到,没想到你连我也不打算放过。”
狞笑的王歇宛如趾高气扬的毒蝎:“冯大人特意吩咐了,待时机成熟,可取而代之。以后天地会改弦更张,唯冯国舅马首是瞻。”
冯锡范这糟老头子,果然狼子野心。
“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草菅人命,倒行逆施,你这不是替天行道,分明是助纣为虐!”
“呵,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等埋伏的兄弟们杀进来,看你该怎么嚣.......不对,你,你怎么!”
“是啊,人怎么还没到,我怎么还没死。”
我扭了扭发僵的颈椎,戳了戳纳兰的肩膀:“地上凉,差不多行了。”
纳兰从地上优雅爬起,轻轻掸土:“发挥如何?”
我中肯地竖起拇指:“大体过得去,略显浮夸。”
看着面前生龙活虎的“尸首”,王歇大惊失色,夺门而逃。
“王督军着急去哪儿啊?”
门外,明珠施琅黄芳泰等一干大员早已带领满院官兵严阵以待。
已成瓮中之鳖的王歇仍作困兽:“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蒋禅!是你!”
“小心!”
我还未来得及闪躲,就见王歇袖中射出的暗镖被人用掌凌空劈落。
纳兰?
这小子的人设难道不是亚健康的病秧子吗?
察觉到我的惊诧万分,轻度洁癖的纳兰公子一边掏出丝绢擦手,一边温文尔雅地解释道:“在下好歹也是玄烨身边的带刀侍卫。”
脖颈一凉,我终于明白了千头万绪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环——明珠为何如此放心让他的宝贝儿子来我身边潜伏。
———
怙恶不悛,执迷不悟,聪明反被聪明误。
其实绑架黄芳泰不过是我试探敌情的策略,根本不报以成功的奢望。
没想到身先士卒的二当家竟然把人绑了,不仅绑了,还绑成了纳兰。
我也许不够聪明,但也没那么愚蠢。
深知黄芳寿的重要性,事业比天大的二当家,怎会轻易下手还把目标搞错?
明府就算再低调内敛,自家少爷失踪这么久,怎会连搜查的行动力都没有?
天地会上下百万会众,能文能武者不胜枚举,怎会论到我这个愣头青掌权?
唯一的解释,从始至终,我是饵,纳兰是饵,只不过钓鱼之人不同罢了。
延平王想打乱清廷的攻台大计,冯锡范想将天地会收入囊中,明珠想扫除反清复明的前朝余孽,王歇想借刀杀人步步高升。
相互试探,相互期满,然后再相互伤害,相互残杀,这才是权谋大戏的正常走向。
万万没想到,敌方阵营是个纳兰性德,手里还拿着“一片相思画不成”的言情剧本。
所以,在剪不断理还乱的迷局之中,我只选择相信那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对手。
那日渌水亭中,我为他词集题字的宣纸之上,除“饮水集”外,下书“见雀张罗,入吾彀中”八字小篆,就是向他亮明身份与态度。
来而不往就等于耍流氓,明府夜宴那晚,他在《饮水集》的扉页回以“设彀藏阄,自投罗网”的时候,想必已经识破了王歇的伎俩。
尘埃落定之后,纳兰和我并肩走到明珠面前。
“孩儿不孝,出此下策,让阿玛受惊了。”
明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向我蔼然问候道:“蒋公子,久违。”
我揪去脸上遮面的膏药,颇具江湖气概地拱了拱手:“明相,有劳。”
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阿禅?阿玛?你们何时……暗度陈仓?”
我轻咳一声:“那就得多谢你表姑妈的三姨婶的二大爷的儿媳妇了。”
纳兰越听越迷:“我何时有个表姑妈?”
———
其实哪有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根本是明珠授意引我入局的幌子罢了。
当日顺着小哥指引的路径,老夫人没找到,老头子倒是找到一个。
“想必这位就是让我儿子破相的蒋公子吧,还别说,真是像。”
“.…..要是只谈我长得类似你儿媳妇的事,咱们就聊到这吧。”
“唉,蒋公子,不,蒋舵主果然快人快语,老夫开门见山,想和阁下做笔交易。”
“……你怎么知道?”
明珠泰然自若:“朝廷有朝廷的办法,老夫有老夫的筹谋。”
“我觉得这个理由……不行。”
“好吧,其实是官府前几日抓住了天地会的一个新手,没怎么用刑就招供了,说新任总舵主人美心善、善解人意、意气风发……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众志成城,不日将莅临京城指导反清大业。”
“这就合理了。”我把袖中的匕首默默收了起来:“明大人洞若观火却没有先下手为强,看来是有更好的盘算。”
明珠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延平王蠢蠢欲动,无非是忌惮朝廷的攻台大计,老夫不妨实言相告,攻台指挥一定是施琅,施琅也一定会不负圣恩,直捣黄龙。”
“凭什么?是施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还是清廷雄狮百万兵强马壮?”
明珠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只凭一点,人心所向。”
“人心……”
“蒋公子为天地会效忠多年,怎会不知郑氏王朝已日薄西山。如今台湾民生凋敝、决疣溃痈,延平王年少无为,朝政皆被国舅左右,冯锡范是什么人?你比老夫更清楚。”
不得不承认,明珠分析地很到位。
但有些事情,不是合理就成立的。
“明相好口才,可惜我蒋禅宁死也不会背叛郑氏,做第二个施琅。”我将匕首横在脖颈,无惧亦无畏:“从被明相识破的那刻起,蒋某便没打算活着离开。”
明珠慢悠悠瞥来一眼:“蒋公子是打算舍生取义、舍命尽忠吗?”
我撇过头去:“与忠义无关。”
“哦,无关忠义,那就是情义了。”
这家伙,难道属狐狸的么!
“我曾答应实现一人所愿,此生不能辜负。”
“老夫倒是好奇,公子所应之人是何愿望。”
临死之时,其心也软,其言也繁:“他说,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还愿……愿一人享岁月静好,得一世安康。”
明珠思忖片刻,倏尔长叹:“有此宏图大志,不乏侠骨柔肠。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这位英雄还在,老夫也想结识一番。”
这家伙,一定是属狐狸的!
“既然明相都问清楚了,劳烦您后退两步,免得溅上一身血。”
明珠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得寸进尺地上前一步:“公子舍生忘死,无非是愧对故人,可又怎知世上没有两全法?”
我的匕首已经划出一道血痕:“大人何意?”
“既要国泰民安,公子怎能放任台湾百姓困顿于水深火热而不顾,既要天下太平,公子怎能忍心两岸苍生反复经受战乱之苦?公子故人之所愿,亦为当今圣上之所愿。万岁爷明并日月,宣战是以战止战,统一乃大势所趋,公子玲珑心思,自不必老夫多言。”
“我……”
“更何况,以老夫之见,最能让公子这位故人泉下宽慰的,并非为天下求洪福,而是为一人求安稳。”
“明相糊涂,一人比之天下,算不得什么。”
“是公子糊涂,一人即天下,天下即一人。这个道理,他笃信不疑,你却不肯懂!”
匕首啷当落地,随之入土,清泪两行。
“蒋某有三个要求,请明相务必成全。”
———
听完前因后果的纳兰一时有些恍惚:“怪不得我与阿禅演戏时总觉有如神助,阿玛,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知晓其中缘由?”
我嘬了一口热茶:“因为你演技太差。”
纳兰一个傲娇的转头:“阿玛,你以为呢?”
“呵呵,你懂的。”
“……”
虽说尘埃落定,我却并未轻松:“明相,您该没忘记曾答应蒋某的三个要求吧。”
“当然,加官进爵,成群美眷,黄金百万,随公子喜欢。”
我轻笑两声,摇了摇头:“蒋某第一个要求是,施琅将军上岸后应安抚民心,不可屠杀百姓。”
明相沉吟片刻,点头应允。
“蒋某第二个要求是,无论延平王是否投降,确保其性命无虞。”
明相微微一笑:“这个,老夫可以做到。”
“蒋某的第三个要求是,台湾岛中所有祭拜他的祠堂圣庙皆不可拆,香火永驻。”
“他?他是谁?”
我没有回答疑惑的纳兰,而是看向心领神会的明珠。
明珠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蒋公子,老夫不妨再送你一个福利。待战事平定,派人护送你去台湾如何?”
我热泪盈眶,深鞠一躬:“如此,多谢。”
当纳兰疾步追出明府时,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他一向苍白的脸颊显得愈发憔悴:“阿禅为何要去台湾?”
“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故人西去二十年,他一人长眠于此,实在孤单。”
“……不能留下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于容若而言,既非巫山沧海,也非人生初见。
与其留下徒增惆怅,不如任由往事随风。
“纳兰公子,蒋禅在此惜别,惟愿容若,享岁月静好,得一世安康。”
————
世人都说天地会的总舵主威风凛凛,
但没人知道忠义堂前的我是何滋味。
大义,我没有,忠心,我也没有。
我有的只是一缕记忆,一帧画面。
记忆的画面里,江南已无春色。
狼烟四起、肉搏骨并。
肝髓流野,血染山河。
“爹!娘!阿姊!”
九岁的我拼命扒开层层骸骨,拾起的却是亲人的半截残肢。
犹记得外寇向我举起佩刀时的满目狰狞。
在我最期待奇迹出现的时刻,他出现了。
金盔铁甲,胯下白马,英姿飒爽,所向披靡。
斩下贼首,他将满是血渍的刀柄递到我面前:“抓牢!”
被怀抱着坐在马背上,我止不住地浑身发颤。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怕什么?”
“怕死。”
他把腰间的酒壶接下来递给我:“尝尝。”
入口一瞬,我暗暗发誓,此生不再饮酒。
“还怕吗?”
“怕……辣。”
“哈哈哈哈……”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的笑声,惊天动地,无惧无畏:“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活着固然好,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懂。”
“无妨,多读书,日后便懂了。”
我鼓足勇气摸向他腰间的刀柄:“读书不如习武。”
他一把擒住我作乱的右手,不恼不愠:“怎么说?”
“习武便会用刀,用刀可以杀人。”
“用刀可以杀人,但读过书才知道该杀什么人。”他轻抚着我蓬乱不堪的脑袋,同样安抚着我喷薄难抑的仇恨:“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若没了方向,做什么都是错。”
贴近他胸前冰冷的盔甲,我听到了他的心跳,也听清了自己的心意:“我有方向,我的方向就是你。”
这豪言壮志让他听来却是童言无忌:“可惜我脚下的路未必总是对的。”
“……但你至少救了我的性命。”
“所以啊,小家伙,公平起见,你要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瞬间挺直腰杆:“你说。”
“我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
“我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
“做不到?那就换个简单的。”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把怔愣无措的我搂得更紧:“愿怀中人享岁月静好,得一世安康。”
分明是那么年轻的眉眼,为何涌出如此厚重的慈悲。
一见负终生,此生唯一人。
我本桀骜少年臣,不信天命不信神。
那一刻,我认了天命,拜了神明。
他带我走出古道、踏过溪桥,然后把我托付给劫后余生的一户百姓。
我执拗地拽紧他的衣襟死不放手。
副将想将我拖开,被他厉声呵止。
“国姓爷,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我面前:“小子,待我得胜归来,与你揽辔徐行可好?”
自然是好的。
即便他再没有回来。
别人都说他是个英雄,我却以为他是个骗子。
二十年前,在他含恨而终之际,是不是早就忘了那个怕死更怕喝酒的孩子。
忘记也无妨。
二十年后,这个孩子可以守护在他坟前,倾一壶浊酒相陪,坐看云卷云舒。
我这一世安康,原是还你所愿。
后记
1.郑成功(1624-1662),明末清初军事家,抗清名将,民族英雄。其父郑芝龙,1645年清军攻入江南,不久郑芝龙降清,郑成功率领父亲旧部在东南沿海抗清,成为南明后期主要军事之一。1661年率军横渡台湾海峡,翌年击败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驻军,收复台湾,开启郑氏在台湾的统治。郑成功死后,台湾民间陆续建立庙宇祭祀。因蒙隆武帝赐明朝国姓“朱”,赐名成功,世称“国姓爷”。康熙特御题挽联: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2.1681年郑经(郑成功之子)及陈永华(陈近南原型,郑经长子郑克臧之岳父)相继去世,冯锡范(郑经次子郑克塽之岳父)联合郑经从弟等人发动政变,刺杀监国郑克臧得逞,立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为延平郡王。
3.施琅(1621-1696)明末清初军事家,清朝初期重要将领。1646年随郑芝龙降清。不久又加入郑成功的抗清义旅,由于亲人被郑成功杀害的大恨,施琅再次降清。1682年康熙帝决定攻台,命施琅为前锋。1683年六月,施琅指挥清军水师先行在澎湖海战对台湾水师获得大胜。
4.纳兰明珠(1635-1708)叶赫那拉氏,满洲正黄旗人。清代康熙朝重臣,词人纳兰性德之父。清廷决定攻台战略时,康熙接受明珠建议,让福建提督施琅独自统兵进剿,终获大胜 。
5.纳兰性德(1655-1685)叶赫那拉氏,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词风“清丽婉约,哀感顽艳,格高韵远,独具特色“。著有《饮水词》等。1674年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1677年卢氏难产去世,纳兰的悼亡之音由此破空而起,无人超越。纳兰性德交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多为江南布衣文人,如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等,使得其住所渌水亭因康熙的御用文人聚集太多而著名。
6.黄芳泰:福建平和人,清朝将领。少为诸生。后袭爵海澄公。
其叔黄梧,明末清初平和县高坑霄岭人,郑成功对其机智勇敢颇为赏识,委以中权镇左营副将。顺治十三年降清,为“迁海令”的提出者。顺治十七年,黄梧晋太子太保。康熙六年,康熙表彰黄梧,授一等公,准袭12次,并赐予金匾。康熙十三年,黄梧病逝于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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