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车摊的小狗，洗车摊的你

（一）

初夏的某一天，太阳已经很毒，放肆地烤着一切。路过家门口的洗车摊，忽然被一团黑色拖住了脚步。

我蹲下身，是一只黑色的小奶狗，看着不过刚长牙的年纪。咬住了我的裤腿，死命拉了半天，虽然毫无成效，还是不肯放弃。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乌溜溜地看了我一眼，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就移开了视线，继续努力和我的裤腿搏斗。

我熟练地抄起小狗，抱在了怀里。它挣扎了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倒也老实了，只是就近讨好般地舔着我的手臂。

“云雀！云雀！”耳边疑似传来了狗主人的叫声，扭头便看到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遛狗绳。

那个身影很魁梧，脸却还带着稚气，方正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着倒是文质彬彬。我认出他是洗车摊新招的小学徒，据说是老板亲戚家的孩子，开学就大四了，趁暑假跟着表叔到大城市来打工，体验生活。他做事很认真，每次有车开进店，总是一溜小跑地出来干活。他不太说话，但看到认识的客人，总是笑，笑得腼腆又绅士，让人不自觉地回以微笑。

看我抱着小狗，他还是那样笑着，似乎是庆幸有人帮他截住了那只向往自由的爱宠。

我便也回了一个微笑，算作招呼。

“你抱着它，让我把狗绳系上。”

我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抱狗的姿势，而云雀，此刻正叼着我的手指，认真磨着牙，完全没有意识到抱着它的人正和爱它的主人谋划着给它套上枷锁。

绳扣系好了，我便把小狗放到了地上。

脚一沾地，云雀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去，可惜因为被狗绳牵着，只能做和主人相对距离不变的圆周运动。跑了好几个圆弧，它终于停了下来，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四处看着，一脸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跑了半天还在原地的样子。

看得正有趣，抬起头，正好撞上也是无意间抬头的，他的目光，带着笑，还有对自家小狗的宠溺，那张方正的脸，此时看起来也柔和了几分。

我蹲下身，摸了摸云雀的头：“我走咯，你好好撒欢。”

它于是舔了舔我的手，仿佛在告别。

我站起身，冲狗主人再次微笑，转身离开。心情突然变得特别好，照在身上的阳光好像也变得温和起来。

（二）

几天后，从来没有散步习惯的我，晚饭后鬼使神差地出了门。

洗车摊已经打烊了，那团被牵着的黑色正蓄势待发，准备向外冲。

看到我，他停住了脚步，和平时一样，礼貌地笑了笑。云雀倒是热情，欢腾地就朝我蹦蹦跳跳地扑过来。

大概是动作太迅猛，他来不及反应，手里的狗绳没有拉住，于是云雀直接就蹿到了我腿上。

我蹲下捡起了地上的狗链子，防止它一会儿太激动，又跑没影。顺便就保持这个姿势，逗起了小狗。

“我准备去遛云雀，”他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我面前，“你不赶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就去路口的绿地。

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他依然那么笑着，腼腆、有礼。我点头，没有发现我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笑，羞涩、惊喜。

“狗绳也给你牵吧。”他补充道。

“为什么叫云雀？”我边站起身边问道。

“因为《云雀叫了一整天》。”

“我觉得以木心的清高，即使知道了，也不一定会开心吧？”我玩笑道。

没等到他的回答，我就被拖着跑开了。

于是，我牵着小狗，在前面跑跑停停。被牵着的云雀丝毫没有在意牵着它的不是主人，而它的主人，心也是大，狗被别人牵着，还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夏日的晚风，吹走了暑意，带来了…心动。

（三）

有了第一次，再去好像就变得理所当然。于是，隔天的晚饭后，我都会若无其事地晃到洗车摊，总是恰好看到那个他，牵着小狗，往外走。

我们都只是礼貌地笑笑，然后并肩走去绿地，就像…一起养狗的情侣。

绿地中央有座小桥，我们会在那里待一会。他的话不多，我便也不好意思滔滔不绝，我们并没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是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就很舒服。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天，聊小黑，聊我们家曾经养了18年的狗，我告诉他，我不敢再养，因为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离别。我们也聊学业，聊他未来的打算，他说他想考研考到这个城市，因为他想在更大的平台上证明自己的能力。

夏天的夜空很低，星星好像触手可及。我仰起头，突然想起秦观的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化用牛郎织女传说的诗词数不胜数，但大多悲凉，秦观却说，不要害怕离别，要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用尽全力地爱。

那我对你，是不是也该如此？

余光看到正认真逗着自家小狗的他，突然觉得好笑，都还没确定彼此是不是有情呢，已经在考虑长久还是朝夕了，真的是闲得慌。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声音太大，他一脸疑惑地扭头，连云雀也认真地看着我，我笑着摇摇头，不再看他。

（四）

时间一天天过去，8月底的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暑假就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在桥上乘凉。

“后天，我就要回老家了。”

逗着云雀的我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马上又恢复正常，熟练地把小狗放在腿上，双手环住了，不让它乱动：“那云雀呢？”

“我会带它回家，选择了它，就要对它负责。”

“嗯，是该这样。”我的手臂又环得紧一些，突然觉得不舍，甚至有点想哭，我不知道我不想分开的，是云雀，还是他？

“我想考研考到这里，然后留下来。”

“你跟我说过，你一定行的。”我鼓励道。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重，他故作轻松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云雀的成长，你都会知道。”

“写信？”我被这个词逗笑了，“你喜欢周杰伦吗？”

“周杰伦啊…”没有跟上我思路的他一脸茫然，想了想后，认真地答道，“周杰伦是我们这一代的青春记忆，天王一般的存在，但我对他真的没什么感觉。”

“我也是，虽然对他没什么太大感觉，但是看到他，总会有一种时间流逝的感觉。”我换了个姿势抱着小黑，“年初的时候他出了首新歌《等你下课》，有一句歌词特别戳我心…”

“记得我写给你的情书，都什么年代了，到现在我还在写着。” 边说，我边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很深，仿佛想借此看到他的心。

他没有躲开和我的对视，只是道：“因为真真切切拿着书信和看着屏幕，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点头，笑着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这就是我想说的，我喜欢读信的感觉，想象着对方写完，再认真地折好、寄出，那份用心，和电子邮件是完全不一样的。”我顿了顿，认真道：“我会等你的信，我想知道的不只是云雀。”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头。

沉默了一会，所有的声响好像都离我们越来越远，连总是不安分的云雀也只是安静地趴着。

“从前的日头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吟到这里，他停了。我转头看他，期待他说出后一句，可是他最终也没有说。

过了好久，他淡淡地说：“我们回去吧。”

我应声，我们就这样往回走，不再说话。

我的心里却一直回荡着他没有吟出口的后一句，我多想告诉他，我会等着，不仅是信，还有他。

（五）

他走的那天清晨，如同诗里写的那样，长街黑暗无行人。

我的手里拿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豆浆，我想用这杯豆浆告诉他，他诵的诗，我懂。

他牵着云雀，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开了口：“不要害怕离别，属于你的，总会遇见。”

我点点头，想不出说什么来道别。奇怪的是，看到他马上要离开，我没有太多的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我不害怕弄丢属于我的东西，因为他们终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我害怕，你本就不属于我。

在我沉默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还没看清是什么，就已经被他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走了再看。”他交代道。

我于是又木然地点了点头，一直到他转身离开，我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坐的车渐行渐远，我摊开手，那是一把很旧的钥匙，但很漂亮，应该是一直被放在手里摩挲的，摸上去很光滑，还带着一丝他手的温度。

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我懂你的意思，我的心锁，等你来开。

（六）

一周后，他的信到了。

信不长，正如他那话不多的性格，还是说云雀、说学业，偶尔也说一些他身边有趣的事。他告诉我他很认真地复习，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考研。

一周一周，我们就这样通着信，虽然措辞不咸不淡，但我却相信，他的信里倾注了感情和心意，正如我拆信时的期待、欣喜，都真挚又深切。

（七）

很快，又是初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让我的心开始变得烦躁。两周没有收到他的信了，而且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考研的结果。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又一次路过洗车摊，耳边忽然传来了几声熟悉的“汪汪”，我停下脚步，想了想，不对，云雀的声音没这么洪亮。

在我刚要迈步的时候，却被一只大黑狗拦住了去路。它就那样端坐在我面前，看到我总算注意到它，身后那根毛茸茸的短尾巴控制不住地越摇越快。

“云雀？”我不确定地叫道。

被点了名字的大狗直接就站了起来，扑到我的身上，我搂着它的腰，偷偷试了一下，果然已经抱不动了…

“云雀，回来。”身后传来了训斥声。那一大片黑色闻声而动，边开心叫唤，边跑向主人，原来一年前奶声奶气的云雀，声音真的已经这么洪亮了。

我转过身，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终于考到这里了。”

他开口，还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

“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希望现在说还不晚，”他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是那种想到要和你离别就难过得要死的喜欢。我没有叫你等我，但我觉得，你会等我…”

“是的，我等着呢，”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表情，我笑着回应，“因为虽然你只是说你想考到这里，但我觉得你一定会做到，所以我坚定地等着…”

“就像我一定要考到这里那么坚定。”他接过我的话头说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上面特别不搭地挂着一把异常老旧的钥匙。

看着钥匙，他笑了：“这是我外婆嫁人时的首饰盒钥匙，她说让我送给未来的外孙媳妇的，你，这是接受了吗？”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哪有刚答应表白就提做媳妇的事的…

看我害羞，他的笑容更深了，握着我的手，让我捏紧那把钥匙。“不急，你慢慢考虑，反正我还有一辈子来表达对你的喜欢。”

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好像一个金色的光环，旁边蹲坐着摇尾巴的云雀，在那个瞬间，仿佛化身成了丘比特。

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句一年前他就该吟出口的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只是这一次，多了坚定。

一生只爱一个人，从来不是时代的原因，而是人。在于能不能找到一个，想用尽一生去告诉他“我爱你”的人，在于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坚定地守着，甚至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诺言。

何其庆幸，遇见你，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