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每一年算作是一片花瓣
每一季,每一天都是一枚凋落后的碎片
1.
其实老金最近都没怎么出门。
秋末初冬北方的清晨是凌冽到来的预演,矮小的平房门外掉了漆的暗红色窗框边缘,粘连着的旧报纸残渣,在风中扬起扬落,像极了枯朽的老人在病榻中摇摆着的臂膀。
窗玻璃模糊喑哑,让人分辨不出是灰尘还是凌晨冻上的冰霜。
老金跛着一条腿,蜷在一张二手单人床的薄棉被底下,按揉着另一条风湿发作的腿。许是傍晚下过雪的缘故,空气里透着那么股湿冷的寒气。
老金看了眼窗外,树梢上的雪在风中簌簌地落下来,邻居拿着笤帚把雪堆到街边。
“嘶”,老金咧开嘴,风湿腿发出了一阵刺骨的疼,“他娘的,遭罪啊”,老金抬起沉重的风湿腿,往被窝里面挪了挪。
2.
老金住的原来是家裁缝铺,小平房改的门脸儿,是个40几岁的寡妇开的。
听说当初她男人去外地拉货想早点回家,晚上为了抄近路开到一个桥底下出事了,据别人说,看不得,已经没人型了。
寡妇晚上盯着一桌子没动的菜坐了一宿,第二天收拾打扮好。旁人劝她:“咋说后半辈子再找个生个孩子还能好好过哇。”寡妇整了整衣服:“一个人落下个清净。”
谁也不知道寡妇忙都在忙活啥,过一个月,寡妇收拾好一家小平房开起了裁缝铺。挂满一墙的布料,长桌、尺子、粉笔,针线、缝纫机。
如果你正当午走过裁缝铺,阳光反射在擦得洁净的窗玻璃上,寡妇总会坐在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前,手脚忙碌,头发丝被阳光照得金黄,墙上的布料和衣服散发出暖洋洋的气息。
寡妇害肺病死的那天,也是暖洋洋的一天,当天衣服布料被哄抢一空,屋里灰尘飘扬,邻居抱着布料一边跑一边咳嗽个不停。
3.
谁也不知道老金啥时候就搬进去住了。老金也是个可怜人,60多岁的老头了,光棍一条,年轻时候当保安给有钱人家看大门,把腿给弄折了,现在老了,卖卖破烂。
不知道从哪捡的一身蓝色工服,常年洗的干净,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
跟人打招呼时,憨憨一笑点个头。
“嘿,老头。”一个小孩过来拍了拍老金后背,“还去上回那个地儿,走。”小孩仰起脸,鼻涕顺着鼻子流下来,小孩拿袖子蹭了一把,亮晶晶的。
老金拍拍小孩的脑袋,嘿嘿一笑。小孩翻着跟头在老金前头,老金瘸着腿走在后头。
4.
中午天气暖和一些了,老金从床上坐起来,床吱呀响了一声,老金嘟囔了一句,老子哪天一把给你扔出去。把外面的换洗床单拿进来之后,出门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午后的麻雀叫声此起彼伏,树被吹得沙沙响,一身泥的老黄狗闭着眼睛趴在树根底下。
垃圾堆旁边,老金提溜着自己铁丝缠的铁钩子,弯着腰,几个塑料瓶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老金扒开一堆乌漆嘛黑,拿手往外使劲一拽:嘿,这衣服挺厚实。老金把一件黑色棉服搭在胳膊上,把网兜撑开,装上瓶子跟棉服,丁零当啷往家走。
“老金,等会。”老金站稳脚一回头,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迈着齐整利落的步子走过来,大背头,腰杆挺得笔直,一滩笑容走近了:“老金啊,本来打算去家里找你。这样,你那个房子呢,现在属于是违建,那一片现在都得要拆。”
老金把塑料网兜放到地上,那条风湿腿尽量找了个支点立住。“别的住户我们都提前通知了,一直考虑到你个人的情况,你看你最近先去亲戚朋友家,或者找个房子先住下来,好吧,就这么个事。”男人拍了拍老金的肩膀,收了收西服领子,又迈着利落的步子走了。
老金提起地上的网兜,把腿重新调整到一个适合走路的姿势。
5.
其实,老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那时候给一家做生意的有钱人家看大门,这有钱人家有个保姆,40来岁,和老金差不多大,每天早上出门买菜,都会和老金憨憨一笑点个头。
老金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就是这婆娘老爱穿一件红色雪纺衬衫,被风吹起来显得格外凉快。
老金年轻时候也不是不想找个人过日子,就是家里人死的早,老金又混日子,虽然老实巴交的,但是一直没人乐意跟他。老金说:“找啥老婆,我自己个儿还没管好。”
有人看他老实,就介绍老金看大门。看大门的日子倒是清闲,天天搁门房待着,老金嫌闷得慌,天气好的时候就支个小板凳坐门口。
有一回保姆从菜市场回来,明显比平常笑的嘴咧得更大了。老金看着也挺稀奇,保姆迎着老金的目光走过来,从挎着的塑料袋里掏出几个桃子递给老金:“金师傅,辛苦了,天气热,吃两个桃儿下下火。”
老金嘿嘿一笑,一时间手足无措,桃儿从胳膊缝里咣当掉地上了。保姆笑得更开心了:“哈哈,金师傅真逗。”
老金看保姆越来越顺眼了,就因为给了他几个桃。
有时候老金早上剃了胡子,衣服也收拾得利整,打来大门看见保姆提着袋子出门买菜了,老金就会先憨憨一笑打个招呼,这憨憨一笑越发像保姆了。
那段时间,老金没觉得保姆一周能换这么多身衣服,原来,她不光爱穿那身红色雪纺衬衫。
晚上老金习惯性拿出一台二手收音机听广播,听的是一台日更武侠小说的说书节目,那天正听到高潮部分,一条肾药广告插播进来,老金睁开眯缝着的眼,骂了句,他娘的。
正要关掉收音机一句歌词摇曳出来:你红色衣裙上长发飘落的痕迹。老金听过的歌不多,但他想起了甜蜜蜜,想起了那首当时被称为靡靡之音的甜歌。老金挠了挠头发,没一会就抱着收音机睡过去了。
那天老金去小卖部买了点熏货和一瓶二锅头。老金平时没有抽烟喝酒的习惯,生活作息规律得不像是个40几岁的光棍,他把保姆请到了自己的员工宿舍,说:“都在一家干活伺候人不容易。”
保姆倒是很大方,只说了句:“平时看你不咋言语,还挺细心的一人儿。”老金没觉得自己细心,保姆说他细心,他觉得有点道理。保姆知道老金是光棍,就兀自谈论起自己来,老金记得保姆当时像电视上高谈阔论卖广告的。
保姆说老伴离得远,在乡下,估计有女人了,说着豪爽地摆摆手,自言自语道,提这些事干啥,没啥意思。老金发现保姆的脸上有了红晕,人也飘忽起来。
老金还记得,保姆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像是染过的黑发,头发根还能看见几绺白头发。有个词叫,枯木逢春。老金真的没想什么,从头到尾,也没有。
包括保姆怀孕之后。
那天之后老金和保姆还和往常一样,只是老金发现保姆的肚子鼓起来了,后来又瘪下去了。老金在一个平常的早上拦住了去买菜的保姆,就只结巴地说了一句你,后边的话还没说出口,保姆说,咋了,我给打了,然后摇曳着走了。
老金还没缓过神来,其实老金只是想和保姆说句客套话。
这事离老金成为跛子,也没隔多久。
那天老金上楼给这家男主人送个远亲寄来的包裹,楼上窸窸窣窣还关着门,老金问了一声:“邮局寄来的东西我给放在外面了啊。”走出房间大门的时候老金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蹑蹑的走出来。
晚上关大门的时候老金发出了一声惨叫,腿被生生卡在门缝里,倒霉,看了这么久大门还没被门挤过。
6.
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之后,老金有些恍惚,脚在挪动,脑子开始放空,“老金,回去了。”老金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话,扭头却发现还是那条空旷的街道。
街上的柳树和杨树叶子已经掉落一半,孩童刻在树干上的涂鸦显得愈发醒目,街上很久没有自行车踏过的痕迹。
可能是快到冬天,大家把手缩进温暖的袖口里,空调风扇吹出的暖风里,围坐在火锅边,看着红油翻滚起炽热的浪花,像是滚烫兴奋的脸颊,迎接着一个个冬天的到来,春天的到来。
老金60岁这年也没买自行车,因为他只剩一条腿了。
老金在想如果自己的孩子出生了,现在都该上大学了。
老金在想如果年轻时候娶了媳妇,到现在是不是有人帮着自己把被子晾出去。
老金在想如果他有孩子,是不是比现在想的更多。
确切地说,老金不知道日子该怎样过才能算做活,你要说人活着就是活,那么老金和老王,老刘也便没什么差别。
老金年轻时候看见街边修自行车的,老金想的是如果自己是发明自行车的就好了,这样再看到修自行车的时候,就会跟别人说:“这玩意儿是我造的。”
但是老金看到修摩托车就没有相同的想法,但我认为老金虽然对自行车情有独钟,却肯定不知道远在他国还有一部经典电影叫《修自行车的人》。
窗玻璃比早上干净一些了,看来是结的冰霜消融了一部分,老金出门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和窗框组成了一幅别致的构图,老金拖着网兜回家,把虚掩的门关上了。
早上的被子凌乱地摊在床上,临到下午,透进来的光线也不那么刺眼,屋里像是加了拍立得滤镜,大衣柜的镜子若隐若现的柔光让老金的身形温和不少。
老金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方便面嚼了两口就放下了,然后把地上网兜里的塑料瓶子归置到角落收瓶子的纸皮箱里,拿出棉服,脸盆里接好水,放在冰冷里水里揉搓几下,打了打肥皂,投干净就晾出去了。
老金晾衣服的时候想了想西装男人的话,想到自己并没有什么亲戚,也好像没什么朋友。老金晃了一下神,拍了拍晾出去的衣服,转身走回去了。
阳光下,老金浅蓝的工服背影,皱褶深深浅浅,像是老金脸上60多年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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