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初阳
枕梦忘忧本文章来源于网络
沈青竹一直在喊她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一双眸子渐渐暗淡下去,犹如蒙了一层灰,一层再也擦不去的死灰。
他到底做了什么?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姑娘,会哭、会笑、会唱、会跳的姑娘,怎么就被他毁了呢?
一
十二岁之前,卿卿很讨厌沈青竹。
怎么个讨厌法呢?大概恨不得沈青竹立刻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永远地消失。可这样的想法,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她是沈青竹的伴读,沈青竹消失了,她就没工作了。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沈青竹,是在十岁那年。
彼年,家中添丁,为了贴补捉襟见肘的生活,阿娘托人帮她寻了个既轻松又能学到学问的工作,给沈家少爷沈青竹当伴读。
岂料,这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她到了沈家后,文章诗词没学会几句,反倒惹来诸多气受。
沈青竹比卿卿大不了几天,正是贪图玩耍的年纪,经常书念到一半就跳窗而逃。她身材矮小,根本拦不住他,5无奈之下,只好追出去。
溪边树下,一脸焦急的她让沈青竹的“狐朋狗友”瞧个正着,男孩们吐着舌头起哄:“哟哟哟,沈青竹,你媳妇儿追出来喽!”
每当这时,沈青竹都会红着脸,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砸向她:“臭丫头,你来做什么,还不滚回去!”
臭丫头?他居然骂她臭丫头?
她虽说是个下人,却也是让阿娘捧在手心长大的,若不是为了弟弟吃饱一点,她才不来受这窝囊气。
说归说,她却拿沈青竹无可奈何。于是,他们一个气,一个忍,关系就这么远远近近,僵僵持持,直到两年后的盛夏。
那一年,城中连降暴雨,终于引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巨浪翻涌中,沈青竹亲眼看着爹爹娘亲一个踉跄,掉入无情的洪水之中,再也没能探出头来。
随后,沈青竹和卿卿一起,被卿卿的阿娘抱到一块漂浮的门板上。卿卿发现阿娘手上没有抱小弟弟,脸上泪痕遍布。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精疲力竭的阿娘,半个字都来不及交代,就仰面摔入巨浪之中。
她惊恐地伸出手,却被沈青竹一把拽回来:“别去!”
卿卿望着阿娘消失的地方,拼命挣扎。沈青竹却紧紧拽着她,死也不松手。直到被洪流推开数百米,她方才认命般,泄掉浑身力气。
夜凉如水,她神情呆滞:“怎么办,阿娘和弟弟被洪水吃掉了。”
沈青竹没有接话,却是蓦地抓住她的双手:“卿卿,你哪儿别去,就这么陪着我,好不好?”
她抬起头,呆呆瞧着泪流满面的少年。卿卿,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呢。而不是,臭丫头。
二
他们顺着洪流来到一个陌生的城镇。
上岸后,卿卿染了风寒。沈青竹背着她走了好几家医馆,大夫瞧过后说,人一旦失去了求生的意念,就难了。
他摇晃着她的胳膊,声音里带了哭腔:“卿卿,你醒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从沈青竹清澈的眸中看见一丝害怕。一时之间,她竟觉得对不起沈青竹。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知该如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小:“小少爷,对不起,我想阿娘了。”
这时,沈青竹突然想起什么,稚气未脱的小脸猛然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对了,忘忧仙草!”
在天阙大陆极北之地有一处叫作忘忧谷的地方。那里的女谷主是个千年难遇的医术奇才。而她的闻名不仅在于其高超的医术,更在于她手中有一种叫作“忘忧”的神奇仙草。传说,吃下忘忧仙草的人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什么?忘记一切?忘记阿娘?还有那些美好的回忆?从此如同新生婴儿般,从头开始?太可怕了,她不想这样。
她想拒绝,无奈刚张开嘴,身体便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当她再睁开眼,已经身处忘忧谷之中。
首先传入耳际的是悦耳的鸟鸣,接着是一个清冷的女声:“要想忘忧仙草,就必须从这儿跳下去,承受十二个时辰的嗜血啖肉之苦。”
他们在说什么?卿卿一惊,挣扎着坐起身。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忘忧谷主,面若冰霜,正邪难辨,正漠然俯视着跪在脚下的沈青竹,指着旁边一口深井,神情冷峻。
沈青竹没有动,双手紧紧攥着。
她远远望着他,明明那么美好的少年,却舟车劳顿,瘦了几圈。她的心一紧,用尽力气大喊:“小少爷,不要跳!”
她的声音宛如石子儿划过墙壁,异常沙哑。沈青竹跑过来,抱起轻如鸟羽的姑娘,不住道歉:“对不起……”
她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毫不在意地摇头:“我答应你,会努力活下去,所以你不要跳了。”
沈青竹哽咽许久,终于哭出声来。
她抬起头,越过他肩头,对上一双幽凉的瞳仁:“谷主,忘忧仙草我们不要了,请放我们离开。”
女谷主沉默良久,俯身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淡淡道:“把她带过来吧。”
他虽然没有为她求来仙草,她却意外得到了女谷主的垂怜。于是得益于自身渐渐恢复的求生之念和女谷主高超的医术,她的病情开始好转。
数天后,她的烧终于退下,但不幸的是,她的嗓子被烧坏了。
她不敢相信,努力张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熟悉的绝望感再度袭来。沈青竹慌忙抱住她:“不要哭,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的。”
她抬起头,望着少年漂亮的眸子,水波微漾的心底忽而生出一股悔意。青竹,青竹,这般悦耳动听的名字以前怎么没发现,可惜往后再也唤不出了。
她不再挣扎,靠在他肩头微微舒展开眉目。
后来,直到她长成大姑娘,直到她儿女成双,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便是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沈青竹。
三
离开忘忧谷是在半月后。
那天,终年严寒的忘忧山落了雪,卿卿跟在沈青竹身后,回头望向白雪覆盖的山谷。女谷主孑然一身,望着她吐出三个字,傻姑娘。
女谷主这样说时,深邃的眼神中藏了怜悯,可她还太小,没有听懂亦没有去深究其中的意思。
从忘忧谷出来,他们去了最繁华的裳城。二人本想找份工作,却不想刚入城,就误入了一个扒手组织。他们逃脱不了,只好暂时妥协。
认识慕容情是个意外。
他和卿卿、沈青竹一样,也是被骗进来的。不同的是,慕容情比他们大一些,十七八岁,长相英俊,脑子却是傻的。
慕容情进来的第一天,当着扒手老大的面嚷嚷着要去告官,老大生气,找根绳子将他绑了,捆在树上鞭笞,直打到鲜血淋漓。
沈青竹怕卿卿心软,叮嘱她千万别去多管闲事。可第三天夜里,卿卿就忍不下去了。她瞒着沈青竹爬起来,给饿了很久的慕容情递了个馒头。
慕容情人傻,却有一颗赤子心,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信誓旦旦地道:“你别怕,我爹一定会来救我的,到时候,我请你吃好吃的去。”
她还当他在说傻话,点头应和着。谁知第二天,真的有人带着几名官兵冲进小院。
卿卿这才知道原来慕容情是外县一位富商家的少爷,随父亲来裳城做生意,不小心入了扒手老大的套。
托慕容情的福,扒手组织终于落网。尘埃落定,卿卿想对慕容情道声谢,但沈青竹唯恐官家追究他扒窃之事,拉着她溜之大吉。
两人牵着手,一直到跑出几条街,才停住脚,喘着气相视一笑。
虽然仅有的衣物和盘缠都没有了,但他们总算是自由了。沈青竹叹口气:“看来,我们要辛苦一阵子了。”
卿卿使劲摇头,手忙脚乱比画一阵子。沈青竹歪着脑袋瞧了半晌:“你想说什么呀?”
她红着脸,微微一笑。她只是想说:没关系呀,只要和你在一起,别说吃点小苦,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无所谓。
不过,幸运的是,二人并没有苦那么久。因为沈青竹被一名富商老爷收养了。
富商老爷也姓沈,年过四十却没有一个孩子。沈青竹不过心情好,帮沈老爷带了个路,就入了他的眼。
这一番传奇遭遇,令二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青竹正式被沈家收养,卿卿则成了沈青竹的贴身丫鬟。
说是贴身丫鬟,其实是不干活的。下人们虽然嫉妒她,但因着沈青竹的关系,面上也把她当成半个小姐般对待。
有时,她会觉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是主,她是仆,只是,这一次,他再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而是她同生共死过的……心上人。
不过,这也只是卿卿一厢情愿的想法。至于沈青竹是怎么看卿卿的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二岁死里逃生,十三岁患难与共。对于卿卿,他是喜欢的,但他不知道那种喜欢是什么。这种疑惑直到他十八岁那年。
这一年,沈老爷开始忙着帮他张罗婚事。可新娘不是卿卿,而是与沈家生意有密切合作的谢家女儿,谢音。
关于这门婚事,沈青竹起初是极力反对的。他讨厌这种商业联姻,他甚至连谢音的面都没见过,凭什么让他和她共度一生?
可沈老爷态度强硬,将他劈头盖脸骂一顿不说,还罚他跪了祠堂。
卿卿推门进来时,眼圈通红。她告诉沈青竹:我们逃吧,外面虽然风吹日晒,但天大地大,我们总归是自由的。
沈青竹不置可否,许久,握紧她的手:“卿卿,你相信我,不管我娶了谁,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嗓子痛痛的。其实,那天她真正想跟沈青竹说的是:我喜欢你,想嫁给你,所以你不要娶别人了。
只是临到跟前她还是退却了。她是个哑巴,他却是个少爷,她不确定,自己配不配说这句话。
四
沈青竹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
成亲当天,来了很多宾客。她躲在人群中,看他一身红衣,端的风流倜傥。可当司仪高喊出那声“送入洞房”时,她还是哭了。
她躲在窗外,一边瞧着床头的新娘,一边紧张地绞着手指,好像此刻坐在沈青竹面前,同他行夫妻之礼的人是她。
一墙之内,沈青竹一脸不情愿地拿起喜秤。却出乎意料地,在挑起喜帕的瞬间,愣在当场。
那是一张怎样好看的脸呢?恐怕灿若春花,皎若桃李都不足以形容吧。
窗外的卿卿也呆住了。天不知何时落起雨来,她站在雨中,瞧着屋内一双才子佳人,突然觉着有什么正从她指间悄悄滑走。
第二天,卿卿捧着换洗衣物走进新房时,沈青竹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盯着睡梦中的谢音,直到她推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见卿卿,有些奇怪:“你怎么来了,平时这些事不都是下人来做吗?”
她苦苦一笑:她可不就是下人吗?难不成还把自己当成沈家的小姐,未来的女主人?哪怕别人相信,她都不敢信了呢。
沈青竹和谢音成亲后,沈老爷碍于卿卿的特殊身份,想免了她贴身丫鬟的身份,让她搬到丫鬟们的院落居住。
为此,沈青竹又和沈老爷起了一次争执。卿卿知道后,担心沈青竹为难,主动搬了出去。
往日嫉妒她的丫鬟见她失了势,纷纷来欺负她。沈青竹叮嘱她,若有人欺负她,就去前院告诉他。
可那天之后,她就很少去前院了。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树下,等着沈青竹来见她一面,陪她说说话。
不过,时间久了,他来的次数也少了,即使来了也净说些她不爱听的话。
他说:“卿卿,你知道吗?谢音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他说:“卿卿,你相信吗?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他还说:“卿卿,你知道该怎么得到一个人的心吗?我总觉着谢音不喜欢我呢。”说到这儿,沈青竹情绪低落下去,垂着眼帘好像要哭出来。
那晚,他并没有哭,可卿卿哭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她终究留不住了。他心里有了别人,可她心里却依然只有他。谁叫从十二岁那年起,她就是为他而活着了呢。
天亮的时候,她决定为沈青竹送上一份迟到的贺礼,并祝福他和谢音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然后,就那么默默留在他身边,直到永远。
只是,这份贺礼尚未送达,卿卿就先发现了谢音的秘密。她是在去找沈青竹的路上,看到谢音鬼鬼祟祟走出家门的。
她觉得奇怪,就悄悄跟上,最后,在一个隐蔽的巷子里,看见谢音和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抱在一起。
那一瞬,她眼中浮现出沈青竹落寞的脸“卿卿,我总觉着谢音不喜欢我呢”,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不喜欢那么简单,原来谢音早就已经有了心上人。
卿卿震惊之余,跑到沈青竹面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谁知,沈青竹听罢却只是坚定地摇头:“不会的,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你一定是看错了。”
她一愣。他竟然不相信她!
五
从那天起,卿卿开始瞒着沈青竹,寻找谢音幽会情郎的证据。
可证据没找到,她却在一次尾随中,暴露了。
所幸,谢音并未对她做过多盘问。她还以为蒙混过了关,却不想一个阴谋已经在等待着她。
几天后,谢音突然称想念父亲,要回娘家一趟。
沈青竹本想同行,无奈入秋后,沈老爷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病了,家中上下全靠他打理,实在脱不开身。
谢音提出让卿卿随行。卿卿与谢音之间的交流不多。此回指名卿卿,沈青竹虽有疑惑,却未做多想,不料到底出了事。
两天后,卿卿一脸惨白地跑回来,告知他谢音从山崖上摔下去了。
彼时,沈青竹正在煎药,闻言,滚烫的药汁溅了一地。他却置若罔见,摇着她的肩膀,质问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返程时路过一座山,谢音执意要上去。
站在烈风飞舞的山头,谢音突然朝山崖下仰去。饶是卿卿靠得她再近,也没来得及反应。而从车夫的方向看,就像她故意将谢音推下去一样。
沈青竹震惊极了,握着她的双肩,含泪摇头:“车夫说的不是真的,不是你推她下去的,对吗?”
他居然怀疑她?她是嫉妒谢音,可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她绝不可能做。他同她朝夕相处多年,早已清楚她的性子。怎么多了一个谢音,一切都变了呢?
她咬着唇,握紧双拳,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沈青竹失望极了,怒气冲冲跨上马背,冲出家门。
他不太会骑马,她下意识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他却冷冷地甩开她:“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她僵在那儿,呆呆望着他扬尘而去。他是在赶她走吗?他们约定过的,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他忘了吗?
她到底哪里错了,会一步一步走到这般孤立无援的地步。是她不该揭穿谢音吗?可她只是怕他受到伤害啊!
寒风瑟瑟,她像一个落魄的乞丐,走在人烟寥落的街头。蓦地,一声嘹亮的呼唤传入耳际:“卿卿!”
她回眸,发现不远处站了个男子,眉目俊朗,却是一脸憨笑,竟然是慕容情,多年不见,还是傻傻愣愣的样子。
他朝她跑过来,伸出手捂住她冻僵的耳朵,傻呵呵道:“冷吗?”
她脸一红,慌忙退开。不过一饭之缘后的久别重逢,他却毫不避讳,拉起她往一间酒馆走去:“终于见到你了,欠你的总算可以还清了。”
是呀,当年她给他馒头的时候,他似乎说等逃出来要请她吃东西呢。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挂在心上。
他傻傻一笑,说:“当然了,你是个好人,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她的心一暖,没有说话。
他请她吃完饭,分别的时候,告诉她,他随父亲搬来裳城,现在就住在城西,以后可以经常在一起玩了。
她笑笑,转身却落了泪。他搬了新家,她却没有家了。她觉得头沉得厉害,又无处可去,就找了棵大树,靠在那儿休息。
那一觉,她睡得很深,还做了梦。
梦中,她拼了命扯着嗓子喊:沈青竹,我喜欢你。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最后,少年挥挥手,转身跑远了。
六
半生如梦。
睁开眼,已是在一间客栈。房间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熏香。沈青竹站在窗边出神,见她醒转,缓步上前。
他告诉她,谢音落在悬崖壁突出的一块平台上,捡回一条命,已经没事了,这件事情她也不打算追究了。
呵呵,这般巧合,自然是谢音设计好的。
她撞破了谢音的秘密,谢音便设计这一出,为的是挑拨她和沈青竹的关系,甚至逼她离开沈家。
她觉得好笑,其实,谢音根本不必这样的,他本来就不相信她。所谓的相依为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沈青竹说:“我知道,这段时间对你的关心少了些,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不该伤害谢音。”
他还是相信了谢音。她想解释,却浑身沉得厉害,连动一动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抓着他的衣角,咬牙看着他。
她记得,第一次这样靠近他是在七年前。那时,他们都穿着洪水泡烂的衣裳,彼此牵着手,约定永不分开。
可七年后的今天,他还是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客栈。他说:“义父现在不想看见你。这间客房,你安心住着便是。”
她嘴角一弯,又露出一抹苦笑。若她此刻可以开口说话,她真想问问他:沈老爷不愿意看见我,你呢?
沈青竹走了之后,慕容情来了。他一脸焦急地推开门,却在看见她的瞬间,开心得跳起来。
他去沈家找她,下人们都说她害了人,被逐出了沈家。他不信,这么善良的姑娘,怎么会害人呢?于是,他尾随沈青竹找到这里。
慕容情说:“我知道你不会害人的。”
话音未落,她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相识不过数天的人,尚且相信她,沈青竹怎么就糊涂了呢?
从那天起,慕容情日日都来陪她。她不开心,他就变着花样逗她笑。他给她买棉花糖、捏糖人、唱歌谣,费尽了心思。
她却还是开心不起来。
慕容情望着她欲言却不能言的样子,一拍脑袋道:“对了,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或许能治好你的哑病,这样,你会不会开心点呢?”
她笑笑,再一次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
谁知第二天慕容情真的带来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她满心感动和震惊,又哪里知道,慕容情为了她,在父亲书房外跪了一夜呢?
事实证明,慕容情带来的大夫确实厉害。
这位老大夫虽然花了二十几年都没治好慕容情的痴病,却一服药方把卿卿七年的哑疾治好了。
七年,恍如隔世。
终于能开口发声的她宛如重生,却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不过还好,有慕容情在一旁耐心引导。
她终于张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突然推开慕容情,朝街头跑去。
半个时辰后,她拉着沈青竹一路狂奔,最后在城郊一处荒地歇住脚。她把手拢在唇边,大喊:“青竹,我喜欢你。”
从客栈到这里,借着那股兴奋劲,一连串的动作毫无停歇,直到喊出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放肆,一张小脸也红了。
可是,她不后悔。
七年了,她终于唤出了这个唇齿留香的名字;七年了,她终于无病无疾地站在他面前;七年了,她终于亲口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只是,回应她的却是一句:“阿音还在等我回家。”言外之意明确至极。
可她不死心。他可以不喜欢她,他可以去喜欢任何一个姑娘,但绝不能是谢音,她大胆猜测,谢音和她的情郎一定在暗中谋划什么,她不想沈青竹受到伤害。
她拼了命在他耳边说,可他却置若罔闻,他说:“昨天,慕容老爷来找我了,他想你嫁给慕容情。”
他的声音很轻,她却还是呆了。
慕容情是慕容家的大少爷,下面有两个弟弟。虽是长子,但因天生痴傻,难保将来不受弟弟们欺负。所以,二十五岁未觅得一门亲事。
她不在乎这些,她只问他:“你想我怎么做?”
沈青竹避开她的目光,良久开口:“其实,你嫁给他未必是一件坏事,他是慕容家的嫡长子……”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只依稀记得,反应过来时,已经跑开很远。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第一次,他不信她;第二次,他还不信她;第三次,他仍然不信她;第四次,他终于亲手推开了她。
那么,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如,放手吧。
七
她和慕容情的婚事很快提上了日程。
不久后,卿卿就随慕容情回了家。慕容家主是个好人,对她很友善,下人们对她也毕恭毕敬。
有时候,她会想,嫁给慕容情也挺好,怎么都是个少奶奶。
可是,这真是她内心的想法吗?她说不清,只是每次下决心不再想念那个人时,最后都输得一塌糊涂。
这一次也不例外。
沈青竹是在她婚礼当天出现的。他瘦了许多,望着盛装待嫁的她,红了眼眶,他说:“卿卿,你说得对,谢音对我从来不是真心的。”
她没有说话,内心却波涛汹涌。
沈青竹站了许久,欲言又止地问了一句:“卿卿,你愿意陪我去忘忧谷,求一株忘忧仙草,帮我忘了谢音,让我们重新开始吗?”
那一刻,她的内心其实是挣扎的,只是,仅有的一点骄傲都输给了眼前这个薄幸又痴情的男人。
她知道,一旦跨上他的马,便再无退路,从此,她在世人眼中,便是忘恩负义之人,背信弃义之人。
可没关系呀!那是她喜欢的沈青竹啊!为了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背弃神明,她也不怕!
她想起忘忧谷主的条件,想要忘忧草,必须跳下一口深井,在里面承受十二个时辰的嗜血啖肉之苦,以此来交换一株珍贵的草药。
可是,她不愿意让沈青竹去冒险,所以她决定代沈青竹跳下去,承担那份痛苦。
于是,她在沈青竹的水中放了蒙汗药。到达忘忧谷,蒙汗药的药劲尚未退下,沈青竹躺在马车里睡得正熟。
卿卿下了车,看见忘忧谷主正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似是等候多时。多年不见,女谷主依然神情冷傲,未见一丝苍老。
她跪在地上,向女谷主说明了来意。奇怪的是,女谷主听罢,未置一词,只是看着马车中熟睡之人,微扬嘴角。
卿卿站在井沿,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古井,用十二个时辰的生不如死换取一株令心爱之人忘记一切,包括她自己的仙草,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代价,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吧?
可是,她却觉得值,一想到沈青竹会忘记谢音,她就觉得开心。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因此,纵身一跃的时候,她笑得那么深。
可惜,一切都是假的。须臾之后,她于井底睁开双眼,听着井上传来的声音,知道是沈青竹醒了。
“看来事情比你想象中的要顺利。”那是女谷主的声音。
隔了很久,传来沈青竹愧疚痛苦的喃喃:“对不起,我只是想和阿音在一起……”
原来,几日前,他目睹谢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心里犹如烧了一团火。他不服气,想到了忘忧仙草,他想偷偷喂谢音吃下忘忧草,从而让她彻底忘记她的情郎,然后一心一意和自己在一起。于是,他找上忘忧谷主,愿以十二个时辰的嗜血之苦换取一株忘忧仙草。可女谷主却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要让曾与他共生死同患难的卿卿来为他承担下这个代价。无奈之下,他将她骗来此地。意料之外的是,他尚未想好如何开口,她已为他纵身而下。
沈青竹喃喃说着。他不知道,他的话早已被井下的卿卿听得一清二楚。而她并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泡在井中,任由恶臭味充斥着鼻腔。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只是从深井中出来时,一眼便看见守在井口的沈青竹。而沈青竹犹豫那么久,其间无数次迈开双腿,却终究没敢跳下去救她。
四目交接,沈青竹慌忙避开,不敢看她的眼睛。
女谷主依约出现在沈青竹面前,递上一株鲜绿的草药,可不等他反应过来,身旁的卿卿就将仙草一掠而过,疯狂地塞进嘴里,咀嚼、下咽。吃了它就可以忘记一切吗?那么,就让她忘记沈青竹吧!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般令人伤心。她累了,真的太累了。
“不!不要!不要吃!”沈青竹快步上前,用力摇着她的肩头,企图让她吐出来,可女子一口贝齿紧紧咬着,一丝缝隙都不留。
那一瞬,她脑子里闪现出许多个沈青竹,坚定的,懦弱的,欢笑的,悲伤的。每一个他都在说着一句话,重重叠叠,回荡耳际。
–“卿卿,我会永远陪着你。”
古老的誓言,那么温暖,那么清晰,那么嘹亮,最后,却伴着一声巨响,一片一片碎成齑粉。
沈青竹一直在喊她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一双眸子渐渐暗淡下去,犹如蒙了一层灰,一层再也擦不去的死灰。
他到底做了什么?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姑娘,会哭、会笑、会唱、会跳的姑娘,怎么就被他毁了呢?
他望着眼前木头般的姑娘,懊悔极了,心痛极了。他跪在地上,终于泣不成声:“卿卿,你打我吧,骂我吧,或者你给我一刀也好,只是,求你别这样……”
他的嗓音几不成声,可对方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痴痴傻笑。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逼她忘了他……
八
从忘忧谷出来,已是第二天。
卿卿是被狂追而来的慕容情带走的。沈青竹与他抢她。慕容情拼了命地大喊,他才是她的夫君,他才是将她视如珍宝的人。
于是,她推开沈青竹,狂奔向慕容情。
她随慕容情回了家,在他的死缠烂打、铁嘴铜牙下,终于说服慕容老爷为他们重新操办婚礼,几日后,她成了慕容情明媒正娶的妻。
婚后,街头巷尾开始传沈家的一些事。
比如沈老爷之所以莫名卧病在床,是因为谢音在其吃食里下了慢性毒药。而谢音早在被父亲逼着嫁入沈家的时候,就和情郎谋划着要把沈家一步步收入囊中了。
真相大白,谢音和她的情郎锒铛入狱,沈青竹却消失了。后来,卿卿收到一封无名信,约她到城外荒郊相见。
她如约而来,见到的却是沈青竹。
他瘦了不少,昔日乌黑的明眸深深凹陷,却又在回眸看见她的瞬间焕发出别样光彩:“卿卿,别来无恙。”
她没有说话,二人就那么静静看着对方。然后,天黑了,他伸出手说:“我要走了,走之前能再抱抱你吗?”
她转身就要离开。
他慌忙抓住她的胳膊,突然就红了眼眶:“卿卿,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在这儿,你抱抱我啊!”说着用力抱住了她。
她推开他,后退数步:“我是慕容家的少夫人,沈公子自重。”
他面色一变:“才不是!你只是吃了忘忧仙草!你只是忘了我!你喜欢的人是我!跟我走!”
他死死拽着她,几近咆哮。她微微一怔,缓缓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
“十年前,卿卿于沈家私塾邂逅沈青竹。”
“八年前,卿卿于洪水中握住沈青竹的手,互相许下永不离弃的誓言。”
“六年前,卿卿和沈青竹一起流落江湖,相依为命,虽苦犹甘。”
“两年前,卿卿亲手为沈青竹穿上大红喜袍……”
沈青竹呆呆望着她。
是的,他们的一点一滴,她全都记得。
世上根本没有忘忧仙草,那不过是孤傲又多情的女谷主同世人开的一个玩笑。卿卿并没有经历什么嗜血啖肉之苦,那充满恶臭的井水,不过是强身用的药酒罢了。
其实,那个时候如果沈青竹再多一点勇气跳下去,他就会发现,情之一字,便是世间最好的忘忧药。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早在遇见谢音之前,他就已经喜欢上卿卿了,可惜离得太近,未曾认真审视过这份感情。
人很多时候是顽固而偏执的,犹如他,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爱的,非要等到失去了才发现,曾那么喜欢她,喜欢到化入骨血而不自知。
他哭了,哭得比任何一次都伤心。
他没有告诉卿卿,其实这一次,他本没想强求她跟他走的,他是来向她告别的,只是看见她的瞬间,便情不自禁了。
沈青竹知自己伤她太深,想补偿她。于是,不久前,他再一次找上忘忧谷主。这一次他是去求她出手,治好慕容情的痴病。
十年未曾涉足江湖的女医,考虑一宿,答应了。但她有一个条件,用沈青竹的余生自由来交换。
沈青竹看着忘忧谷主笑了,她大概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子。至于是什么,恐怕不是他这般薄情之人有资格过问的。
夕阳西下,余生漫漫。
此刻此景,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夫子检查他功课时,她偷偷站在夫子身后,踮着脚,高高举着书本,一字一字指给他看的情景。
那日,夕阳将她的笑颜染得那么美,而他眯着眼,瞧着她的方向,念道–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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