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北深秋的时候,下午不到六点,夕阳的余晖就已撒尽。房屋、树木被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墨汁。白白的烟,从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钻了出来,又笔直笔直的钻进了天空不见了。深秋的傍晚是绵绵的、静静的。
老陈把半碗萝卜汤喝进了肚里,用粗糙的大手,手心手背的在嘴上来回抹了两下。晚饭做了一盆萝卜汤,孩儿们左一碗右一碗,只给他和老婆一人留了半碗,一个个都喝的小肚溜圆跑出去玩了。
老婆去后院喂猪呢,今晚又停电了。煤油灯他懒得去点,他盘腿坐在炕沿上,抓过烟筐,用旧报纸卷了根烟,吸起来。烟头上的小园火炭在黑屋子里,一明一暗的闪动着。
今天下午,他去了生产队的白菜、萝卜地。数了数白菜和萝卜各多少条垄,算算每户能分多少颗菜和多少个萝卜。他想,明天就带领社员去地里拔了,分下去,好早点让社员吃上鲜嫩的白菜和萝卜。因政策不允许个人种地,社员们一年到头,只能望眼欲穿的盼着生产队分的这点菜。好给孩子们解解馋。
东北这地儿,无论粮食还是蔬菜一年只能种一茬。冷天多热天少,这不,还没到“十一”国庆节呢,就穿秋衣秋裤了。人们把秋天分的白菜和萝卜都储藏起来,舍不得吃,留着冬天里吃个新鲜,招待客人凑个菜。就连烂菜帮子也舍不得扔一片,切成丝,拌点盐,嘎子嘎子的嚼着也挺脆生。
今晚喝的萝卜汤就是跟冬天里储藏的不一样,味道真是鲜。锅一烧开,满屋子都飘散着萝卜的清香味儿。
老陈正想的入神,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道铮亮的光柱子,盯在了他家的窗户上。片刻钟,门被咣当一声踢开了,窗户上的那道光柱子,瞬间就跑到了他的脸上。他急忙用手遮住了眼睛,定了定神,从手指缝里看清了,盯在他脸上的光柱子,是从革委会王主任举着的手电筒里发出来的,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红卫兵。
王主任把光柱子从他脸上挪走了,挪到了旮旯儿,挪到了墙根,又挪到了厨房,然后又挪回了他的脸上。
王主任瞪起两只鼓鼓的甲亢眼,盯着老陈看了一会儿,又用鼻子吸了吸屋里的空气,说:“吃了?这么快消赃了?陈队长请吧,跟我们去革委会走一趟!”
老陈把没吸完的烟扔在了地上,用脚碾了两下,又披了一件黑布衫,两手朝后一背,大踏步的走在了王主任一行人的前面,走进了没有月的夜色中……
2
生产队有一个废弃的牛棚,是用小杆夹泥建筑的,去年革委会王主任带领红卫兵把它一阵修整,现在变成了开批斗大会的现场。
房梁上挂着两盏马蹄灯,屋里半阴半晴,社员都围着泥墙坐一圈。屋地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一把靠背木椅,离桌子前边两米远的地方,一个四脚八叉的长条凳,静静的卧在马蹄灯下。
王主任坐在靠背椅子上,挥手让老陈坐在长条凳上。王主任清了清嗓子说:“陈队长,你知道为什么把你请这儿来吗?”
“不知道。”老陈随口回答。
“你给我装糊涂是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交代了,可以减轻罪行,不交代有坐牢的危险!”王主任把声音拔高了一节。
“我不知道,那就麻烦王主任您告诉我为什么吧。”他坦然的说
“那好,你等着。”王主任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桌子下边的抽屉,捏出几张小纸条来,开始念。
“我举报陈队长,偷生产队的萝卜,两个,红的,上边还带着缨呢。”
王主任又抽出一张:“我举报陈队长,今天下午去生产队地里看地,偷了两个萝卜,上边还带着泥呐!”
王主任又抽出一张:“我举报陈队长……”
图片来自网络原来是两个萝卜惹的祸。老陈噗嗤笑了,他笑自己,一个受人尊敬的老贫下中农,清清白白的活了半辈子,今天却栽在了两个萝卜身上,不对,应该是那个娘们儿身上。
他想,回来的路上,谁也没碰见啊!一定是刘二婆告的状。他朝四周扫视了一圈,没见那娘们儿,看,她都没敢来,写了一堆无名举报的纸条子。唉!啥也别说了,谁让咱嘴馋呢。这娘们儿,我不吃你的萝卜,也不会说出去的。再说也不是你一家刨地,东头老赵家,还有西头老杜家他们刨地我都碰见过。
这个娘们儿名声不好,因男女关系,被挂两只破鞋在村里游过街。还因偷掰生产队地里的玉米棒子游过街。游街的时候,他也跟在革委会人的后头,也算参加了呀!这娘们儿一定是报私仇了。先把我嘴堵上,然后恶人先告状。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都说女人心毒,这回我相信了。
他心里恨起了刘二婆,他恨的只磨牙。对了,他还给了隔壁五保户老朱头一个,这可千万不能漏了,老朱头岁数大了,不抗折腾。
他又一想,别跟女人一般见识,不能把她刨自留地的事说出去。上边有政策,个人不能种地,这是搞资本主义。被发现了,庄稼和地一律没收,还得挨批斗。她丈夫有病,干不了重活,一个女人开块荒地,不知费多大劲呢。想到这,他又不那么恨了。
“我是偷了生产队地里的萝卜。”他回答的很干脆。
“好,承认就好。”王主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两个原本就鼓溜溜的眼珠子,经他那么一瞪,差点没像两个玻璃球子似的,滚掉地上。
“去把牌子拿来,给他戴上。”他指着一个红卫兵说。
一个事先写好的牌子,挂在了老陈的脖子上。上边写着:我偷公共财物,我有罪!
“站凳子上去。”王主任命令。
“批斗地主、反坏右时,你护着不让打,这回让你替他们尝尝滋味!”
王主任撸胳膊挽袖子,几个红卫兵站到了老陈两边。屋里的社员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说!把偷萝卜的过程交代出来。”
“没什么过程,我就是看地时,顺便拔了两个萝卜,回家熬汤喝了。要怎么整,随你们便吧!”
“哎呀呀!你还有理了哈?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等着……”王主任的叫喊声,在寂静的夜里,窜出了牛棚,飘进了山里,让人分辨不出是狼嚎还是人叫……
3
咣当一声,牛棚的门开了,随着声响屋里刷的一下亮了。电来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个女人。她个子不高,上身穿着蓝色的花布衫,下身穿一条灰裤子。俩胳膊肘处打着蓝色的布丁。腰里系着花围裙。她昂着头,撸着袖子,两手掐着腰,这副模样,就好像走上了摔跤擂台。
“放了他!这两个萝卜不是他偷的。”女人高声的冲着王主任喊。
王主任背着手,踱着步,来到女人跟前,说:“不是他偷的,是你偷的喽?哎呀!不对,应该是你俩一起去偷的喽!”王主任不怀好意的奸笑着。
女人把脸扭向一边,她不想看王主任那狰狞的脸。说:“是我刨自留地种的,今天傍黑儿,陈队长看地回来,打我那儿路过,我给他的。明天早上,我领你们去地里看……”
女人的话没说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气喘吁吁的站在了女人前面。
小男孩儿的眼睛在不停的扫视着地中央站着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王主任脸上。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王主任跟前,他仰起稚嫩的小脸看着王主任说:“叔叔,他没偷萝卜。”他用小手指了指老陈。“是我妈给他的,他不要,我妈硬给夹车子上了。我就在跟前,都看见了。你放了他吧……”
小男孩儿长得很单薄,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高高的鼻子下,有一张小嘴巴。小嘴一张露出了洁白无瑕的小牙。
女人过去牵着小男孩儿的手说:“儿子,这么黑,你咋跑出来了,不是让你看着火,把锅烧开吗。”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小男孩儿手里还拿着个烧火棍。
故事中老陈的重外孙儿站在长条凳上的老陈,许久许久的望着小男孩儿那瘦瘦的小脸。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是惊讶?不知道,是感激?更说不清。反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十四岁那年,跟上他家抓鸡的两个日本鬼子打起来,他用铁锹追砍日本鬼子,他的胳膊被刺刀刺开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他都没眨一下眼。继续追着日本鬼子砍,日本鬼子被他追的来不急开枪,哇啦哇啦的叫着跑了,连根鸡毛也没捞着。
还有,因他专跟做坏事的土匪头子对着干,土匪头子趁他不在家时,把他父亲绑到了村东头小卖部门前。用枪托把,把父亲的头顶硬给豁开了一道沟。父亲躺在了小卖部道边的水沟里。等他接到信儿,带人赶回去时,父亲已经没了气。土匪头子早跑的无影无中了。当时他一个眼泪也没有掉。只是攥着拳头,把牙咬的咯咯响。别人都说他恨傻了,不知道哭了。
可是,今天他不清楚自己为啥,眼睛里却滚出了两颗大大的水珠,亮晶晶的,顺着胸前的牌子滑落到了地上。摔碎了。
第二天早上,老陈回家了,但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红卫兵。取铺盖卷儿,去公社老改队,改造去了,犯的是包屁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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