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一些地名沿用了十里桃花的原名,但故事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1—
师父说,我上辈子之所以无福位列仙班,是被男人坑了。
我虽不是正统的精灵,但好歹是个修炼中的梨子精,成仙乃是我人生头等奋斗目标,哪知前世竟会为了一个臭男人放弃了飞升成仙的大好机会,那时的我真真是迂腐得很。
于是,这辈子我打算洗心革面,珍爱生命,远离男人。
当然,师父他老人家除外。
自我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这百里快活林过日子。师父偏爱清净,虽酿得一手好酒,却不乐见宴席上的觥筹交错。他以“退隐三界,不沾红尘”为名蒙蔽众人眼,实则是日复一日宅在快活林里打麻将。
一大早,我哈欠连天的从酒窖巡视一圈回来,师父的麻将已经将将打了十多个回合。
“阿梨,你来了。”师父正欲起身,临时看了眼手中的麻将,把牌一推,“胡了!”我面无表情,但嘴角有些抽搐。
师父数着银票从龟公旁边走过来,打了个响嗝,指了指圆木桌,“你榴莲婶做的丸子汤,好吃得要命,为师心慈,特地给你留了一碗。”
榴莲婶呸了一声,朝他翻了个白眼,“明明是特意做给阿梨的,都快被你吃光了,死老头说话真不害臊!”
师父嘿嘿地笑,又挽了挽袖子继续搓麻。
想这快活林百十来里地,只有我和榴莲婶一家是果子精,因而她待我一向宽厚,有好东西也总是惦记着我。
“阿梨呀,为师等会儿要去九重天给天君贺寿,正好去月老那儿坐坐,顺便给你求一段姻缘怎么样?”
我泪眼汪汪地望着师父,扁扁嘴:“师父不要阿梨了吗?”
“胡说!”师父皱了皱眉,“为师这是为你好,姑娘大了总该寻个依靠,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守着我这个糟老头吗?”
我默默地点头。
“没出息,这事先放着再说罢,你现在去趟青丘,给东狐帝君家的狐狸崽子送两桶好酒,这小子闹腾我好久了!”说罢,师父把牌一推:“清一色,自摸!给钱给钱!”
我在榴莲婶的哀嚎中冲出屋,念了个诀召来师父的五彩祥云,赶往青丘。
落了地,我才想起,方才走得急,忘了问小王爷家住何处,青丘境这么大的地盘,难不成挨家去问?
先逮个小仙问问路吧。
走了一程,眼见一片火红的凤凰花开得炫目,忽见一团隆起之物于花丛之中一起一伏,我近前去瞧,原来是团红毛小狐狸在呼呼大睡,我伸手捏了捏那爪子,中间有个软软的小肉垫。忽听见“嘭”的一声巨响,眼见手中那毛茸茸的小爪瞬间变作一只修长的手。
沿着那手向上看去,面前居然立了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
—2—
少年着一身品红纱衣,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爽哉,小爷我活了万八千年总算被人非礼过一回了,不知这是哪家仙童?姓甚名谁?”
我清了清嗓子:“小仙名唤阿梨,敢问仙友,可知东狐帝君家的小王爷住在何处?”
他一听,猛然把脸凑过来,弯了一双桃花眼问我:“你想干嘛?”
俊脸倏地放大在眼前,唬得我往后连退了几步,“我奉师父之命来给夜彤上仙送酒。”
他摸摸下巴,然后把手一伸,“酒呢?”
看我懵了,他坏坏一笑,“你要找的人,正是小爷我。”
我乖乖把酒递给他。
早听师父说过,东狐帝君家的狐狸崽子整天不学无术,活了万八千年将将修炼成上仙,一双俊俏桃花眼不知迷倒了多少青丘少女。这么一推测,定是他没错。
夜彤接过酒,打开瓶口嗅了嗅,“甚好甚好。”接着,他喜滋滋地道:“为表感谢,今儿天君过寿,九重天上大摆筵席,要不要跟小爷我上去转转?”
我犹豫片刻,只见他拍拍胸脯:“怕什么,有我罩着你。”
我长舒一口气,点头。
九重天上,碧瑶池一片仙气缭绕,祥云朵朵,看来各路神仙已经到齐。
夜彤只顾喝酒,我闲极无聊只好坐在席子上东张西望,时不时抓一块莲藕糕塞进嘴巴里。
不多时,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从台阶上走下来,在众仙中显得俊朗非凡,笑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便是天君最得意的儿子慕炎。
一百年前,我曾在师父的寿宴上偷看过他。
那个青衫少年,只一眼,便深深烙在了我心里。
此刻,我才看到他没多久,他就像有感应般转过头,隔着众仙与花瓣注视着我。
然后,他朝我微微一笑。
如同当年,他在蓦然回首之际,望见趴在门边偷看他的我。
我呼吸一滞,差点被桂花糖呛死,埋下头一阵猛咳。夜彤斜睨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杯仙露,笑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这时,身侧莫名多出一只修长的手,递给我一块绣着祥云的手帕。我从容接过,擦了擦嘴角,再一转头,顿时僵在原地,“殿……殿下。”
慕炎掀了掀衣摆在我身旁坐下,我的小心脏顿时狂跳起来,脸红得更是堪比火烧云。
他弯了弯嘴角,唇边携了丝笑意,缓缓道:“小梨姑娘,好久不见了。”
想不到,一百年了,他竟还记得我。
我执着手帕,羞涩得说不出话来,夜彤倒是愣了,“你……你们认识?”
我刚想开口,就瞧见遥遥的走来一个人。
不妙!我刚想溜,就被师父喝住:“丫头,你给我站住!”
—3—
“姑娘大了留不住了!想当年,你最爱乖乖跟在为师身边。现如今,你不但不陪着为师,反倒跟狐狸崽子四处鬼混,为师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呐!”
师父哀嚎了一阵子,我只好端茶送水垂肩揉腿,哄他道:“师父乖,以后阿梨一定听你的话。”师父一听,满脸悲戚立刻不见,“这才对,这样罢,既然你欢喜夜彤那小子,为师替你去青丘求亲怎么样?”
我哆嗦着抽回手,扁扁嘴:“师父不要阿梨了吗?”
师父白了我一眼,正经道:“别再装可怜唬我,这回我没开玩笑。”
我睁大眼做迷茫状,“师父不是一向不待见夜彤上仙吗?”
师父摸摸下巴,“狐狸崽子除了嘴巴坏,爱捉弄人,其实人还是蛮正直的,值得托付。”
我默了默,瘪瘪嘴,“阿梨想一辈子陪着师父。”
师父一记爆炒栗子弹在我脑门上,“别以为为师不清楚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你不就是惦记着慕炎吗?为师早跟你说过,你和慕炎不可能,他是天界的太子,是下一任天君,难道你忘记为师给你讲过的故事了吗?”
这个故事被师父讲了何止千百遍,我怎能忘记?
五百年前,那时老天君还没有辞世,慕炎还不是太子。
那时年少,慕炎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名叫凤离,是一只修炼成仙的七彩凤凰。
天界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一旦被选为储君的人,必须娶人鱼公主为妻。因为深海的人鱼拥有最高强的灵力,与人鱼结合,能诞下最优秀的后代。慕炎被老天君选中,成了继他父君之后的又一任储君,所以他的亲事一早便注定。
他要娶的人,只能是深海的岚璎公主。
慕炎为了能和凤离在一起,甘愿与老天君为敌。于是,老天君趁他受伤昏睡之际,将凤离仙子的元神散尽,封入凤凰血印,囚禁在东海的最深处。
三日后,师父收到了来自青丘的一封信。
信的大抵意思是,夜彤见我聪明伶俐,想要收我为伴童,从此跟在他身边一同修炼。
师父欣然应允,整日催我快点滚蛋,“为师早看出来狐狸崽子对你有意思,你瞧,还没等为师开口,他就眼巴巴赶着来要你了!”
我抹了抹额角,“师父,您大抵是误会了,人家只说收我为伴童,没您想得那么长远。”
师父嘿嘿的笑,嘱咐我:“跟小狐狸好好过日子,下次争取领个小狐狸崽子回来!”
我黑着脸赶往青丘。
夜彤再见到我,显然很欣喜,“我家老爷子说了,青丘迟早要交给我打理,让我没事多跟慕炎学习学习治理之道,正好你跟他熟络,咱们便一道去罢。”
我原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几日后真的被他拖上了九重天。
第一次踏进慕炎住的承泰宫,我无端生出几丝自卑来。想来我不过是个卑微的果子精,能上一回九重天已是三生有幸,这回更是壮着胆子到太子府邸一游,不知是否会折寿。
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在见到慕炎的那一刻,彻底瓦解。
仍是那个青衫少年,仍是初见的模样。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犹如九天之上长明不灭的璀璨云霞。
我总觉得和慕炎上辈子就认识,要不然我也不会自从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可师父说,我这叫花痴。
—4—
在承泰宫坐了不过半日,夜彤就被东狐帝君差人请了回去。几个时辰后,他哭丧着脸回来,对我道:“老爷子非要让我去人界走一趟,这些日子你便住在太子这罢。”
我一惊,心下半是犹豫半是窃喜,下意识望向慕炎,他迎上我的目光,微微一笑,“小梨姑娘且放心,安心住下罢。”
我矜持的点点头,实则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第二日大早,我从床上爬起来精心梳洗了一番。乍一出屋,就闻到院子里香气袅袅,慕炎的贴身小厮淙淙坐在桌旁招呼我:“小梨姑娘,今早的粥好好喝,要不要来一碗?”
我道了声谢,挨着他坐下。喝那粥时,觉得口感甚妙,遂赞道:“太子府的师傅就是不一般,连一碗清粥都可以熬得如此妙极。”
淙淙摇摇头,“小梨姑娘说错了,这粥是咱们殿下亲手熬的。”
我砸吧砸吧嘴,表示不信。下一刻,只见慕炎端着两碟小菜坐到我身边,我狐疑地抬头觑他,他笑道:“大师傅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怕你吃不惯,我便炖了半锅。”
淙淙在一旁嗫嚅道:“从前岚璎公主也吃不惯咱们这儿的东西,却没见殿下专门给她另做饭食的。”
慕炎咳了声。
我的脸无来由的一红,忙低头喝粥。
之后的每日清晨,慕炎必会来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里散步,起初我还有些羞涩不安,等日子久了,我只觉得乏味得很。可他却仍能乐此不疲兴致勃勃,让我十分佩服。
这段美滋滋的小日子,被岚璎公主的到来打破。
岚璎公主是慕炎的未婚妻子,更是下一任天后。因身份悬殊,我对她向来能避则避之。可她不知听了谁乱嚼舌根,知道慕炎一直待我极好,便将我视作眼中钉,日日寻衅。对于她的冷嘲热讽,我一概充耳不闻,偏偏她乐此不疲,终日以嘲笑挖苦我为乐。
拜她所赐,一段时日下来,我已练就一身波澜不惊的好本事。
慕炎多次想维护我,可那岚璎公主自小娇生惯养,性子傲娇得很,像慕炎这样的翩翩君子实在拿她无可奈何。
她有意拿我出气,我终不能一味闪躲,总要跟她讨教个明白。因此,当她再一次寻我麻烦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而是抬头看她:“公主身份高贵,为何总是和小仙我过不去,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到时候给公主戴个以强凌弱的帽子可就不好看了。”
面对我的伶牙俐齿,岚璎气得脸色大变,抬手便朝我甩了过来。
我不躲不闪,但预料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有人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吼道:“住手!”
那声音冷得骇人,我原以为是慕炎在为我解围,侧头一看,竟是久违了的夜彤。
—5—
自夜彤替我挡掉那一巴掌后,岚璎再没找过我的麻烦,而是加倍还在夜彤身上。
我能说的只有抱歉,而夜彤却笑着揉乱我的发:“阿梨,我说过要罩着你。”那时的我,眼里、心里满满都是慕炎的影子,并未捕捉到夜彤眼里宠溺的目光。
而后我渐渐发现,岚璎加之于我身上的那些寻衅挖苦,换到夜彤身上,似乎变了。她对夜彤的冷嘲热讽,更像小姑娘对心上人的撒娇耍赖。慢慢的,连迟钝的淙淙也忍不住与我耳语:“小梨姑娘,照你看,公主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身旁的慕炎笑得春风和煦,缓缓道:“岚璎跟夜彤,倒很般配。”
日子久了,流言终于传到了岚璎耳朵里。
有一次我路过她的院子,亲眼看见她颐指气使地质问躺在草丛里打盹的夜彤:“小狐狸,你喜不喜欢我?”
未等到夜彤回答,我就强忍着笑跑去讲给慕炎听。
“公主真是个直率的姑娘,想到什么都有勇气说出来。”我与慕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那你想到什么,没有胆量说出来?”慕炎忽然问。
“我……”我想到你啊,想和你在一起,“那你呢?你想到的都敢说出来么?”
“不是。”慕炎淡定的吐出两个字。
“那你在想什么呢?”我问。
慕炎清了清嗓子,悠悠地说,“如你所想。”
“啊……”脸不争气的红了,宛若九重天上的七彩霞光映在面颊上,我小声呢喃:“要是,我们想的不一样呢?”
慕炎弯了弯嘴角,俊朗的笑颜如同皓月凌空,然后,他牵起了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握。
犹记得我临行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对慕炎动情,更不能凭白招惹他。
是夜,我在房里跪了整整一夜。朝着快活林的方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念叨:“师父,徒儿不孝,背弃了您老的教诲。徒儿欢喜慕炎殿下已久,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徒儿虽深知自己卑贱得连给殿下提鞋都不配,但仍想留在他身边,就算灰飞烟灭,徒儿也不悔。”
这辈子只有那么一次,如此真心的忏悔。
那之后,慕炎并未待我有何不寻常,仿佛那日表露心意的人不是他。他仍旧晨起拖着我出去散步,仍旧每日三餐关怀有加,在夜彤和岚璎面前,我们还是惯常的模样。
但等到他们一走,慕炎就会凑上来,含笑牵起我的手。
一日傍晚,我与慕炎手牵着手从蟠桃林赶回,眼见一抹修长的身影立在院门口。
是夜彤。
我怯怯望向他,他亦瞧着我,安静得有如一片寂寥的落叶,无波无澜。
一直以为,夜彤不论着什么衣裳,暗的也好,淡的也罢,总掩不住一身桀骜潇洒,便是他不穿衣裳我也瞧见过,那盛气凌人的气势丝毫不弱。今日一身素白衣裳却在星光簇拥中淡出一股羸弱之感,哀伤得如断裂的琴弦。
他的眼神胶在我与慕炎十指相握的手上,许久没有开口。
—6—
夜彤一个人回青丘了。
我原以为他是实在受不了岚璎公主的小性子,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起初便也没在意。等到我愈发感觉不对的时候,正欲回青丘寻他,便听说了一件坏事。
我与慕炎两情相悦的事,终究还是被天君发现了。
慕炎怕我受牵连,独自揽下了天君的惩罚,遣人送我回快活林避避风头。毕竟有师父护着我,天君一时还不能妄自降罪于我。
临行前,他只留给我一句话:“小梨,等我。这次,我定不负你。”
这次二字从何而来?难道还有上一次吗?我茫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以为这番离别,除了慕炎之外不会有人送我,可没想到,岚璎居然会亲自跑来送我。她不但亲自送我,还亲口告诉我一件事。
一个让我寒心的真相。
她说:“小梨,你以为慕炎是真心爱你吗,别傻了。慕炎口口声声说爱你,实则都是假的,你与我并无异,他的心里永远只爱凤离一个。”
我懵了,“你说谎!”
岚璎笑得倾国倾城,她递给我一个水晶球,“这是五百年前的凤离,看看她的样貌你便会信了。”
我颤颤巍巍地接过,水晶球里的女子,竟长着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岚璎的讥笑回荡在耳畔:“慕炎对你如此恩宠,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像他挚爱的女子。”
原本眼睛已经肿得快要睁不开,这一刻竟然又开始发热发胀起来,心痛扩散到每一寸肌肤中,我闭了闭眼,把脸用力地埋入双掌中。
回到快活林已数日,师父一直冷眼旁观我的悲戚,不曾与我讲过一句话。
入冬,快活林下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顿时给整个世界裹上了一层凄凉的白。林子里的小仙们从未欣赏过如此盛大的雪景,纷纷啧啧称奇。
适日,我披头散发躺在床榻上发呆,忽地一张俊脸凑过来,吓得我嗷呜一声坐起。
夜彤弯了一双俊俏桃花眼,在我身上嗅了嗅,笑道:“臭阿梨,你几天没梳洗了?”
我抚了抚受惊的小心肝,转头瞪他:“要你管!”
夜彤撇撇嘴,伸手弹了弹我的脑门,“啧啧,瞧瞧你,不就是被臭男人甩了嘛,至于落魄成这幅熊样吗?”
我的心在滴血,嘴上却故意打趣:“嘿嘿,要是我这副德行被人看去了,估计以后啊,再没有人敢娶我了。”
“我敢。”
他的声音低沉而戏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愣愣地将他望着,一句“你开什么玩笑”含在舌尖,钝钝地说不出口。
夜彤勾了勾嘴角,复又道:“放心,如若当真没人敢娶你,那么我便娶你。”
那一刻,我莫名觉得,窗外皑皑霜雪也融成了十里春风。
他牵起我的手,轻轻一吻,“阿梨,你始终有我。”
我伸了一个懒腰,装作很困倦地缩进被子里,“我困了。”实则我此刻清醒得很。
他的唇动了动,却只是摸了摸我的额头,安静地说:“我看着你入睡。”
我不知道那一晚,夜彤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踏着深雪走路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大抵因为青丘四季如春,从未下过雪。
很多年后,我每每至睡梦里惊醒,梦里都有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他或是走在大雪纷飞的山麓,或是走在荒烟蔓草的广漠。
我一直后悔,那时没能陪在他身边。
—7—
再见到慕炎,已是半月后。
我与他沉默地站着,不知何时,屋外又开始落雪,稀疏几粒飘进屋里,沾地即化。
他蓦地叹了一声,莫名道:“小梨,相信我。”我不知这“相信”二字到底指什么,要我相信他已忘了凤离?还是相信他爱的人是我?
慕炎立在窗前,看着外头愈下愈大的雪,忽然走过来拽紧我的手:“随我出去走走。”
从小木屋到百花园,漫漫长道上积了很厚的雪。慕炎牵着我,漫无目的地走。双腿陷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便有些发麻。
我弯下身去揉腿,慕炎沉默半日,开口道:“你的脸确与凤离有九分神似,但我是真心待你,并非因为你像她。”
我直起身来,看入他的眼:“我深知自己卑微得很,配不上尊贵的太子殿下,要不是因为我长得神似仙去的凤离仙子,别说真心以待,敢问殿下可会正眼瞧我?”
他的眼神云遮雾掩:“小梨,都是我的错。”
我忍不住笑了,“承蒙太子殿下看得起,无论你对我的心意是真是假……”我慢慢从慕炎手里抽出手,“就这么,算了吧。”
他的眉峰渐渐蹙起,语气也变得清冷:“小梨,你可曾真心待我?”
我心中一沉,没有答话。
良久,他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许我曾经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但从此往后,让我补偿你。”
那之后,慕炎在我的小木屋旁搭了一间茅屋,让淙淙把宫里积压的卷宗都搬了下来,显然要留在快活林小住。师父几日前就去东海做客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与慕炎青山独对。
慕炎依旧每日早起处理公事,他的屋内摆设极其简单,不过一张床榻、一席书桌、一把草椅,还有数不清的卷宗、书册。
还有一盏幻着七彩火焰的长明灯。
我曾偷偷向淙淙打听过那盏长明灯到底作何用,淙淙抓耳挠腮地答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从凤离仙子灰飞烟灭后,殿下就一直守着这盏灯。”
凤离……凤离……既然如此放不下她,还来招惹我做甚么?
近来,三界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山舍利塔莫名震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早听师傅讲过那场令三界为之变色的神魔大战。一万年前,魔王萨莫率领魔界大战仙界,年纪轻轻的慕炎上神代领诸神迎战,最终战胜魔王。慕炎因此被老天君内定为下一任太子,而魔王萨莫被处锥心之刑,囚禁在西域山顶的舍利塔内。
而如今,西域山顶舍利塔莫名震动,正是魔王苏醒前的预兆。
三界的众仙们都说,新一轮的神魔大战可能不远了。
—8—
一大早,慕炎派淙淙给我捎话,说他回九重天了。
而我,决定去趟东海,请师父回来。
有生之前,我竟是第一次到访东海。冰冷的海水刺得我骨头发痛,遂念了个诀用仙气护体,一路摸摸索索地来到金碧辉煌的人鱼宫殿。
不料,迎接我的竟然是岚璎。
我拜了一拜,“小仙见过公主。”
一年多不见,岚璎收敛了不少傲气,她趁四周无人小声问我:“小狐狸最近可好?”我干干地笑了笑,这才忆起好久没见到夜彤的影子了,心里莫名一痛,遂道:“小仙最近不曾见过夜彤上仙。”
她沮丧地拧了拧手里的帕子,我忍不住逗她:“看来公主对夜彤上仙倒是关心得很。”
她脸一红,跺了跺脚,“胡说甚么,谁关心他了?”这股小女儿嗔态自然而露,我笑了笑,之前对她的怨念一扫而光。
“你笑甚么?”她怒道。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语。
岚璎的脸色变了变:“不许你嘲笑我。”我做了个揖,“小仙不敢,公主这般惦念夜彤上仙,想必他也一定十分挂念公主。”
她一声冷哼,“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小狐狸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丝毫不在意,慕炎如此伤你,你却甘愿相随,你才是这世间顶顶愚钝的人!”
我尚未琢磨透她话里的深意,只见她从身后拿出一盏灯。
我认得,那是摆在慕炎床头的七彩长明灯。
“这是……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不好的预感涌入心头。
岚璎冷笑,举着发出七彩亮光的灯盏,“这并不是什么长明灯,而是一盏结魂灯,里面存放的,是凤离的魂。”
相传,若想使灰飞烟灭的人重生,只有一个办法。
九天结魂灯长明不灭,可以吸收三界之内游离的灵魂碎片,日积月累,吸收日月精华,慢慢结成一个完成的魂魄,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肉身,杀死肉身的元神,通过人鱼的幻术就可以将魂魄植入肉身,从而得到重生。
我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五百年来,慕炎一直在拼凑凤离的魂魄。
岚璎笑得鬼魅,一步步逼近我,“你不傻,应该猜得到,你就是换取凤离重生的肉身。”
我后退几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原来慕炎早就准备牺牲我,要我成为凤离重生的祭品。
“凤离的魂已经结好,慕炎把灯交给我,就是为了在月圆之夜完成灵魂交替。”
“对了,你不是很想飞升成仙吗,能成为凤离的肉身,一圆夙愿,是你的荣幸。”
“小梨,珍惜你最后的日子吧。”
此刻,身体像是早已被绞碎,抑制不住的泪水流下,扩散在肌肤中的,是再也找不到自我的痛苦。
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师父老泪纵横的脸。顿时,眼前一黑,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孤零零的躺在床榻上,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一扭头瞧见师父沧桑的脸,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我凄然一笑:“师父,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
师父不答,只是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许久之后才长叹:“当初为何不听为师的话?”
“师父,徒儿知错了。”半晌,我抬起头:“徒儿只想知道,岚璎所言之事真的属实吗?”
师父拭去我眼角的泪,哽咽道:“事到如今,你还惦记着他吗?”
我轻轻点头。
师父哽咽良久,对我道:“凤离,你这又是何苦,上辈子为了他灰飞烟灭,还不够吗?”
—9—
我闪身纵上云头,急急朝九重天奔去。
师父终于告诉我实话,凤离便是我,我便是凤离。犹如晴天霹雳,我猜不到那开头,自然也就悟不到那结局。
怎么也没料到,我竟然就是五百年前的凤离仙子。
原来,慕炎在我灰飞烟灭后,为了救我,以五千年灵力为条件,与东海人鱼帝君换得我肉身的自由,之后封了我的元神,将我幻化成梨子精安置在师父身边。
他这五百年来辛辛苦苦拼凑我的灵魂,不过是为了终有一天将我唤醒。
此刻,有很多事,我想听他亲口解释给我听。
等上了九重天才得知,西山舍利塔顶出现裂缝,魔王就要重现。慕炎早已代领天兵天将前往西山,欲以镇压魔王肆虐。
我深知萨莫不是个善主,被封印了这么些年,他的怨气可想而知。便一刻未耽误,念了个诀直奔西山而去。
西山脚下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压着沉沉的黑云,忽地舍利塔闪过巨大白光。我暗道不好,正欲冲下云头,身形却忽地一滞。不知何时,夜彤已站在我身后,趁我不留神给我下了咒,捆住了我双脚双手,使我动弹不得。
眼看萨莫快要出来了,我急声道:“夜彤,你放开我!”
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冲我耳边低吼:“你这是去送死!”
我哭得声嘶力竭:“求你放开我,我要去问他,有很多事我一定要亲口问他!”他不理,我只好凝气欲将法器冲开,可一番拼死挣扎全是无用。
泪眼朦胧中,慕炎同萨莫大战西山。山顶飞沙走石,黄土漫天,忽听得萨莫长笑三声,朗声道:“好个天界太子,散尽一半灵力还能勉强与我打成平手,等死吧!”
说罢,萨莫冲天一指,只见银光一闪,似有几千几万条银丝从他胸口喷出,在半空中缠绕成一个巨大的光球,极致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知道,萨莫在拼死一战。这光球,便是他的元神。
若慕炎被萨莫击中,便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重生。
只见那团光球骤然飞起,向着慕炎的胸口袭击而去,愈来愈快,只听见咣的一声响,是神器刺入肉体的声音,萨莫在红莲业火里化为灰烬,将半边天际灼得血红。
关键时刻,我解了咒,替慕炎挡下了致命一击。
身体被穿透的疼痛远出乎我的想象,视线里所有人的脸都瞬间模糊起来。
慕炎冲过来死死搂住我,“凤离,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你,不许离开我!”而此刻,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里不停闪过的,是夜彤哀伤的脸。
彻底失去意识前,记不清,是谁的哭声划破死寂的天地。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慕炎与凤离双双飞升成仙,而我,远远的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泣不成声。
忽然间,从身后被人抱住,夜彤轻轻在我耳边呢喃——
阿梨,你始终有我。
—10—
不知沉睡了多久,当我再睁开眼时,看见的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奈何桥上。
“恭喜凤离仙子飞升上神。”身边的一群小仙娥,齐齐向我道喜。
我摸摸胸口,里面针扎一般的疼,师父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师父,我……”我挣扎着坐起,却听师父冷冷地道:“凤离上神言重了,如今你我同为天界上神,不必再以师徒相称。”
我环顾四周,却不见夜彤的影子。“夜彤呢?”
师父闭着眼一声长叹。
原来,我被萨莫的元神震得心脉俱碎,本应魂飞魄散。如今还能够重活于世,是夜彤牺牲了自己,将他一万年的灵力度给我,才保全了我的元神。
这时,低沉的钟声响起。我知道,这是只有当新的天君继任时,才会奏响的冥钟。
长生殿上,高高的金銮椅上端坐着的人,眉目俊雅如画,气质超然,犹如雪山之顶盛开的白莲。他的身旁,岚璎的笑容,倾国倾城,却莫名带了无尽的哀伤。
“恭迎天君、天后即位。”众神道贺。
只有我,呆呆地望着慕炎出神。
“凤离。”他唤我的名字,然后,朝我微微一笑,“凤离仙子飞升神位,乃是三界之大幸。”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晓,原来慕炎早已不记得我。
我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说:“上一世,你与慕炎的缘分早已了断,可你们偏偏逆天意而行,如今落得无缘对面不相识。他如今不记得你实属正常,失去挚爱,斩断情丝,本就是他成为天君前的一场情劫,只是可怜了狐狸崽子,为了救你散尽满身灵力,造化弄人啊。”
我懂了,这须臾五百年的爱恨情仇,不过是我飞升上神的一个劫数。
而对于慕炎,不过是他荣登天君前的一场劫难。
苏醒之后,我始终未记起那些本属于凤离的记忆。唯独记得上一世,那个桀骜不驯的红衣少年,曾笃定地对我说:“阿梨,你始终有我。”
夜彤因我而亡,遁入轮回数十载,至今不知生在何处。
这几百年来,我上穷碧落下黄泉,走遍了四海八荒,却仍寻不见他的踪迹。
直至我再次回到青丘,火红的凤凰花依旧开得绚烂。
忽见一团红毛小狐狸,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想要抱住我。
那一刻,我满眼泪水。
【THE END】
三生三世,这一回没有桃花也没有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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